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妄念

那个唐门少年离开后,久久不曾回返。

洞中昏暗,不辨日月。

孙荃不清楚距离自己被掳走那会儿具体过去了多久,她醒来时身上乏力,腹中隐有饥饿感但并不难捱,想来不至于过了太久,最不济应该还在渝州地界上。

她体内毒性褪的缓慢,四肢疲软无力,纵是能破开囚牢找到出路,这个样子也很难跑太远,只能暂且积攒气力。

期间,洞中再无人进来,孙荃独自坐在笼中看着角落里的篝火,思及自身处境,不免回忆起了六年前的那一桩旧事。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仍是想不明白,自己当年是怎么惹上那个煞星的。

六年前,她随师兄裴元从东海来到大唐,因岛上令秀姑姑提到的一件往事,师父认为蜀地可能有关于她身世的线索,是以一到中土,师兄便带着她一路往西来了渝州城。

其时,唐门传家数百年,世代居于巴蜀之地,以机关、暗器、毒术、暗杀之术名闻江湖,自本朝开国以来逐渐涉足商道与漕运,百年间把持着当地大部分的对外贸易。

唐家堡所在的位置距离渝州城不近不远,因处于两江交汇之所,各路商人往来聚散,周边逐渐形成了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市,名为唐家集。

那一日,正是在唐家集外的竹林里,孙荃遇见了那个容貌俊秀端正、言行却十分霸道嚣张的少年。

那一天本来没什么特别,孙荃在渝州城待了两个月都没打听到关于身世的线索,便跟师兄商议往长安去。临行之前,她曾听人提过唐家集的热闹,遂跟裴元来了镇上。

期间,她偶然救了一个误食毒菇的孩童,因对那共生的红花菌毒感兴趣,便取了一些在身上。

当时裴元有事离开了片刻,她行至唐家集外的竹林里,趁着与师兄约定汇合的时辰未到,便以银针取了红花菌毒的汁液,想试试这毒的毒性。不想这时身后突然窜出一人,她受惊之下,不慎将手中毒针刺入了那人手臂。

她尽力施救,还好菌毒并不致命,只等那少年醒来应该就无碍了。

可是谁知那人醒来后,张口便污蔑她偷了唐门的东西,还想将她绑了压回家去,若不是那少年无意中惹的熊猫发狂,最后因体内余毒未清被母熊拍晕,她还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那之后师兄及时赶来,给那少年治了伤,又打听对方身份将其送回了唐家,此后几年她再未见过对方。

直到两年前,她刚来到渝州城近郊的小镇上,一日出门采买菜蔬,于街上撞见了几个唐门的人,她不敢停留,直接避开了,事后还觉得自己草木皆兵,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那人不至于还来找她麻烦。

谁知一语成谶。

现在想来,孙荃都不确定对方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虽然小镇与唐门都位于渝州地界,但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中间隔了渝州城以及其他村镇,唐门的人平日里很少到镇上来,他们师兄妹二人的名声也没传那么远。

如今,这人大费周章将她抓来……到底想做什么?

*

唐无乐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六年前那件事让他被门中人看尽了笑话,虽然实际上没几个人敢嘲笑他,但他还是自觉丢了面子,醒来后不见罪魁祸首,父亲又不许他去找那对师兄妹的麻烦,这一耽误,便从此数年不见那墨衣小丫头的踪影。

想想从小到大,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何曾从别人那里吃过亏,那一次不仅闹了笑话,事后还没办法报复回去,何等憋屈。

唐无乐自认不是个大度的人,他打小不记仇,是因为有什么仇往往当场就报了,哪像十一岁那年遇到的小鬼,害他丢脸,自己却跑得不见踪影。

人世间的诸般仇怨,有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有些则会愈演愈烈。

到了唐无乐这里,情况又有不同。

在他迄今十七年的人生中,六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与外人认为的游手好闲不同,唐无乐觉得自己还是挺忙的,忙到就算是旧怨,在时隔数年的情况下,只要不见到真人,他往往也不会有闲情去主动找对方麻烦。

偏偏孙荃是其中的例外。

他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在一年多前。那一年他十五岁,明面上整日无所事事,其实私下里早已开始接触门中事务。

而今的唐门,在江湖上以机关、暗器为立身之本,但除了明面上的这些,门中总还有许多同样重要、却潜藏在暗处不足为外人道的存在,这便是唐无乐的另一面。

若是连家门口发生的一些事都不能做到了然于心,他也不用在蜀中混了。

于是,唐无乐知道了渝州城西边的一处镇子上来了一对师兄妹,师兄姓裴,师妹姓孙,身边还跟了一个垂髫女童。

彼时的唐无乐对当年之事已经不再像最初一样耿耿于怀,那时候他被对方误伤,身中「丹朱染春」之毒,受毒性影响,一时忘记了许多关键之处,后来逐渐想起,虽是对方的毒针刺伤了他,但同样也是对方救了他。

时至今日,他早已没了非要作弄人的心,更何况当年指责对方偷盗一事,那件事过后不久他便知道了是个误会……

既然如此,他如今又是为什么将对方抓回唐门,还关进了后山废弃的一处洞穴里?

难道真的只是一时之气?

可是……他到底在气什么?

唐无乐隐隐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却不肯承认。

他是个聪明人,懂得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是什么,然而他发现这件事做起来分外不容易,若是放在半年前,他可能还不至如此犹豫,如今却……

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唐无乐从后山回到住处时已是卯时三刻,天边完全亮了起来。

他心烦意乱,一路上见了谁都不顺眼。这个时辰在堡内走动的多是洒扫仆人,瞧着门中有名的“小霸王”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一个个低眉敛目生怕招了对方的眼。

只可惜,仆下不敢拦路,亲哥却能堵门。

唐无乐刚回到自己在堡内居住的院落,便被兄长唐无寻堵在了房门口。

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站在廊下似乎有一会儿了,若柳长眉微微蹙起,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的五官与唐无乐有六七分像,皆生得一副好相貌,只不过比之弟弟的肆意张扬,他显得更为稳重一些。

“大哥,你怎么在这?”唐无乐一回来便撞上了亲哥,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你回来了。”

看到唐无乐的那一刻,唐无寻微蹙的眉心皱得更紧,语气尽显严肃,“这个时辰,你去了哪里?”

听此质问,唐无乐不慌不忙,迎上兄长严肃的视线,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问他:“怎么这般样子,看着真怪,是爹又跟你说了什么?”

面对这么个弟弟,哪怕是亲哥也没法继续摆脸了,更何况当哥哥的本也不是什么端肃性子。

“看着很奇怪?”唐门年轻一辈里的大公子摸了摸他那张白皙光洁如无暇玉壁的脸,眉目间的严肃尽数褪去,眼角染上了点点笑意,“也没什么,只说我年纪居长,平日里要更稳重些,也是给你做个表率。”

唐无乐又想笑了,他也确实笑出来了,唐无寻对这个弟弟见怪不怪,只又问他:“从昨日便不见你,一夜未归做贼去了?”他的语气早没了刚才的严肃,反而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唐无乐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在?”

“阿娘找你,寻不见人,派人到我那里去了。”唐无寻近来新研制了一种暗器,待在后山密房已有多日不曾回家,直到昨日母亲崔氏派人来请,方知弟弟无乐不在家中。

“阿娘怎么突然找我?”唐无乐一改往日满不在乎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唐无寻颇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说道:“阿娘寻你是常事,你莫不是真做贼去了,这样心虚?”

“你才心虚!”唐无乐想也不想反驳道:“我看这半年来你恨不得躲着爹娘走,生怕他们给你娶个新妇回来。”

“是你娶。”唐无寻兄友弟恭的指出这一点。

唐无乐表示不信,“长幼有序,大哥尚未成家,怎么也轮不到我。”

听这语气,唐无寻便知对方对娶妻之事不怎么热心,却装作不解其中意的模样,叹道:“每次提到我的事,总不免惹得阿娘伤心一回,她与姨母的情分你也看在眼中,我不欲令她为难,多等几年又何妨。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说道:“你我兄弟年岁相当,总不能因我之故累你不得成家,早日将新妇娶进门,也省了你在外……彻夜不归。”最后的几个字声音压的很低,颇有些意味深长。

唐无乐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未尽之意,顿时炸了,他昨日是夜不归宿没错,但是——

“我又不是你!”

唐无寻没理会弟弟的反应,轻飘飘的道:“那你身上的脂粉味哪里来的?袖口的胭脂都没擦干净!”

唐无乐下意识想,孙荃身上可从没闻见过有脂粉味,反倒有一股花草药香的气息,她平日好像也不怎么擦胭脂,倒是昨日见她唇上格外红润……不对,他又没碰她,身上怎么会有胭脂印!

唐无乐面上倒是镇定得很,并未露出什么痕迹,可是他刚才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稍稍犹豫了一瞬,这本身已是一种反常。

迎上亲哥眼中的了然戏谑之色,唐无乐怒了。

“你诈我!”

“没有便没有……”唐无寻见好就收,神色恢复了几分正经,“无乐,你总要成家的,便是眼下不想,再过两年估计老太太他们都会问起,你且收收心,平日与我唐门交好的人家里不乏贤淑女郎,你同爹娘好好谈谈,总能寻到合你心意的。”

唐无寻这番话言辞恳切,语重心长,端得是长兄风范,字字落于唐无乐耳中,直让他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跟爹娘提了我的亲事,我还奇怪阿娘最近怎么突然盯上我了——”

唐无乐一脸不爽,指责他哥:“你不想娶妻,也不能拿我挡灾!”

唐无寻道:“万物负阴而抱阳,乃是行天地之道,顺万物之纲纪,这世间总要阴阳调和,刚柔并济,怎么能说是灾祸?”

唐无乐不为所动,“那怎么不见你顺了爹娘的心意!”

唐无寻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是家中长子,但仅比弟弟无乐大了一岁多,他出生在上一年的年初,弟弟出生在第二年的年末,兄弟两个年岁相当,自幼玩在一处,平日里虽也还合得来,但性子其实大相径庭,喜好也有所不同。

当对方还在满肚子鬼主意想着怎么捉弄人的时候,他已经知晓了何为美人纤纤弱质,当对方还在满天下重金寻找合心意的宠物时,他已经体会过了何为阴阳调和之道……成家虽好,却有些不得逍遥。

唐无寻的性子,唐无乐多少是了解的,两个人是亲兄弟,不仅血脉相连,还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纵是近些年不常在一处,也不曾有过生分……但他也得承认,若非投胎成一家人,他与兄长无寻大概是玩不到一起的。

别看对方私下里颇有些花丛风流的模样,但除了这恣意浪荡的一面,在唐门所有人的眼里,大公子无寻做事果断,雷厉风行,又天生一双巧手,制作暗器的天赋甚至隐隐超过大长老唐怀义与父亲唐傲侠。

更重要的一点是,相比性子霸道总是让长辈操心的弟弟无乐,唐无寻年岁没大多少,却稳重妥当了不止一星半点,是以常有人言这兄弟两个虽是一母同胞,性子上却半点不像。

对此,唐无乐倒没觉得有什么,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纵是亲兄弟,有相似之处便也会有不同之处,只不过一想到平日里父亲总让他学着兄长的稳重——

唐无乐心道,老爷子怕是没见过他哥稳重之外的另一面,不然也不会信了对方的邪,转而来关心他的亲事。

唐无寻不知道自己正被亲弟弟腹诽,他见唐无乐平安回来不像遇到什么事,便也放下了心,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简单叮嘱道:“过几日便是老太太寿辰,到时客人众多,你多注意一些,可不能让外人看了咱们唐门的笑话。”

唐无乐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唐无寻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对方一夜未眠有些累了,便道:“你先休息,我今日要随叔父去接应霸刀山庄来人,长歌门杨家的人也快到了,柳、杨两家与我唐门交好,不能怠慢。”

“大哥……”

唐无寻正要离开,突听得背后传来了唐无乐的声音,他循声回头,却见自己那位平日里霸道张扬从不知收敛为何物的弟弟,第一次露出了十分慎重的表情。

他说,“等你回来,我同你说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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