孙荃再次见到裴元的时候,距离她失踪已经过了近三天。
那是她到达渝州城的第二日,柳浮云依照先前所言,欲送她归家,却在临行前与上门寻人的裴元撞了个正着。
裴元是在她被掳的那日下午发现她不见的,只是与她想的不一样的是,对方当日曾收到过“她”托人送回的口信,道是要在罗家耽搁一阵子。
起先,裴元并未生疑,那罗家老太脾气颇有些不易相处,每回都要拖着人在她那里耗很久,这次伤了腿许是疼痛难忍,为其治伤耗些功夫倒也不奇怪。
直到那一日的午后,裴元见师妹迟迟未归,亲自去了罗家寻人,彼时罗家老宅已经人去楼空,跟镇上人打听,只道罗家大郎的妻儿回了娘家探亲,罗老太与罗大郎今日刚从城里回到了镇上,但未时左右又驾车出去了,走的时候匆匆忙忙,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至于孙荃……医馆的人也只知道她去了罗家,后来就没有再见过她,镇东那地儿有些偏僻,那个时间日头又毒,街上人不多,便没有注意到。
最终,裴元在镇外的林子里发现了许多马蹄踏过的痕迹,还有一些焚烧的灰烬,但因近几日路过镇上的江湖人较多,他纵是发现了些许蹊跷之处,也一时判断不准。
裴元多年前刚来大唐时,年纪还不及弱冠,同行的孙荃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两个人虽都是中土人氏,却是从小长于东海,一个出生以来从未踏足过大唐疆土,一个幼年落难前尘尽忘,初次去到陌生之地,孙思邈自然放心不下,除了侠客岛主派人护送之外,他还写了几封信,连带自己的信物一同交付徒儿,让他们去关中寻孙家后人,若有事对方也可照拂一二。
孙思邈年轻时游历四方,成亲不算很早,然而毕竟过了一百年,时至今日他的子孙已经延续了许多代,他本人无意仕途功名,一生不曾入仕,儿子里却有人步入了官场,后人也一直留在关中繁衍生息。
裴元自幼跟随孙思邈长大,他生的聪明,武功医术皆是不凡,幼时许还有些顽皮,但随着年龄增长,加之身边有了年纪更小的师妹,他日渐稳重,待人接物很有风度,刚至大唐时虽不免人事生疏,但他武功好,医术高明,谈吐不凡,为人彬彬有礼,多年来游历四方的经历又让他对大唐各地民风习俗有了一定了解,平日便是遇上什么难事也多能自行解决,很少有需要求助旁人的时候。
这次却有些不一样。
裴元算是看着孙荃长大的,对师妹的性子最是了解不过,并不觉得她会惹上什么仇家,且镇上民风淳朴,周边不曾见有拐卖等事发生,以对方平日里的谨慎,寻常歹徒纵是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她也不至于中招,如今却消无声息的失踪了。
裴元一时想不出师妹失踪一事会与何人有关,虽然来大唐之前师父孙思邈曾言若有事可求助他曾提过的故人,但如今孙家人远在关中,对蜀中之事鞭长莫及,师父的故友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正当裴元细思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时,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上门了。
对方一副寻常货郎的打扮,却自称是隐元会的线人,手上有关于孙荃下落的消息,问裴元愿不愿意同他们做个交易。
那人上门时,已是孙荃失踪后的第二天,裴元遍寻不到师妹的下落,心中不免担忧。
那人自称是隐元会的人,他虽听过隐元会的名字,却不知道对方身份的真假,但当时既没有别的线索,便也只能暂且一试。
那人似乎也知道自己贸然上门有些可疑,见裴元不曾将自己拒之门外,便也开门见山道明来意,他不要金钱,也不要武功秘籍,更不要什么世间难寻的奇珍异宝,只要裴元随他走一趟,去诊治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尸体。
这是个十分奇怪的要求,但裴元只是犹疑片刻便答应了下来,他将谷之岚托付给可信之人,又将驯养多年的黑雕“墨锋”留下,随那人一同离开了镇上。
那间密室打开的时候,裴元的眼睛为黑布遮掩,耳边传来巨石洞开的声音,脚下的石阶通往下方,入口很明显位于地下。
走了大约一刻钟,他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面前是一间空旷的石室,石室的尽头还有一道铁门,门后是一间相对狭小的密室,墙边立了几张木柜,上面摆着许多瓶瓶罐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朽的药味。
密室的中央有一个等人长的石台,那人提到的尸体正躺在上面。
直到亲手验过,裴元方知那人并非故弄玄虚,面前确是一具尸体无疑,死因乃是中毒,只不过与寻常尸身不同的是,这具尸体并未完全“沉寂”,心口虽已停止了跳动,垂于身侧的手却会时不时发出颤动。
这人死了两月有余,身上却没有明显的腐臭气息,皮肤纵有腐烂之处,也并非正常的腐朽,而是遭到了毒性的侵蚀。
裴元于医道一途天赋过人,自他跟随孙思邈学医至今,多年来解决过许多疑难杂症,与他接触过的人大多佩服其医术精湛,然而不管是如何高明的医术,都无法救活已死之人,更何况是一具日渐腐朽的尸体。
这一点,那人是明白的,对方真正的目的并非是要救活一具尸体,而是询问裴元,能否解去尸身上的毒,配出相应的解药。
对于这个要求,裴元并未立刻应下,他再次检查过尸身,最后告诉那人,这具尸体死去已久,生前毒性已入五脏六腑,即便是有祛毒的方法,用在一具生机全无、血液早已停止流动的身体上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至于解药……裴元直言,他至多只能配出抑制毒性扩散的方子,想要完全凭借药物祛毒有些困难。
那人闻言颇有些惊讶,倒没怀疑裴元在说谎,想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毒有多棘手,只再询问若有活人中此毒,可有解毒之法。
裴元便告诉他,这毒猛烈霸道,发作极快,容易侵蚀心脉,若是不慎入体,可凭点穴截脉之法逼毒放血,再辅以祛毒之方清除余毒。
初听此言,那人颇有些愁眉苦脸,直到几个时辰后配齐了裴元所需药材,又经过多番尝试配出了解方,看到尸身未干涸的血液在药粉的作用下由青灰色逐渐变回正常时,那人又喜动颜色,连连称赞起裴元。
当时的裴元却没心思在意那人的态度,他敏锐的注意到,自为那具尸体化去大部分毒性,尸身原本偶尔抽动的手彻底安静了下来,皮肤腐烂的速度却好似变快了,一股属于尸体的尸臭味变得越来越明显。
尸身的这些变化,一直守在旁边的那人也察觉到了,但他丝毫不提尸体的诡异之处,只收好了解方,客气的引着裴元离开了那处石室。
当眼前的黑布再次被摘下,裴元已经来到了渝州城,那处石室通道很长,另一头的出口应该就在城中,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
隐元会作为当今江湖中势力最大也是最神秘的情报组织,自来讲究买卖公平,裴元既依照约定配出了解方,那人便也痛快的给出了寻人的线索,那是城中的一家客栈,裴元依言去找,果然见到了失踪的师妹。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孙荃已随裴元回到了镇上。柳浮云行事有始有终,仍是依照先前所言一路护其归家,期间与裴元也算相谈甚欢。
裴元对柳浮云仗义出手救了孙荃一事很是感激,交谈一路,欲邀其至家中做客,柳浮云也不推辞,痛快应下,入得门去喝了一碗孙荃煮的茶汤,确认了师兄妹二人无恙,这才告辞离去。
那时候,孙荃一直送他至街口,看青年牵着马渐渐隐没于人群之中,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仿佛回神一般,倏然一笑,收回了目光。
对方临行前曾言后会有期,她想,缘来缘去一向不可捉摸,世间之大,若非有意寻找,许多萍水相逢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次遇见。
但也说不准,她会在将来的某个地方,便如眼下一般再次偶遇故人,然而到了那个时候,今时今日的这份心情还能记得多少,连她也说不准,若是忘了没什么不好,若是记得,希望也仅仅只是记得。
……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那些因一念而生出的诸般不定心绪,既是彼此皆无意,便早该散去了。
“姑姑……”
谷之岚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望着屋中正在赵娘子帮助下换药的孙荃,轻轻唤了一声。
孙荃身上除了右臂上的伤口之外,还有不少淤青擦伤,青青紫紫的伤痕衬着肌肤完好之处显得分外可怖,她不欲吓到谷之岚,穿好衣服才从屏风后走出来,不想被谷之岚一把抱住。
小姑娘刚进门时不曾看清孙荃身上的伤,也不清楚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然而连着几日见不到人,出于小孩子的敏感,此刻房间里弥漫着的一股药味让她有些不安。
感受到谷之岚的这股情绪,孙荃轻拍着她的背同她说话,言语之间与从前一般无二,过了好一会儿,才令小姑娘渐渐放松下来。
日头快到正午,裴元亲自下厨煮了饭食。
常有人言君子远庖厨,裴元是君子不假,平日里也很少碰牲畜屠宰之事,但只是烹煮一途的话,他其实有着很不错的手艺——孙思邈也通此道,只是平日里不常做。
赵娘子来的时日久了,早对这文质彬彬的裴大夫竟会亲自下厨而且厨艺还很好一事见怪不怪,她是本地人,家中丈夫儿子做的是跑货买卖,经常一去几日才回,她便利用闲暇接些零散活计,两年前裴元这里请人帮忙,给的报酬丰厚,她见师兄妹两个模样端正看着是和气人,便主动上门应了这份活。
也是来了后才发现,这东家给的工钱丰厚,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却不是很多,平日里不过帮着准备膳食,偶尔做些浆洗打扫的活,时日一久,她还纳闷过这裴郎君气度不凡,手中似是颇有余财,既肯花费这些钱财请人来帮忙,怎么不去城里买个奴婢回来。
赵娘子家里平日无人,一向是留下与裴元他们一起吃,今日难得裴元下厨,她帮着一通忙活却没有留下来,只言今日儿子将要归家,她想回去准备一二。
赵娘子走后,裴元与孙荃陪着谷之岚吃了些东西,饭后小姑娘有些困,强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耐不住回屋里休息了,只留师兄妹二人在檐下说话。
孙荃并未隐瞒裴元自己被掳的经过,她将水下逃生与遇到恶徒之事一语带过,着重点出了带走自己的那人正是多年前于唐家堡附近遇到的那个唐门少年。
裴元来到大唐多年,期间遇到的人事多不胜数,对当年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此时听孙荃提起,才慢慢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桩旧事。
他仔细回忆着,说道:“那人似是唤作……唐无乐?”
唐无乐……
这是个对于孙荃而言显得有些陌生的名字,却很快与脑海里那张曾在昏暗火光下见过的脸重合。
——原来他叫唐无乐。
唐门内堡子弟按家族字辈取名,这一点对外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今唐门之中以门主唐傲天为首的“傲”字辈大多处于青壮之年,是目前唐门的主力,而他们的下一代普遍尚未长成,在唐氏族中行“无”字辈,正是如今唐门最为年轻的一代。
当年将人送回去的时候,孙荃并未跟去,是裴元带着那个少年寻到了唐门的人,也是裴元见了对方的父亲,向其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裴元还记得,当年送那个少年回去时,旁边确有人喊过一声“无乐”,其父既是唐门的唐傲侠,若是不出意外,那声“无乐”应该正是那个少年的名字,全名唐无乐。
当年之事,裴元并未亲眼目睹,等他赶到的时候那个唐姓少年已经昏迷了,前因后果全是从孙荃那里听来——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师妹讲的避重就轻,加上那少年的父亲看着十分明理,虽不常在江湖上走动,在当地却素有侠名,导致他对那少年到底张狂跋扈到了何种地步实在缺少认知。
直到今日,他终于知道了。
眼看裴元面色转冷,孙荃心中暗道不妙。
这让她想起了幼时曾有顽童无状,笑她蠢笨无救,恰巧被路过的裴元听到,裴元不理会几个顽童的父母都是蓬莱方家之人,使计好好教训了几人一顿。
而当时的她还不是师父的弟子,裴元也不是她的师兄,却因为她是他从海里救上来的,不管那时候的她如何浑噩狼狈,他都始终待她很好。
强龙不压地头蛇,唐门扎根蜀地几百年,孙荃实在不愿裴元为了她冒险。经此一事,若是那人还要上门相欺,事情自然另当别论,可是如今看来——
“你怎么肯定,那人不会再来?”裴元定定的看着师妹,明显不太认同她的这个判断。
孙荃……她当然不敢肯定,她只是不想裴元为了她跟唐无乐杠上,若真如对方所言抓她是为了当年之事,那这人的肚量可见一斑。
“我会小心的。”
最后她这样保证道:“那人想必不敢明目张胆上门,才行此鬼蜮伎俩,这几日我尽量不出去,等咱们启程离开这里,那人便死心了。”
然而,就在她对裴元说出这话的第二日,她在自家院墙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大摇大摆坐在那里的人影。
想到裴元此时正在家中,她更紧张了,尤其迎上对方仿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目光,这一刻她连防备忌惮都顾不上了,只想将手中花铲狠狠扔在那人脸上,请他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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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隐元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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