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西京长安已进入溽热的暑夏,护城河畔的垂柳临水映出万千碧丝,城里城外依旧残留着菖蒲艾叶的苦香,似有若无地攀上细竹外明艳照眼的榴花。
午后的蝉叫个没完,伴着官道上卷起的尘土,让行人汗透重衣,车厢的侧帘已经被卷起,但也感受不到一丝风。
“吁——”
行在最前的人轻声勒马,后面拉车的大黑牛也哞哞叫着,自动跟着停下了。
“前面就到天都镇了,我们进去歇歇吧!”
他身边的蓝衣道士在马上没有言语,只是看向车辕根处屈膝侧坐的女子,那女子偏头撩起门帘,一个白发青年探出身来,下颌滴落的汗湿透了前襟。
此人正是何星。
“何道长你还好吗?”徐郁攥着马鞭无奈地问。
说实话,何星现在不太好,这样的天气乘坐牛车,憋闷磨人,实在是件苦事,但寻常的马车虽比牛车快,却不够稳,他们在东都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为了萧扶忧着想,也只能用牛车先将就。
“去天都镇吧,那镇上客商来往,或许能找到合适的马车。”云珩拍板道。
“行。”
两匹骏马与牛车并行,慢吞吞向前面的镇子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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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镇,乃是长安以南官道边的一个小镇,因四通八达,方便补给而闻名。一下马,徐郁便长舒一口气,镇门口高槐投下的绿荫让人心中的燥热之意尽去。
徐郁与云珩将马就系在树荫下的石碑上,向镇内走了几十步,就近寻了一个茶水摊坐下,莫边芽也进去喝了碗凉茶,但没多会儿,她又端着一碗干净的温水出来,走到了牛车边。
“道长,给。”
“多谢。”
何星抱起萧扶忧的上半身盘膝坐下,小心地接过莫边芽递来的碗,然后莫边芽便避开了。何星放下布帘,自己先含了口温水,低头一点点哺到萧扶忧嘴里。
自萧扶忧昏迷后,他几乎都是这样帮萧扶忧进食的,温蘅也曾教过他用特制的皮革管将食物导入,但何星总觉得那皮管触着喉咙会很不舒服,因此不怎么用。他不觉得麻烦,也没有什么旖旎念头,只是想到温蘅说过,能用这样的办法顺利喂进食物,证明萧扶忧还有醒的可能。
何星给萧扶忧喂了半碗水,剩了半碗自己饮下。搁了碗,何星用布巾帮萧扶忧擦去脸上的汗,又帮他拉起衣袖,好让他能凉快些。
萧扶忧明显瘦了,原本合身的衣服都变得宽松,毕竟他现在昏迷着,最多只能吃些薄羹。然而何星呢?他并没有昏迷,每日三餐照旧,可他却在回到中原的这短短一个月内,将那点好不容易被萧扶忧养出来的肉全掉了。现在的他,只比在东都时更消瘦。
何星覆上萧扶忧的手,说不出他们俩谁的手腕更硌人,他俯下身,亲了亲萧扶忧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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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莫边芽来取碗,顺便告诉何星,徐郁和云珩已经去找了镇上卖骡马的人,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马车,何星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还多赖徐郁云珩二人照应,他都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
大约半个时辰后,徐郁二人回来了,他们快步到了牛车前,徐郁开口便道:“找到合适的马车了!”
何星眼睛一亮,但徐郁紧跟着又说道:“那马车暂时没法用!”
“没法用?”莫边芽蹙眉,“是车坏了吗?”
“车辐断了,得修,估计至少要半天。”
“也就是说,要用那车的话,我们得明天早上再出发?”
徐郁点头。
何星想了想,此处离万花谷大约还有几日路程,如果继续用牛车,那还不如等马车一晚。
“罢了,我们今夜便在镇上投宿吧,好好恢复体力,明日赶早再走也不迟。”
徐郁三人互相看了看,既然何星都这样说了,那他们也没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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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作为纯阳宫和万花谷的弟子,云珩三人对天都镇都还算熟,尤其是徐郁和云珩,当年他们二人初次离开师门游历,便在天都镇相遇,还协助同门帮镇民解决了一场瘟疫,抓住了几个歹徒。
徐郁打头,众人很快到了客栈,客栈的掌柜与徐郁认识,主动走出来寒暄。
“吴老近来生意可好?我们今日前来投宿。”
老掌柜笑呵呵地捻了捻胡须:“都好都好,郎君这是从外面回万花吗?需要几间房?老朽亲自为郎君安排。”
他们要了三间房,吴掌柜特意将房间都安排在了一起。众人各自歇了一会儿,到了傍晚的时候,莫边芽来敲何星的门,说她来照看萧扶忧一会儿,让何星下去吃饭。
何星没有多推辞,只说自己会尽快回来。他下了楼,先去了后厨托人将米粥煮上,才回到前面大堂,徐郁和云珩正等着他。
这只是家普通客栈,晚饭朴素而简单,何星埋头咽饭,徐郁云珩则断续低声说几句话,当吴掌柜出现的时候,徐郁将他请了过来。
“郎君有何事?可是饭菜不可口?”
“哦,不会。”徐郁忙摇头,“与饭菜无关,我是想跟您请教另一件事。”
“是何事?郎君直说。”
徐郁侧目,瞄到了右手边空空落落的墙。
“这里……我记得以前悬的是特意订做的酒牌?怎么现在都没有了?”
吴掌柜一顿,徐郁对面的何星也一顿。
他抬头,发现果然如徐郁所说,而四顾之后,他还发现,整个客栈连一坛酒都没有。
吴掌柜再开口,说的话有些奇怪。
“郎君此番是离开长安,一走数月吗?”
“正是。怎么,京中发生了何事?”
吴掌柜摆了摆手:“郎君有所不知,今年开年的时候,酒价贵得很,竟比以往翻了十几番!后来啊,朝廷就下令,暂禁酤酒。”
徐郁被惊了一跳:“酒价怎么会涨了这么多?”
“嗐……这年年打仗,去年收成又不好,粮食贵,酒自然也就贵了。”
“我听说,朝廷免了今年的租庸税?”
“是有这事,但收不收税的,也总得今年麦熟了,才有粮食啊。”
徐郁微微颔首。
米粮价贵,京师禁酒。
这应该只能算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然而何星却总有一些不安之感。
尤其是,把这件事和他们在扬州的所见所闻都放在一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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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星端着熬好的粥和为莫边芽留的饭菜回了房,莫边芽接了托盘,转身发现何星在出神。
莫边芽微笑道:“道长遇见什么难事了吗?”
何星一怔,将禁酒的事告诉了莫边芽。
“这……”莫边芽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
“你也觉得此事不好?”
“不好自然是不好,就是不知,不好到什么程度。”
何星没太听明白。
“许多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说朝廷免了今年的租庸,却又实行了新盐法,用这种方式补足亏空。”
用卫载悠的话说,自新盐法实行,扬州的盐价已翻了近十倍。
当然,扬州盐价的猛涨,也不能完全归因于新盐法,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运河最近的动荡。十二连环坞频频骚扰运河的山阳渎段,虽然有官军在,没有闹出大乱子,但百姓受苦不少,十二连环坞与七秀坊等门派的冲突也已经尖锐到了要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们抵达扬州时,叶琦菲曾带船来接赵涵雅等人,而在叶琦菲返回杭州前,她还要前往忆盈楼拜访七秀坊坊主叶芷青,与她一起商讨如何对付十二连环坞。
何星垂眸:“今年恐怕也不甚太平……”
他们取水路从扬州至东都,沿途所见,皆民生凋敝,田野荒芜。史思明父子虽投降,安庆绪却贼心不死。三月份时,河内还曾发生兵马使叛乱,幸而规模不大,被及时镇压。
“究竟到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真正结束……”
莫边芽哑然,眼神微动,但一旁的何星并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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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一天,众人都早早歇下了,客栈里一片宁静。半夜的时候,何星模糊醒来,帮萧扶忧扇了两下风,又下榻摸茶壶,却发现壶里已经空了。
何星舔了舔唇,穿了外衣下楼喝水,但等他到大堂,发现往后院的门开着,有人正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
他猛然一惊,待回过神,才觉出那月下的背影有些熟悉,于是他慢慢走了过去。
“……莫姑娘?”
原来站在那儿的人是莫边芽,她发髻未绾,鬓边微乱,应当也是半夜起身。
莫边芽也被何星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才抚了下胸口。
“道长怎么这时候出来?”
“喝口水,你呢?”
莫边芽指了下头顶。
“观星。”
其实,莫边芽本来是被热醒的,因为觉得闷,所以出来透气。但是,等她到了后院抬头一看,顿时睡意全无。
“星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吗?”
“有,太近了。”
近?谁和谁近?何星按照莫边芽的指点眯眼细看,终于看到,在东方的天空上,与微凸的明月相去不远,有一颗闪烁的明星。
“那是……”
“心前星。”
东方青龙七宿第五为心宿,而心宿有三星,即心前、心中、心后。这三星又分明有一个别名:太子星、天王星、庶子星。
心前星,正代表着东宫太子。
何星暗暗吸了一口气,虽然是四下无人的深夜,也不觉压低了声音。
“太子星……可东宫之位的归属不是尚未有定论?”
“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何星一楞,莫边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有人注定要做太子吗?那会是谁?李俶?
“更近了……”
星月继续靠拢,终于,月光将心前星的光芒完全盖住。
月掩心前星。
莫边芽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何星也跟着绷紧了弦,他们继续等,一直等到双腿发麻,西风乍起,心前星才终于重新显露。
他们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
“灾异。”
良久的沉默后,莫边芽简短地作了一个批语,何星满身的汗顿冷,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寒噤。
“……莫姑娘,你说灾异,究竟会发生何事?”
“我不知道。”
莫边芽以前担任的是梁州使,对长安一带不怎么熟悉,他们这次急匆匆赶路,也没来得及进城。但是,莫边芽刚到东都时,就给担任雍州使并兼任豫州使的同门南宫茗传了信,可几天过去,南宫茗仍没有回信。
何星是知道这件事的,也知道莫边芽其实很忧虑,若不是要护送萧扶忧到万花谷,莫边芽一定会亲自去找南宫茗。
一番仔细思索,何星道:“莫姑娘,不如你便先去城中寻那位雍州使,待知晓情况后再来万花与我们会合。”
“什么?这……我怎么能丢开你们?”
“这不能算丢开,只是事急从权罢了。此处至万花谷已没有什么险地,还有云师兄和徐郎君同行,你大可放心。”
莫边芽皱眉沉思。
“这里到长安,骑快马一天便可来回,说不定你追上我们时,我们还没有到万花呢。”
莫边芽被何星说动了心。
“……那好吧,既是如此,我便去城中走一趟,等找到南宫师弟,确认无事后,我会立刻来找你们的。”
“好,就这么说定了。”
星象的事是真的。
乾元元年五月十二日夜,一更三筹,月掩心前星,二更四筹方出,占曰:太子忧。
李俶现在是成王,顺便说一句,游戏里现在的时间,李俶早都该叫李豫了。
禁酤酒、免租庸税和盐法的事也都是真的,不过史书上好像没有说盐法具体是哪个月开始实施的(所以我就自己编了,它和免税也不能说有直接关系(但的确是因为中央缺钱……
“天宝、至德间,盐每斗十钱。乾元元年,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初变盐法,就山海井灶近利之地置监院,游民业盐者为亭户,免杂徭。盗鬻者论以法。及琦为诸州榷盐铁使,尽榷天下盐,斗加时价百钱而出之,为钱一百一十。”
云珩徐郁在天都镇相见这一段见《少年游》,我当时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西山居会搞个乱世万花的人为瘟疫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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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 1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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