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秋风起了,卷起洛水层层波澜,更下过几场雨,黄叶落了满街,城中的寒意便越发重了起来。

何星从梦中惊醒坐起,被窗缝里窜进来的冷风吹得猛一哆嗦,院子里传来细微的“扑簌”声响,他伸手便想去拿床头的剑,待握上冰冷的剑柄时才回过神,战乱已经过去了。何星的脊背顿时弯了下来,闭了闭眼,一身热汗变冷,不由得又咳了起来。

他欠身摸索着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大约已是寅时,天上弯月犹可见,院墙外已经有小商贩路过时扁担“嘎吱”的轻响,院中他昨日刚扫好的落叶堆又被吹乱,几团模糊的黑影从檐角扑棱棱飞起,发出难听的桀桀鸣叫。

何星被叫得皱眉,关了窗又拿换洗下来的衣物掩了缝隙,跌回床上,却是再没了睡意,不停地想起梦里的场景。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华山,他真的很久没有回去了。

自打北边起了乱子,他便和师门断了联络,漂泊流离,困在了洛阳。没过多久,长安也沦陷,他多方打听才得知,狼牙军将纯阳完全监视了起来,虽然碍于纯阳宫的威望不敢直接起冲突,但进出纯阳都变得难于上青天。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年多,这段时间里,他也曾经见过一些逃下山奔赴前线的同门,知道幸而纯阳宫还算得以保全。他也曾想过离开洛阳,回山或者去抵抗狼牙,可是,他还有使命没有完成,他必须留下。

喉咙发紧,何星咳得一阵脱力,他躺在床上,看窗纸间的破洞漏过稀疏的光亮,是得买些纸再糊一糊了,只是那卖纸的张家铺子已关了好几日,不知今日能不能开门。

说起这张家铺子,其实原本做的是笔墨纸砚的风雅生意,可在这乱世里,经史千章不如斗米升粮,掌柜的眼看没有活路,只能临时聘了个有手艺的伙计,将文具铺子改成了纸钱铺子,生意倒是意外地好了起来。这个月早些时候,广平王带领唐军与回纥联手意图收复东都,安庆绪倾洛阳之兵对抗,却一路溃败。狼牙军没了守洛阳的心思,但逃走之前却好一番大肆劫掠。洛阳城中的百姓无处可逃,只能躲藏家中,狼牙军到处纵火焚烧宫室房屋,那一夜死于非命的无辜者不知凡几。直到天色大明,广平王的军队进入城内,报信声传遍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劫后余生的人们才终于相信,他们活下来了。虽然叛军还没有被完全消灭,但他们已经从无尽的梦魇中走出,不必再担心随时落下的屠刀。那是何等的场面啊,百姓们自发地在道路两旁聚集迎接唐军,绵延数里,欢呼雀跃,痛哭流涕,百感交集。可是,在这一片人潮涌动背后,张家铺子的门却再也没有打开。

何星呼出一口浊气,按了按心口。

洛阳城被收复后,他便立刻请人帮忙给师门捎去书信,既然一个月前长安之围便已解,那纯阳也当已平安无事,只是数日过去,还未有回音。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做了那个不太好的梦,然而梦境过去,何星也知,是他自己太过焦急。

窗格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天渐渐地亮起来。

何星压下心中思绪,起身穿衣。家中无半根薪柴,热水自然无从谈起,何星到院中汲了桶冷水擦脸,一缕掺杂着白色的长发自何星肩上滑落浸入盆中,冷水扎得指节微微泛红,他习以为常地拧干布巾,眉头皱也没皱。

何星擎着布幡,提着包裹赶到西街时,斜对面那小小的蒸饼铺早就开了张,李娘子刚端掉一层蒸笼,后退两步搓了搓指尖,见小宝趴在一旁奶声奶气地点着笼屉数数,虎着脸把他抱得远了些。

麦香与水汽同时弥漫开来,让路过的何星腹中翻滚,那响声甚至惊动了铺内的母子二人,小宝睁圆了眼,李娘子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何星只得背过身轻咳一阵。

他走到老地方,搬出墙根里的桌椅,打开包裹,摆好纸笔,立好布幡,那上面赫然写了四个字——测字算卦。

何星刚刚坐下,李娘子便端着盛了两个蒸饼的粗陶小碟到了他跟前。

“何道长,这两个蒸饼,给你吧!”

何星吃了一惊,立刻站了起来:“不可,李娘子,这怎么使得!”

乱世里,谁活下来都是不容易的,何况是李娘子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何星是一点儿也不愿意白拿她的东西的。

“道长,你就不要推辞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帮衬着过来的吗!”

李娘子想起何星刚来时的情景,那时她看着何星,还以为这位道长如何不好相处,然而后来的日子里,她才明白何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何星坚决不收,李娘子便佯作生气,何星就没了辙,只得再三拜谢,将蒸饼收下。李娘子满意地回了铺子,何星却望着两个蒸饼踌躇了半晌,终于,他还是将一个蒸饼用纸包好收起,另一个却是强抑着两口吞下的**慢慢咽了下去。

天色始终灰蒙蒙的,像是隔了一层肃穆的纱。

大街上的行人稀疏寥落,个个神色匆匆,不时有清点盘查的兵士路过,一派萧瑟景象。何星守了一上午,也只有零星几个人坐下,算的还大多不是自己,而是不在身边的亲人。对于这种情况,何星一般都尽量往好的方向说,毕竟,算卦的人是求个安慰,而他,其实也并不会占算之法。占算是门极需要天赋的功课,他只是寻常之材,将全部精力付诸剑术,二十余年如一日,也才将将拿得出手,并不敢奢想太多。

斜对面的蒸饼铺里,李娘子在收拾蒸笼,到了中午,生意便很少,哄睡了小宝,她就可以趁机歇一歇。李娘子走到何星附近,一边擦汗,一边与何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道长今天上午算了几卦?”

“只三四卦。”

李娘子望着长街叹了口气:“到底世道是变了,往前推个四五年,谁能想到西街也能有这样宽敞的时候!”

两京人向来最爱热闹,春时赏花,秋时望月,摩肩接踵,笑语不绝。到如今,一切繁华皆已矣,再回首,只如昙花一梦。

何星默然良久才开口,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会好的,总会过去的。”

“前些日子我想着要不把铺子关了算了,就是对不住我家那个死鬼,幸好广平王爷来了,真是老天爷开眼!”

“嗯。”

李娘子低头在围裙上将手蹭了又蹭,忽然道:“要不,我也来测个字?”

何星抬头,按下心中惊讶:“好,你想测什么字?”

“我也不识几个字……就用我家的姓,成吗?”

何星点头:“当然。”

李娘子犹豫着提笔蘸墨,与其说是写,倒不如说是在纸上画了一个“李”字。她执笔的姿势都不对,但却异常认真,一笔一划似乎都练过很多次。

何星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字。

“树有花,后结果,终得报偿。”

“是吗?”为着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李娘子的脸上便显出笑意来,皱纹都舒展开。她将凌乱的鬓发撩到耳后,对着何星福了福身,“承道长吉言了!”

何星微微颔首。

“这张纸,我能带走吗?我想把它贴到墙上……”

何星吹干墨迹,将纸捧给了李娘子。李娘子珍惜地接过,仿佛接过的是什么不得了的宝物。

“说来让道长见笑……这个字,还是以前我家那口子教给我的,我就把它当成画儿记下来了……”

何星脸上神情不变,桌子下的手却不觉握紧了。

李娘子要给卦钱,何星不肯收,只说抵了那两个蒸饼钱。李娘子还欲说服何星,蒸饼铺却来了生意,她只得回去,转身时还对何星连连道谢。

何星坐回原位,取出钱袋,把全部的铜板一字排开,七文,这是他一上午全部的收获。

不够。就算不考虑花费,也还没到他一天攒下十文的目标。

何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收起钱,何星拿出了之前省下的蒸饼,当作午饭。

“道长……”

何星全部的注意力正在蒸饼上,不妨被喊了一声,顿时呛了一下,却是勾出了老毛病,开始咳个不停。

说话人有些惊慌:“道长,你没事吧……”

何星摆手,捂住嘴强咽下了咳嗽,抬头看去,摊前站着两个人。

那是一老一少两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互相扶着才能站稳身形,那年轻妇人样貌清秀,却似是哭过很久,双眼肿成了桃子,憔悴至极,眼神空茫,那老妇人担忧又无奈,刚才出声的正是她。

“二位请坐……可是要算卦?”

老妇人半张着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们是想来问问……道长能做超度法事吗?”

何星了然,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现在的世道,有几家能亲人俱在呢?大多时候都是匆匆下葬,但也有一些人想让亲人走得安心些,便会请人做法事,有钱的可以去找城里的大道观寺庙,没钱的便找“散户”,比如何星这样的。

“可以,我回去收拾一下,便可以去。”

得了何星肯定的答复,老妇人大大松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人的手。

“听到了吧?你好好的……”

那年轻妇人恍若未闻,何星不禁有些在意。

既然下午要做法事,何星便收了摊子,和李娘子道别后回家简单收拾了东西,便跟着那一老一少,一直走到了洛阳城的东南边上。

这里是普通百姓聚集居住的地区,何星跟着二人进了一方破落的院子,四下打量,并不见什么棺材,落叶覆了满地,该是有几天没有打理了。

“敢问灵堂何在?”

“道长请随我来……”

老妇人拉着身边人推开门,堂中也没有什么布置的痕迹,只有正对门的木桌上放着一块崭新的牌位。似是看出了何星的疑惑,老妇人擦了擦眼角。

“实在办不起棺材,尸体也找不到了……”

何星神情一凝,也不再说什么,解下包裹,摆好香案,老人找来几个硬了的饼,全作供奉。

何星提笔:“敢问逝者生辰八字,是何年何月丧于何地?”

老人说了生辰,接下来的却犯了难。

“老婆子也不晓得年月……就当是半月前吧……地点……”那老妇人忽然哽咽起来,“睢阳……”

何星手中的笔忽然停下了。

睢阳。

战略要地,江淮屏障。

至德二载正月,叛军兵围睢阳,主客郎中兼河南节度副使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率六千八百唐军抵挡住了十三万叛军的进攻。叛军欲将睢阳困死,周围驻军却见死不救。外援断绝,粮草殆尽,睢阳孤守十月之久,竟至以人为食,而前后大小四百余战,共歼灭叛军十二万人。就在洛阳收复前的九日,睢阳城破。张巡等三十六人全部遇害,战前城中的四万余口,至此时,只余四百活人。

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死亦为鬼,勠力杀贼。

正因有睢阳的坚守,叛军兵锋终究未能南下,江淮赋税不曾断绝,两京才能收复,天下得以保全。

然而,那些逝者却永远地留在了睢阳,再也望不见长安,连尸首都无法安葬。

断裂的笔杆戳进掌心,那丝鲜红刺痛了何星的眼。室内只剩低声悲泣,何星咬牙平复呼吸。

“既然如此……那便取些逝者生前的衣物来吧……”

老妇人用袖子擦了擦泪水,答应着进了里屋,没多会儿便捧了衣服出来,只是她刚撩起门帘,之前一直静默如木石的年轻女子突然发疯似地奔了过去,一把将衣物抢过抱在了怀中。

“柳郎——”

那女子凄声大喊,似杜鹃啼血,再无多余语言。泪水潸然而下,她恢复了知觉,却永坠深渊。

“倩娘……倩娘啊……”

老妇人的襟前都被打湿,颤抖着想去扶,却终于和倩娘一起抱头痛哭。

何星背过身,几笔写完祷祝文辞。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天下可还有一处无战火,世上可还有一方得安定?

“还将上天炁,以制九天魂,救苦诸妙神,善见救苦时……”

何以让父子离散,何以让夫妻永别,何以让忠义赴死,何以让无辜者遍洒热血。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一剑难平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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