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千难万难,开谷之事总要向前推进。几天之后,晴昼海中正式动工。
李东流和几个弟子要先将那些繁盛的花树伐去,他们手中握着斧头,那冰冷的铁块似有千斤重。
“丁——丁——”
宇晴的那两个小徒弟一人一边死死攀着孙思邈的腿嚎啕大哭,他们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要砍树,还以为是自己不乖,孙爷爷生了他们的气,于是拼命恳求。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酸不已,孙思邈的身形晃了一下,幸好裴元将他扶住。
树没了,花没了,晴昼海满目疮痍,心里虽然很疼,但总要想办法忍着,也总会习惯的。
如果连这都不能舍,那他们要怎么面对开谷后的风风雨雨?
要想救人,总得先让自己不倒下去。
往后的几天,晴昼海里敲打木桩的声音昼夜不停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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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日,莫边芽都在赏星居的药房帮谷之岚准备开谷后要用的药材,孙思邈也经常出现,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桌案后,不知写些什么。
莫边芽一开始对分辨药草这种事情非常生疏,但她本就聪明,又有谷之岚从旁耐心指点,也很快就上了手。
这一日,二人从清晨忙到将近日中。莫边芽将手边药草分拣进两个小簸箩,放到木架的上下层,她直起腰,谷之岚提议歇一会儿,于是二人顺势在药架前的蒲团上坐下。
孙思邈搁笔抬头:“这几日你们辛苦了,尤其是莫姑娘。”
“老神仙若不嫌弃,便叫我边芽吧。您别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我们既待在这谷里,帮忙也是应该的。”
孙思邈笑着颔首。
“老神仙,今早我路过落星湖,看那边的帐篷似乎都快完工了,是不是外面的病人也快到了?”
“昨日我收到了阿筠的信,信中说三日前他们就已经从槐柳村动身,算来,再过三四日应该能到。”
“徐先生他们要回来了啊?”
“嗯,他们应该是最早的一批。也不知知行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谷之岚宽慰他道:“师祖您放心,有徐师叔在呢,况且师叔信里没提到知行,这就说明知行没事啊。”
孙思邈脸色稍缓。
莫边芽:“老神仙,我还有一事不明。”
“你且说来。”
“您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说服朝廷将那些重病百姓交给万花的?”
“并非我,而是清臣。”
“书圣前辈?”
莫边芽一想,颜真卿的确有官职在身且与长歌门诸多官员关系匪浅,他当初在河北抗贼的举动也让前后两位天子看重,不过,以朝中如今的形势,颜真卿竟然能斡旋成功,这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之岚,你等会儿去告诉你舅舅,萧郎君的新方子我已有想法,让他来寻我。”
莫边芽猛然回神。
“老神仙,师弟现在用的方子有什么不妥吗?”
何星带回息鱼骨的第二天,孙思邈便配了解毒的药方,萧扶忧用了几日,毒已经差不多都解了,莫边芽不知,孙思邈这新药方是做什么的?
“没有什么不妥,这个方子是给萧郎君之后用的。”孙思邈答道,“之所以要现在拟好,是因为等开了谷,我恐怕要忙着花海那边,三星望月便很难顾得上了。”
其实他也可以不动药方,就按之前的办法来医治萧扶忧,但作为大夫,有更好的办法,他便不希望用先中毒后解毒的方式来救人,因为解毒再彻底,也没办法完全抵消中毒带来的损伤。
孙思邈已经反复思考了好几日,他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将苏息玉与息鱼骨同时入药,在保留苏息玉作用的同时,将毒性降到最小。
“原来您一直在纸上写的就是这个?”
孙思邈点头。
他很忙,但他不能轻忽任何一个病人。
“这件事也托你告诉何道长。”
“老神仙您放心。”
“师父——”
半开的门外传来裴元的呼喊,偏高的声调,略显急促的脚步,放在裴元身上可不多见,显然,他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莫边芽在心中默数不到五下,裴元便轻撩袍角,迈过了门槛。他的手中捏着一封信,信封没有署名,信应该是刚拆开,裴元刚看了两眼就来找孙思邈,甚至没来得及把那一张信纸折好放回去。
“师父,来信了。”
孙思邈脸上一闪而逝的疑惑说明他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裴元话中刻意略去的寄信人是谁,不过裴元将信纸递到了他面前,他的神色就微微变了。
谷之岚与莫边芽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谷之岚温柔笑道:“边芽,我们先去用饭吧,我今日答应给阿婉做甘草鱼汤,你也来吧?”
“那好,走吧。”
二人起身向孙思邈和裴元告辞,一前一后离开药房,然而在莫边芽转身关门之际,满心的好奇驱使着她抬眸向屋中那师徒二人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的谈话落在耳中模糊不清,但她迎着光看清了裴元那一瞬的口型。
他说的是,纯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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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合拢,脚步声远去,屋里的人才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说话音量。
“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孙思邈蹙眉,万花现在到处需要用人,他们实在很难再抽出人来跟进此事。就算非要抽,又找谁好呢?
“凤棠是不是快回来了?”
“是,应该会在徐师弟他们之前,师父是打算将此事交给凤棠?”
孙思邈捋着胡须的手停住:“不急,先等他们都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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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边芽和谷之岚下午回到药房时,孙思邈已经不在那儿了。她们继续忙碌,一直忙到二更才将所有药材都整理完毕,两个人都累坏了,简单道了个别之后就各自回去休息。可莫边芽从赏星居正殿走出来,转头一眼,视线就落到了何星与萧扶忧所住的那个方向,她的心里还记着白日裴元收到的那封信,总觉得有点不放心。
和纯阳宫有关的急事,而且,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莫边芽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何星,不过一看头顶,弦月如钩,星辰闪烁,夜色已深,何星肯定早已休息了。
也罢,有什么事都等到明早再说吧。
莫边芽拐了个弯回到自己屋,简单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却又没了睡意。她在榻上翻身折腾了好久都没用,于是又无奈地坐起,倚靠着榻边的窗口,浑身卸了力。
已经三更了,万花谷中万籁俱寂。从朝东的窗口往外看,落星湖畔一片漆黑,只有晴昼海中还有点点微光。
那是赶工搭帐篷的弟子点起的灯笼,还有一些幸运躲过一劫的会在夜间发光的奇花异草。
若说明亮,还是前者更亮,经风历雨也不会熄。
等万花真正开谷,晴昼海的夜晚还会有更多光芒吧。
“人间自有星河……”
莫边芽突然喃喃念出这一句。
一道银亮的弧线由西向东,迅疾划过天际,也划过莫边芽眼角的余光,而后转瞬消逝于无形。
莫边芽一愣,恍惚以为是自己错看,可下一刻,又一道银线映入眼眸,没入夜空。
“陨星!”
多年之前,她随着师父在大漠中观星时曾经见过,无论过多少年她都绝不可能认错,那就是陨星。
星陨坠地,灾殃将近。
她幼时所见不过三四颗,而眼前的陨星却一颗接一颗,越来越密集。
当莫边芽摸索着披衣下榻,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她仰起头,看见了此生最难忘的景象。
星流如雨,横亘中天,或长或短,或大或小,如瓮如斗,如箭矢,如奔马,声如飞羽,尾散成珠,成一斛,成千百斛,乱入诸星之位,不可胜数。
天河动,北辰摇,长空浩浩,繁光远缀,交流如织。
这样声势浩大的星陨,亘古以来有过几次?
莫边芽头皮发麻,一时间仿佛魂魄也被摄去。
自三更至近曙,这场星陨竟持续了两个时辰。当最后一颗流星坠下,莫边芽的四肢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又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三星望月上的弟子陆续起了,僵硬的手脚渐渐恢复,莫边芽才一步步地向屋中走去。
有弟子经过莫边芽的身边,莫边芽听到他们在低声讨论着昨夜那场极尽绚烂的星陨。
万花谷中不止她看见了,谷外亦如是,而这场星陨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莫边芽天分有限,推算不出,但它出现在连番的异象之后,或许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这天下,又要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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