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星说出那句“我要救他”之后，他好像就恢复了正常，每日按时用药吃饭，恢复行走，别人与他说话时，他也不会再走神，唯一的变化是寡言少语，更胜往昔。

徐郁等人面上不显，心里的担忧一点儿也没少，何星的白发让他们无法安慰自己。

何星再一次向徐郁询问可能唤醒萧扶忧的办法，徐郁无奈，只能搬出姜神医。

“我看姜神医和温宗主这两日都在商讨，等有了消息他们一定会立刻通知你。”

“姜神医？”

何星曾听徐郁提过一次，但他当时没顾得上问，怎么在姜源之后，又冒出来了一个姜神医？

徐郁看出了何星的困惑，于是向他解释道：“其实，这位才算是真正的姜神医。”

何星一怔：“真正的？”

“嗯。”

姜无思姜神医，也就是每日为何星诊脉的那位鹤发老者，如今年纪已近二度花甲，但依旧精神矍铄。他在五十年前就已经闭门归隐，若说方家是如何请到他，那还不得不提一提姜源。

当日，观潮殿调查出姜源身份有问题，但并未对外公布究竟是什么问题，而其实，观潮殿的发现就是姜源对过往的经历说了谎，他的出身来历皆系编造。弟子们深入调查，虽然此后历经姜鱼闲居，谢采叛变，华林之案搁置，但观潮殿的行动一直在继续。

就在方乾一行前往敖龙岛期间，观潮殿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和姜源有联系的人，姜无思。

谁都没能猜到，姜源曾是姜无思的药童。

姜无思早年行踪缥缈，却颇负盛名，但其本人对救人一事其实并不热衷。姜无思归隐时，姜源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主仆二人闲暇之时，姜无思偶尔会指点几句姜源的医术。姜源本就刻苦好学，又有姜无思这等神人点拨，没过几年，还真叫他学出了一些模样。然而姜源的医术越精，心中就越困惑，因为他觉得，有医术却不施展，终老孤岛，岂不是白白辜负？

姜无思对于姜源的困惑并不感兴趣，姜源也不敢逾矩地质问姜无思，只是有一天，姜源趁夜离开了孤岛，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姜源沿用了姜无思给他取的名字，但却虚报了年岁，又仔细地给自己编了一个看不出端倪的出身。他从一个小郎中做起，在许多年以后，竟也如姜无思当年一般闯出了名头，甚至有不知道姜无思名字的人会将他错认成当年的姜神医。姜源在各岛间游走，几乎从不在某一处停留，这可能，也是不知不觉间延续了姜无思的作风。

姜源不会料到，当年他为了不给姜无思惹麻烦而编造出来的谎言竟被有心人察觉利用，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而当观潮殿的人登门，说出姜源的名字，姜无思顿了半晌，才想起了当年那个眼含困惑的少年。

他对姜源其实没有多少感情，也不觉得自己算是姜源的半师，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尘世居然还有这么一点蛛丝般脆弱的羁绊。

姜无思原本是不打算出山的，奈何有一个青年一直跪在他的门前恳求，将他的路都堵住了，恰好，那个青年背来的病人身中数种奇毒，背后皮肉完全被毁，他觉得这难题还有点意思，便很勉强地答应了。

只是这一答应就没有个完，那中毒的人还没完全治好，南溟船队便从敖龙岛归来了。面对一船船的伤患，姜无思被元沧鸾和温蘅说动，挑了几个最严重，病症最少见的医治，这其中就包含何星与萧扶忧。

他们二人之所以伤的重，原因不在谢采，甚至不在月泉淮，而在于龙脉。龙脉被毁瞬间的灵气激荡虽然不为人所觉，但足以伤及根本。

何星微微低头：“这么说来，月泉淮应该也受了伤。”

“他若是活着，又要为祸渤海武林，他若是死了，倒是为天下除一大害！”

何星蹙眉：“渤海武林？”

徐郁颔首。

“听方公子他们说，月泉淮和谢采已离开东海，往渤海而去。”

.

与徐郁交谈后，何星紧接着就去找了方皓，本想问月泉淮和谢采的事，正巧，方子游也在方皓房里。

一见何星，方子游“噌”地一下就站起了身，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何星不解地皱了下眉，方子游竟神情复杂地退了一步。

和以前相比，方子游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大概是衣饰不一样了，具体的何星说不上来，但感觉更严肃庄重。

何星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见方子游。方明卿、云珩甚至方若音都去看过他，唯独方子游没有去。

“你怎么了？”

方子游迟迟没有回答。

一旁的方皓实在看不下去，将何星与方子游都拉来坐下，他叹了口气，说道：“道长，子游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为何？”

方子游张口还未说话，方皓已抢了先：“他觉得自己愧对你和扶忧，所以不敢当面相见，只敢偷偷去看你们。”

被兄长这样直接掀了底，方子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何星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们……误会了，其实他当时之所以选择断后，不仅仅是为了……”

“道长，扶忧和衍天宗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方皓的语气里只有感同身受的痛心，没有一点点怨怼责怪。

“莫姑娘后来将事情都告诉了我们，只是我们……”

他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方子游低声道：“抱歉……”

屋内沉寂了许久，直到何星捻了下袖沿，缓缓开口。

“我不觉得你们有什么需要道歉，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没帮上忙，那也是因为我们隐瞒在先。”

方子游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何星这样说，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自何星二人来到东海，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为方家奔走，许多与龙脉、死劫无甚相关的事，他们也不顾惜自己安危，倾尽全力地帮忙。方子游甚至觉得，萧扶忧原本来东海的理由反而成了噱头。

相比于何星萧扶忧，他们对朋友的付出好像太不值一提，甚至，他还质问过萧扶忧。

“子游，你若替我们可惜，我会觉得不值。”

方子游浑身一震，猛然抬头。

“……道长！”

何星抬手，示意让他把话说完。

“我想，应该是你们不欠我们什么，我们也不欠你们什么。我们做的那些事，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这份情谊已足够重。若你非要衡量比较，替我们惋惜，那岂不是……岂不是在贬低这份重量吗……”

方子游哑口无言，方皓重重地点了点头。

“子游，你现在明白了吧？”

真正深厚的感情中，回报并非源于对双方均等付出的执念，只是因为这份情意本身，不然，何以琼瑶换木桃，朽剑投明珠？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听到何星一席话，方子游越发惭愧不已，但他的这个心结是已经解了，再接触到何星的目光也不再躲避。

“我……是我狭隘了……不过我还是该道歉的，毕竟我都没怎么来得及去看你们……”

方皓拍了拍他的肩。

“你初任门主，道长他们能理解的。”

何星一愣，不觉看向方皓，方皓立刻反应了过来，恐怕是之前他与何星说的时候，何星没有听进去。

“……呃，对了，这件事我忘记告诉道长了。”

何星无奈苦笑了一下。

“方兄你不必替我掩饰，子游，你……”

“师父在回程的途中把门主之位和名非名都传给了我……”

“那方前辈……”

方子游顿了一下。

“幸亏当时扶忧出手搭救，师父的内力没有被那月泉淮吸尽，因此保住了性命，但是武功……几乎是全废了。”

何星的心重重一沉。

“现在多是祖母和大伯父在陪着他，门中的事由叔祖、七枚、阿兄他们协助我打理，祖母也会偶尔帮忙，但是我……”

方子游对自己的武功很自信，但是对做好蓬莱门主就不那么自信。

他曾经经历过那么多次的有心无力，眼睁睁地失去，他现在会感到惶恐，在他的身边会不会再度发生谢采叛变这样的悲剧？

何星突然问道：“子游，敖龙岛龙脉被毁，可能会给东海带来一些灾劫，蓬莱可有应对？”

“有！”

方子游坐直了身体，开始条缕清晰地说起了东海三家的救急的措施，待他一口气说完，才发现何星垂眸深思，方皓笑看着他。

方皓道：“子游，你做得很好。”

“……是吗？”

“有人会背叛你，就会有人愿意为了你的信任交付性命。”

何星只说了这么一句。他觉得这对方子游已足够了。

作为少主，方子游早已为担起这份重担准备了很多年，而现在，他只是因为突来的变故稍欠勇气。巨大的创伤无法通过三言两语简单抚平，只能由方子游自己慢慢根治，不过，有元沧鸾方皓等人陪着他，终有一天，这些事会成为过去的一个坎而已。

“子游，我和他都很相信你。”

方子游先是红了耳朵，而后渐渐地红了眼眶，最后郑重地说了一句。

“我也相信扶忧，相信你。”

.

两天后，在修缮一新的太一神宫内，一场庄严盛大的祭典举行，而方子游作为新任门主，担任这一次的主祭。

蓬莱上下到齐了，何星徐郁他们也去了，连康尹两家都派了人来，为首的是康宴离和尹青羲。

这是何星第一次看到康宴别的那位兄长，和康宴别简直有十分相像，远观根本分不清，何星还看到了方乾，虽然脸色犹苍白，但脊背挺得很直。

钟鼓声悠悠，青烟盘旋，《招魂》的辞句在太一神宫内徘徊不去。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而他等的那个人的魂魄，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

祭典结束后，尹青羲主动找上了何星，只是他还没说一个字，何星先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尹公子，多谢你。”

“你为何突然向我行礼？”

“多谢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尹青羲看起来真的有点困惑，把何星也弄糊涂了。

“不是你吗？我问过莫姑娘，莫姑娘说是你和方兄救了我和扶忧的性命。”

尹青羲面色古怪道：“那你感谢过方公子了吗？”

何星点头，他去见方皓那次的确表示了感谢，不过现在想想，方皓似乎也有些莫名，只是被方子游打岔将这事忽略了。

“是哪里不对吗？”

“并非不对，只是莫姑娘少说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谁？”

“她自己。”

准确地说，救下何星和萧扶忧的人是莫边芽、尹青羲和方皓，或者说疾夜。

原来，当日，敖龙岛发生异动，在何星想到萧扶忧可能要毁了龙脉的同时，莫边芽也想到了。因为赵涵雅下山经过时，便将汇灵池边的情况告诉了她和尹青羲，于是一发现不对，二人便不顾一切地往山上赶。他们都受了伤，精疲力尽，行动比平时迟滞，尹青羲又与尹拓交待了两句，于是，当尹青羲赶到时，看到的是莫边芽扑在断口边，四周阵法痕迹犹在，她的上半截身体已经被两手拉着的何星与萧扶忧带了下去。千钧一发的时刻，尹青羲拉住了莫边芽的脚腕，另一只手攀住了旁边断裂的石柱。

石柱随着整座岛的震颤而根基不稳，莫边芽半边身体悬空几乎窒息，就在她和尹青羲都要坚持不住，陷入绝望之时，一道黑影掠过，是方皓带着疾夜赶来。疾夜险而又险地接住了从莫边芽手中松脱的何星与萧扶忧，方皓也及时将莫边芽和尹青羲拉了上来。

三人与疾夜一起向外逃命，塌陷在他们身后追赶，当他们终于抵达岸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方子游立刻将他们拉上了船。而就在他们爬上甲板的那一刻，身后的敖龙岛彻底沉落了下去。

“所以说，若非莫姑娘舍命拖了那一点时间，我和方公子是怎么也来不及的。”

“我明白了……”何星点头，叹了口气，“不过不管怎么说，都得感谢你。”

尹青羲竟微微笑了一笑。

“不必。”

他长这么大，从来冷静自持，没有体会过什么叫过命的的交情，但自从东海开海，他却慢慢体会到了。

“对了尹公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尹青羲回神，简单说道：“我是受人所托前来找你。”

“何人所托？”

“赵涵雅。她问你们，要不要回中原去。”

何星愣住了。

“……赵涵雅怎么会托你带话？”

“她如今在尹家修养，因为方前辈觉得，以赵涵雅如今的情况，还是尹家更适合她。”

何星想起那被打断的换命之术。

“她的命数……”

“不知道有没有换过来，但她已经失去了神算之力。”

这大概是何星近日听到的继方乾武功被废后的第二条难以置信的消息。

“那源明雅呢？”

“回了东瀛。”

“什……”

“他受伤之后再也没醒过，被源氏的其他人带回了东瀛。”

“是源明玉强行将他带走的？”

尹青羲摇头：“这件事，赵涵雅也同意。”

“为什么？”

“源明雅不醒是因为换命之术，而那换命之术本是由源家禁术改动而来。”

赵涵雅之所以能狠下心与源明雅分开，便是为了他日再相聚。

“赵涵雅……她问我们回不回中原做什么？她打算现在回去？”

“不错，她打算去衍天宗寻求办法。”尹青羲的眼皮动了动，“我会与她同行。”

“……你也要去衍天宗？”

“不错。”

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赵涵雅，也是为他自己寻找一个答案。

“姨祖母也很思念姑母，她走不开，也希望我能代她去看看。”

这件事何星倒是听莫边芽偷偷提过，尹夕辰之女尹澜风，年幼时便被留在了衍天宗，与尹夕辰分开，如今，尹澜风早已嫁人，担任衍天宗司书。

“原来是这样……”

“如何，你们要不要回去？若是回去，不如一起。”

何星一时难以决定。

温蘅和姜神医有没有商量出结果呢？如果他们没有办法，能不能回去试试？只是以萧扶忧的身体情况，现在可以出海吗？

“尹公子，这件事我恐怕还需和他们仔细商量一下。”

“我明白，我等你的消息。”

“朽剑投明珠”出自《齐谐志》

晋人梁子明，前往浔阳途中夜宿旅店，见月色入户，皎洁可爱，不禁起身吟咏。隔壁亦有旅客，弹剑作歌与子明相和，子明大为吃惊，与那人隔窗攀谈，姓名未通，却有相识经年之感。话至兴处，子明解腰间明珠投之，良久，方听那人答道：“蒙您青眼，我无以为报，身家性命皆系一剑，便将此剑留赠与您。”子明甚奇，天明后前去叩门却无回应，待店家将门打开，屋中已无人，只有一旧剑而已。

（以上纯属作者自己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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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 14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