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直到下午才回到问心居,他进屋时,萧扶忧正以手支颐,盘膝坐在案前,案上摆着饭菜。
“怎么不在榻上歇着?”
萧扶忧摆手:“躺了这么久,下来活动活动。道长用饭了吗?”
何星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萧扶忧的眼中蓦然露出一丝笑意。
“这可不行,”萧扶忧将手伸向何星,“来——”
何星牵住萧扶忧的手,没有坐到他的对面,却坐到了他的身边。
“饭菜要再热一下吗?”
“不必,这就很好。”
何星端起碗开始吃饭,萧扶忧也陪着何星吃。只不过他现在每天好几顿药,那药苦得舌头都打结,什么东西到嘴里也都是苦的,吃了几口便实在吃不动了。
于是他漱了口,撑头看着何星吃。
“道长,今日那赵涵雅说了什么?”
何星闻言便放下碗筷。
“欸,道长你继续吃,边吃边说。”
何星只得又捧起碗,待米粒咽尽后,才挑了一些从叶琦菲那儿得知的事跟萧扶忧说了。
“源明玉竟在此时回来了……”
“嗯,李重茂有动静,不过……源公子没有细说究竟是何异动。”
萧扶忧极快地轻蹙了一下眉头。
“其他的呢?”
“其他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了。”
萧扶忧微微向后仰。
“我待会儿再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天地港口,我想请人给师祖他们带个信,可能会迟些回来。”
萧扶忧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星,最后叹了口气。
“道长学会撒谎了……”
何星的筷子一抖,随即又稳住收回,他彻底放下了碗,净手漱口。
“我既下山多年,又怎么可能连撒谎都不会?”
萧扶忧歪头想了想:“也对……不过道长连我都不能说实话吗?”
何星眼帘低垂。
“你是不是要去找方乾?”萧扶忧强硬地扳过何星的肩,让他正对着自己,“既然是为了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何星看着萧扶忧绣着金线的领口,嘴张开又闭上。
“我来猜猜……道长其实心里也没有底,不管是可能面对的震怒,还是失望,甚至是绝望,道长想一个人担。”
“倒也不是,你总会知道的,我不过先去试探深浅。”
这不还是差不多吗?萧扶忧一阵气苦无奈。
“难道我萧扶忧竟无能到不仅不能保护心爱的人,还要躲到他的背后?”
何星蹙眉摇头:“不是,这只是我的私心。”
“道长,你怎么不明白……”
萧扶忧突然用力,一把将何星勒进怀里,勒得骨肉生疼。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所以我看不得你难过,看不得你委屈!哪怕你受一点伤也比我死都疼!如果这受伤还是因为我……那我宁可你现在杀了我!”
他多少年没这样激动过了,一口气全喊出来,只觉得连指尖都是麻的。
但是被他抱住的人一点也没动静。
“道长……”
他立刻有些慌,他是不是语气太重了?是不是又让那人难过了?他不该这么跟何星讲话的,可除了这样,他也找不到其他言语来剖白自己的心。
他温柔又歉疚地亲了亲何星的头发,小心翼翼将何星放开,只不过在看清何星脸的瞬间,如遭雷劈。
何星哭了。
并不是抽泣,只是眸中漾着水,眼下有浅浅的泪痕,何星微微一抿唇,便有两滴从下颌处落了下来。
萧扶忧脑中的弦一下崩断。
何星在他面前哭过吗?好像有一次,就是听闻叛军投降的时候。可那次是悲喜交集,而现在……
“道长,道长……”萧扶忧迭声呼唤,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我……”
何星忽然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鬓边,脸侧沾了凉凉湿意,萧扶忧更懵了。
“道长……”
萧扶忧有些惊惧地双手紧紧抓住眼前人,幸好,何星还回握了一下。
“你死了我怎么办?”
“啊?”
萧扶忧万万没想到何星开口竟是这句。他恍惚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妻子在责怪狠心的夫郎,可套到他和何星身上,是不是有些奇怪?
“方才那些话……只是一时情急……”
其实也不完全,毕竟他们的面前真的横亘着一道虚无缥缈又好像牢不可破的死劫。
何星吸了一口气,帮萧扶忧将碎发捋回耳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觉得他应该保护萧扶忧,反过来,萧扶忧的想法是一样的。
苦难落于另一人身,犹胜加诸于己。
“我亦知道长之心便如我之心……”
萧扶忧低头,近乎虔诚地亲吻何星的指尖,他让何星的手挨着自己的心口,在衣料与肌肤之下,他那颗心跳得如此热烈。
这都是因为一个人啊……
“萧扶忧,你曾经自作主张地瞒过我一次,现在我们能扯平了。”
萧扶忧的心软成一片。
何星的这点隐瞒怎么能与他曾经的隐瞒相比?不过何星既然这样宽宏大量地说了,他又怎么能反驳?
只是他才欲开口说话,却听何星继续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何星可疑地停顿了片刻。
“这件事其实我思考很久了,只是一直觉得不到和你说清楚的时候。”
“道长说的事……是在蔷薇列岛上提到的那一件?”
当时何星说回到侠客岛再谈,他虽然疑惑,却也没有精力深究。不过现在看来,这件事竟是出乎他意料地重要。
“嗯,是那一件,也是我拿走你带钩时提到的那一件。”
萧扶忧微微眯眼,翻出了当时的记忆。
“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
何星不觉捻了捻手指,连带着萧扶忧都紧张起来。
“……如果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你能不能……等我三年?”
萧扶忧自诩还算聪明,此刻却如同坠入云里雾里。
什么没办法?什么等三年?
他迟钝地看着何星的脸,而后又低头看着自己,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将死之人时,他一下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
浑身都止不住颤抖,所有的伤都疼得厉害,他不得不推开何星,摇晃着站起身,背过了脸。
“萧扶忧!”
他一根根掰开何星的手指,声音中透着凛冽。
“你疯了……”
“这是我考虑了很久的结果。”他背后的人很明显地叹了口气,“我是被师父捡回纯阳的,无论是武功还是什么,都是纯阳给的,所以,这个恩情不能不报。我曾经立下过誓言,要为纯阳,为师父做满一千件事,如今师父虽然已经不在,但是,我的决心并没有变。”
何星换了口气。
“我入纯阳已近二十载,琐碎小事不算,大一点的事也做了八百多件。我想,如果用接下来的时间,再加上三年,我应该能做完剩下的一百多件。如果我做快一点,也许不用三年……”
这个人在干什么?他在解释吗?他以为他是因为觉得三年太长而怨忿?他知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的熬煎?
若他终有一死,要拿何星怎么办?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在折磨萧扶忧。他越来越喜欢何星,恨不得生生世世永远占有那人的一切。如果何星愿意,哪怕是他哄着何星愿意,他为什么不能带着心爱的人一起走呢?哪怕是地府黄泉。
偶尔他也会反思,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谁不想活着,谁不贪恋人间?他自是有手段可以让何星心甘情愿,但对心爱的人这样做,岂不是太卑劣?
但是现在,他完全不用再纠结了,何星自己提出来了,可他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心会那么疼?为什么会动摇?
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道长,刀山火海闯过了,理该留在这尘世间享享福。无论是纯阳,还是东海,抑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会遇到很多人,见很多的风景,青锋映雪,羽殇醉月。他还有宗门,有师祖,有师伯,有那么多的朋友,也许自己走了,他会很伤心,但经年累月,那道伤痕总会被渐渐抚平吧……
黄泉幽冷,他一人去还不够吗?他怎么舍得再带累心头温热的那抔雪?
萧扶忧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笑声里带着缠绕入骨的痛意。
“道长别胡说了……再胡说我可要翻脸了……”
虽然萧扶忧看不见,但何星还是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胡说,这件事我想了够久了。你……你不信吗?”
“道长!”萧扶忧急促地打断何星的话,掐紧了手掌,“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半年还不到!你要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人殉死?你不觉得你太冲动了吗?”
“这和认识多长时间有什么关系?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况且,难道你不是算过一卦,算出你我有缘?”
萧扶忧脸色铁青地回头。
“我何时说过那是姻缘!有缘的人多了,难道你要个个殉一遍?”
萧扶忧说话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大,何星一怔,萧扶忧看在眼里,五脏六腑又是一缩,心头密麻麻疼成一片,他赶紧后退两步,喘息着偏过头去。
“你何必相信什么卦呢?你若非要信,就信否极泰来这一点。你既打算为纯阳宫做一千件事,何不继续做下去?为了一时情爱,不值得……”
何星低了头,半天没有说话。
屋内一片寂静,萧扶忧的心就在冷热间浮沉。他已将话说到这份上,何星总该放弃了?他又绝望又高兴,又难过又欣慰。
“有缘人虽多,我却只爱其中的一个人。”
何星突然抬头,和偷觑他的萧扶忧对上视线,萧扶忧来不及撤回,眼中的浓重情绪暴露无遗。
何星上前了一步。
“萧扶忧,你以前,还有刚刚说的那些喜欢,都是假的吗?你若说是,我从此以后不再提这件事。”
萧扶忧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后退。
“小心!”
萧扶忧差点撞到身后的柜角,被何星拉了一把才站稳。而他的视线一触到何星的眼睛,便黏住扯不下来了。
“萧扶忧……”
何星试探着靠近,在萧扶忧唇上一碰便分开,而那人一直痴痴地看着他。
“你想亲我吗?”
萧扶忧像是完全忘了该怎么说话,听见何星的话也没反应。
被萧扶忧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何星还是有些难为情。他稳了稳心神,抬起左手遮住了萧扶忧的眼,仰头叩开了萧扶忧的牙关。
他其实还是不太会,每一点动作都像是带着小心的试探,只不过他吻得愈深,便感觉到腰上的手叩得愈紧。
“答应我了吗?”
待他结束了这个吻,缓缓吸了几口气,小声地询问萧扶忧。那人的胸口忽然剧烈起伏,他手掌下的长睫也在颤抖。
“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在有些人那里可能不值得,但在我这里值得。我以前觉得……殉情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好像有些太矫情了,但是……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既然活着的时候我们能一起走遍天涯海角,那忘川奈何桥又有什么区别?”
“你还有……”
“师祖师伯他们是很重要,可你也很重要,甚至比他们更重要……我知道这有点对不起他们,但是我会用三年时间去尽量说服他们的!”
萧扶忧的喉头梗了碎冰,满腔的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何星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声调低了下去。
“萧扶忧,你不是说你的心便如同我的心一般吗?那你想想我……我舍不得,我怎么办……其实我本想说一年的,因为我知道肯定会一天比一天难熬,我受不了……”
梧桐不独老,明月难独看。
“你真的不愿等等我吗……”
何星尝到了苦涩的咸,捂住萧扶忧双眼的那只手也感觉到了滚烫的热泪。
“好……我等……”
萧扶忧慢慢移开何星的手,露出了通红的双眼。
“我等……别说是三年,一百年,一千年我也等……所以……”萧扶忧露出一个难看的笑,用指尖一遍遍拭去何星的眼泪,“所以道长不要急,要多走几个地方,多看看……等你走累的那一天,再来找我,把那些有趣的事都讲给我听……到时候我再牵着你,咱们一起过桥,你看行吗……”
萧扶忧变了调的尾音消失在相触的柔软唇间。
这就是爱一个人吗?
心疼得像是立刻就要死去,又感觉到了圆满。
他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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