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 159 章

皇帝病倒了。

宫宴上的变故气得他犯了旧疾,连早朝都没法去,可瘟疫的事不能不管,于是,他下旨将此事交给太子处理。然而旨意未出殿门,天子又有了顾虑,想了半晌,他给太子添了位助手——新上任的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王屿。

瘟疫的消息比瘟疫本身传得更快,此时的长安城内外,百姓人人自危,繁华的街道骤然冷清了下来,官道上也是一片死寂。

太子接到了旨意,一刻都没有等,立即召集相关官员安排救疫之事。派遣医官,设立关卡,隔离病人,准备充足的物资,还要将有人染病的村落彻底地清洁一遍。王屿就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只是等其他官员都离开后向太子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说什么?”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屿觉得这样的太子有点不对劲。

“臣的意思是……瘟疫之所以产生,是因为有疫鬼作祟,医官们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所以,臣请殿下派人去各个村落分发符水,再于长安南郊之东立太一神坛,请高人开坛作法,以彻底驱除疫鬼。”

王屿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对面的人拳头紧了又松,半晌之后,他听到了一声冷笑,再抬头时,太子已不见踪影。

显然,太子一点都不想接受他的提议,但是王屿并未死心,毕竟这朝廷里还有比太子地位更高的人。

他直接找到了皇帝。

皇帝对王屿素来是十分喜爱信重的,听说立神坛便能驱除疫鬼,还能顺带护佑来年风调雨顺,没有过多犹豫就答应了。但对于分发符水之事,皇帝心中迟疑,一则所需人手太多,二则,他也怕瘟疫被带到城里。王屿察言观色,见好就收,于是符水之事作罢。

转头,皇帝又问起,他的病何日能好?王屿没有请皇帝召御医,反而是召来了太卜署的署令。一番折腾,那署令说,皇帝的病是因为山河在作祟。

这个病因着实把皇帝吓得不轻,他赶紧问如何除祟,王屿便回答,只需要派宦官与女巫乘驿马分别去祷告天下的名山大川便可以。

皇帝放心了。

.

伏月开了个头,天气更加炎热,人心随着蝉鸣躁动。

天子应王屿的请求,派出了人手前往长安南郊以东筑高台、立神坛,同时,百十来个宦官与女巫骑着骏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往四面八方而去。

筑高台的土来自于终南山下,因为瘟疫的缘故,天子没有征召附近村中的壮丁,而是派出了一支禁军来回运土。

何星从山间出来,于高处勒马,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他此次是来给徐郁等人送药草的,途中他也听到了一点立神坛的风声,但还是没有想到皇帝真的能糊涂到这种地步。

鬼神之事,难以言说,可在百姓水深火热之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建神坛绝非真正的道家弟子所该为。那个王屿分明是个寡廉鲜耻、巧言令色的骗子,为何天子屡屡受他蒙蔽,不知醒悟?

这件事应当已经传到了纯阳宫吧,掌教和师祖他们此时该作何感想?

何星默默停驻了许久,才调转马头向坡下而去。

.

徐郁一行所在的村子名叫槐柳村,离终南山不远,只有小半日路程。太阳未至中天,何星已经看到了村落的影子,他轻收缰绳,从行囊中取出两条布巾,仔细蒙住口鼻,确保万无一失后才继续向前行去。

离村子还有几十步,何星在马背上已将村中景象尽收眼底。

槐柳村,村如其名。村中家家户户屋前种柳,屋后栽桑,村口一棵七八人难以合抱的大槐树枝叶舒展,绿意逼人。

茅舍俨然,竹篱修整,显然槐柳村颇为富裕,枝头挂着的桃李也可以证明村民们往昔生活的安宁与平静。

然而此刻,整个槐柳村陷入了一种死水般的沉寂。所有的门窗都关着,半天才有一扇打开条缝,又逃命似地掩上,牲畜圈也空空的,稻草狼藉,既无犬吠,也无鸡声。地上随处可见白色的残痕,那是洒落的石灰,燃烧过的艾蒿被随意地丢弃在路边,枯叶混进了泥尘。

生有棘刺的黝黑枝条扎成稀疏的栅栏,将整个槐柳村围了一圈,几个负责看守的兵士就在那栅栏外,看见何星,他们目光不善地围了上来。

“什么人!来这做什么!”

何星下了马,掏出度牒,证明身份后又说明来意,那些兵士骂道:“什么狗屁万花弟子!没听说过,滚!”

何星顿了一下,想到谷之岚嘱咐过,患病的村民会被单独安排到其他地方,大夫们也会跟着去,于是耐心地询问病人们在哪里,士兵们根本不欲理他,只是撵不走,又顾忌着纯阳宫和他背上的剑,最终敷衍地指了一下西面。

村西,是一大片农田,田里澄黄的麦子已垂了头,却无人收割。

何星牵着马走在狭窄的田垄上,小心不让马蹄踏到田里,当他走到一半,便看见了农田的那一边挨着树林扎起的连片帐篷,挤挤挨挨,少说也有几十顶。

田间多有蚊虫,何星终于走过去时,衣上扎满了麦芒,手背手腕上也添了不少红点红痕。脸和脖颈都闷在面巾下,汗湿透了里层却还没透到外层,布料紧贴着皮肤的窒息感觉让人倍感折磨。

他狼狈地向帐篷走近,刚闻到艾蒿的气味,又被一群士兵拦了下来,何星不得不再次拿出度牒,口干舌燥地说明自己是来送药草,然而那些兵士的态度并没有因此好几分。

这真是蹊跷,何星退了几步,不动声色地往内看。

帐篷间的空地有人生火煮饭,来回经过的都是步履匆匆大汗淋漓的医官,帐篷边、树荫下零零落落地坐着身着短衣的村民,他们大都精神萎靡,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看得见水泡和红疹。痛苦的抓挠伴随着哀哀呻吟,让人不忍多闻多看,而在那些帐篷里,还有不知多少这样的病人。

但何星不明白,他怎么没看见一个万花门人?

士兵们赶何星往外走,何星还试图从他们口中得到一点消息,他们的争执引起了里面的注意,没过一会儿,一位两鬓苍苍的老医官一把扯开帐篷门帘,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吵嚷什么!”

此人的官职大概比较高,那些士兵立刻哑了。

那医官瞪了何星一眼:“你是何人!”

何星第三次拿出度牒,说明了送药草的事,医官神色一动,那种谈不上和善的复杂目光加深了何星心中的疑问。

“你要找那些江湖中人?”

何星躬身行礼:“是,还请大人不吝指教。”

何星谦逊的态度大概还挺让这老医官满意,他看了何星半晌,最后甩了下袍袖。

“沿着田边往北走,看到一个池塘就到了!赶紧走,莫在此处停留!”

怀揣满腹疑惑,何星再次前行。走了一刻钟,农田已尽,眼前出现一方倒映着天光树影的小小池塘,池塘对面的不远处同样有十来顶帐篷。

何星绕过池塘,隔着几丈远就看到了帐篷间一个墨色身影。

“……陆郎君?”

端着药罐的陆止一顿,转过头看清来人,又看到马背上的药篓,立刻明白了何星的来意。

他一抬手,制止了何星再上前。

“道长请就在此处稍候。”

目送陆止疾步离去,何星茫然打量起四周,很快,他意识到此处与之前的那一处有所不同。

没有士兵,也没有走出帐篷的病人。这里有些太安静了,他没有听到什么呻吟。

何星心头一跳,缓缓向右边走了数步,然后便看见最近的那顶帐篷的门帘边,一个男子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动也不动,仿佛是死了一般。

何星瞳孔一缩,正惊疑不定,就听见徐郁的声音。

“何道长!”

何星迟疑地伸出手指:“那个人……”

徐郁身后的陆止一眼扫过去,眉头又有皱紧的趋势,他钻进了帐篷,而徐郁和云珩则示意何星再往外走。

三人在塘边的树荫下站定,徐郁解下腰间瓷瓶,往三人身上各处都洒了些清亮汁液,然后才松了一口气。

何星知道,那瓶中汁液对于减少瘟疫传染有一定的作用,它来源于晴昼海中一种名为苍灵草的珍奇药草,也就是他这次要送的东西。

他们各寻了处树根坐下,徐郁似乎累坏了,弯腰的时候骨头咔咔作响,眼下乌青,说话也没什么力气。

“道长,这次怎么是你来送苍灵草?”

“谷姑娘忙不开,我便说帮她一把,顺便也来看看你们。”

“萧郎君最近如何?”

何星微微迟疑。

“有好转。”

“那就好……”

然而何星说的并不完全是实话,前段时间萧扶忧的情况的确日日有好转,这几日却毫无寸进。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孙思邈和裴元也没有多解释。

“谷里其他人呢?他们可都还好?”

“十诀先生好些了,勉强可以下床走动,阿婉姑娘你也不必担心,只是老神仙和裴先生他们昼夜研究药方,极是操劳。”

“道长如今住在赏星居,还劳你多提醒老神仙和裴师伯他们注意休息……”

“你放心,这是自然的。”

何星看向二人。

“你们呢?槐柳村现在是什么情况?”

徐郁有些烦躁地揪着束起的长发:“不太妙……二百来人的村子,倒有一半人染了病,到现在已经死了**个人,现在用的几个方子,效果也就那样,病情轻的还好些,病情重的那就……”

谈话的氛围陡然沉重。

树林间的雀鸟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又停下了,徐郁随手抠起脚边的一颗土块,扔进了池塘中。

噗通——

水面荡起寂静的涟漪。

“徐郎君,你们怎么不与朝廷派来的那些医官们在一处?”

徐郁突然扭过头看着何星,布巾遮挡下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

徐郁将头又转了回去,咧嘴干干地笑了两声。

“我们是在避嫌。”

“避嫌?”何星惊诧不已,“避什么嫌?”

“朝廷不相信江湖人。”云珩简短地点明了缘由。

以武犯禁,这四个字大约可以概括朝廷不喜江湖势力的原因,然而何星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不喜竟会延伸到此时此地。

“就算在江湖中,万花谷也算神秘,所以朝廷就更加戒备,那些医官不愿与我们合作,反而觉得我们会添乱,甚至怀疑我们想趁机偷学他们的医术……所以我们也只好走远点了。”

但即便如此,徐竹还是在医官们接手槐柳村时,将之前总结出来的经验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了他们。

徐郁口中发苦:“知行病了。”

何星的心一下吊到了嗓子眼,然而徐郁半晌没有下一句,何星看向云珩,云珩无声点头,证实了他心底那个不好的猜测。

“他怎么样?”

“还算走运吧……烧了几天,总算退烧了,疹子也消下去了。”

林知行病得最严重的那几天,正好是他们被迫搬远的时候,那时如果不是徐竹阻止,陆止和徐郁一定会和那些士兵医官打起来。

即使是现在,徐郁也不能忘记当时的出离愤怒。

他不明白,为什么能有人生了一双眼却选择闭上不看?那不是比真正的目盲更可悲吗?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何星的汗被吹干了,甚至感觉到了凉意。

“……那你们现在每日做些什么?”

“照顾病人,努力让他们多活几日。”

何星一怔,徐郁不是刚才才说过那些医官不想让他们插手?还有之前他看到的那个帐篷里的男子,那又是怎么回事?

“道长你不知道……”徐郁苦笑,“那都是我们‘捡’来的病人。”

是一些病势危重,几乎已经没有治疗希望,医官们差不多都放弃了的病人。

这些病人中能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而徐郁他们为了争取这个十之一二要对每个病人付出百倍的努力。

“我们现在总共有十几个病人,帐篷已经住满了,若再来人,我打算去抢那些医官的帐篷。”

徐郁哼了一声,想笑又笑不出,喉头滚动几下,到底是没能再说出什么自嘲的话。

瘟疫势头不减,所有人都像是被拖拽着前行,没有人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徐郁只害怕,前面也许还有更坏的事情。

前面写了乱世七秀的头绪,现在终于把乱世少林的头绪也理出来了,不过都不会细写,因为离万花太远了

王屿是真人,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了

盲:瞎

瞽: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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