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万花谷中四季如春,温暖宜人,众人完全没有察觉时令已进末伏。
纯阳宫回了信来,说他们愿助万花一臂之力,派弟子下山护送染病的村民入谷,但是,安排这些事情需要时间,孙思邈决定在此之前先让一小批弟子出谷,接应谷外的弟子,再送一批病人回来。
徐郁云珩等人接了这个任务,他们草草收拾了行李,上马出发,而谷内的一切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发生太多的变化。
陈婆婆下葬了,就葬在晴昼海最深处那棵参天的生死树下,这里也是以往不少万花弟子的长眠之处,现在又多了一位老人。
本来,对于病死的疫症患者,最好是将其尸身焚化,但孙思邈面对陈大的恳求实在不忍心,于是下令将陈婆婆的尸体深埋,再覆盖一层石灰。
一切葬仪从简,按照万花的习惯,没有起坟头,只有一块小碑,陈大没有办法带着母亲回去,在石碑前长跪不起。封小秋和沈素柏也去了,陈大没有与她们说话,但到最后,他还是向二人深深行了一礼。
两天后,陈大一个人走出了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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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小秋受委屈的事夙文林到底还是知道了,不过不是何星说的,而是另外一个弟子说漏了嘴。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夙文林再去追究或是安慰什么的好像都不对,但夙文林的确是连续一两天都愁眉苦脸的。
“好了师兄,小秋师姐不愿把这事告诉你,不就是怕你心里难受吗?你要是再像现在这样,小秋师姐知道了,下次再遇到事,更不敢跟你说了。”
夙文林漂衣裳的动作一滞,扭头看向说话的苏凤棠。苏白月趴在苏凤棠的背上,探出一个小脑袋来,脆生生地应和道:“对呀对呀!凤棠师兄说得对呀!”
“小月……”
夙文林哭笑不得。苏白月八成不知道苏凤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而她养的那只兔子就围着夙文林蹦来蹦去,好像也在说“对呀对呀”。
见此情形,坐在旁边台阶上切药的何星翘起了唇角,莫边芽更是握着杵臼笑出了声。
“小月,你可真是聪明!”
苏白月骄傲地扒住了苏凤棠的胳膊,苏凤棠不得不背过右手抓住苏白月,防止她歪下去。
“师兄聪明,小月亮跟师兄一样聪明!”
莫边芽再次大笑。
王积薪拄着竹杖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难得出一次觅星殿,见莫边芽他们说得热闹也多瞧了一会儿,几人看见他便要向他行礼,王积薪示意不必,然后对苏白月招了招手。
“小月,过来。”
苏白月歪头看了眼苏凤棠,苏凤棠拍了拍她,苏白月就从他背上滑下来,抱起水边的小兔子向王积薪跑去。
“先生!您找小月有什么事啊?”
“小月陪先生散散步,晒晒太阳好不好?”
“好!”
苏白月朝苏凤棠挥了挥手,跟着王积薪慢慢走去了别的地方。
莫边芽收回了目光,带着些感叹向苏凤棠道:“你们师兄妹感情可真好。”
别的且不说,就从称呼上便能看出来,别人最多只能叫苏白月为“小月”,只有苏凤棠能叫她“小月亮”。
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区别,但听起来就是差了很多。
苏凤棠笑道:“毕竟小月亮是我妹妹。”
何星:“她是你妹妹?我以为你们只是因为同一个师父所以才同姓。”
“道长你说的也不算错,我家里人早都没了,小月亮是我捡回来的。”
何星一怔。
“对不住……”
“无妨。”苏凤棠毫不介意,“谷里人都清楚这件事,小月亮自己也知道。”
苏凤棠看向夙文林,夙文林也点了点头。
“小月亮的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捡到她的时候,天上就挂着一轮很圆的月亮。”
当时苏凤棠也不过十几岁,跟着东方宇轩到长安,在官道的路边发现了被遗弃的婴儿。他最开始没听到哭声,还以为婴儿已经遭遇不幸,但当他别扭地将襁褓抱起,那女婴竟嘬着小小的手指向他露出了一个笑。
他立刻便十分喜欢这个小宝宝,求着师父收养她,结果东方宇轩问道:“你知道怎么养孩子吗?”
苏凤棠顿时懵了,但他回过神后,便斩钉截铁地向东方宇轩保证,他一定会学会的。
他并没有食言。
“小月亮虽然与我并非同父同母,但她和我亲妹妹也无甚两样,之前我出谷,也是带她回外祖家看望,顺便去扬州见两个朋友。”
莫边芽:“原来你是打扬州回来的?”
“正是,我那两位朋友住在扬州城里,是裱书的能手。”
“那你离开时,扬州情况如何?”
苏凤棠一顿,拉了下衣袖。
“其实各处都不怎么好,也不只是扬州一州。听说北面风声又开始紧,扬州的百姓却实在已经交不起赋税,水贼又频繁骚扰,日子便更不好过。”
莫边芽手中的药杵一下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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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凤棠并不知道,他在扬州听到的那些传闻,此时已经不再是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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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休息!”
长安的官道上,随着阿麻吕一声令下,众人都停下了脚步。
徐郁揪了下衣领,阳光透过轻薄的夏衫晒得他后背发痛,虽然束起了头发,也没有凉快一丝,他舔了舔唇,尝到的尽是汗水的咸味,口中顿时更渴了。
今年的末伏比去年晚,但天气炎热干旱竟更胜中伏,谷外上至王公,下至百姓,皆深受其苦,再加上这要人命的瘟疫、东北面的变故,实在叫人心忧。
“阿郁,喝口水。”
云珩将水囊递过来,徐郁接过,摘下面巾,仰头便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李平牵着马从后面赶上来,半是玩笑半是提醒地说道:“喝这么急,小心闹肚子!”
云珩又扔给李平一个水囊,结果李平拔了塞子,也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三人走到道旁的树荫下歇息,顺道还帮一个病人也挪到了阴凉处。李平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右脚微跛,这是因为之前在白川村他夜里匆忙起床去看病人,结果狠狠摔了一跤,差点将腿摔断。
阿麻吕和陆止走了过来。
阿麻吕:“怎么样?”
李平:“师父不必担心,骑马没事。”
“我问的是你走路怎么样。”
到了山里,可是有很多段路都没法骑马的。
李平咧嘴一笑:“实在不行,到时候让小师弟拿牛车拉我。”
他看徐郁,徐郁靠着树挑了下眉。
阿麻吕没好气地白了李平一眼,他看见李平的伤便心情不好,当然,这种时候,也没人能心情好就是了。
徐郁他们此番出谷,除了发现谷外重病的百姓又多了之外,还听说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坏消息。史思明父子在范阳再度反叛,这一次,他们似乎打定主意与朝廷不死不休。
相州未平,又添新乱,国库空虚,瘟疫肆虐,朝廷已经彻底忙昏了头。
史思明如今按兵不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难,徐郁听说朝廷打算以和亲的方式与回纥结盟,好让其出兵相助,但究竟结果如何,还不知晓。
太平愿景破碎了,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潼关长安相继沦陷时的惨况犹在眼前,而这一回,又要打到什么时候?
树上的蝉鸣聒噪喧嚣,树下的人个个沉思。
一阵哭声打破了这让人心口发堵的氛围,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娃娃趴在牛车上哭闹。
这个孩子徐郁知道,他来自小梁沟,刚会走路就染上了瘟疫,他的母亲倒是没事,但为了照顾孩子也要跟着他们回万花。
那当娘的不知孩子为何突然哭,哄了半天也不见效果,阿麻吕走过去,看了看孩子的情况,跟妇人说了几句,妇人唯唯诺诺地点头。
徐郁发现,小梁沟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现在都非常听阿麻吕的话,那种尊敬甚至到了畏惧的地步。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同样是他们,对李平和紫晴蛮横而粗鲁,不仅动手打人,甚至想烧死他们。
凭阿麻吕的脾气,为了稳定小梁沟村的局面,他当时可能使了些非常手段,但这肯定不是小梁沟村民态度转变的主要原因。
徐郁想,他们是怕死。
就和他们当初那样对待李平和紫晴的原因一样。
在小梁沟的村民再次见到李平,并得知了李平和阿麻吕的师徒关系后,他们对李平的态度就呈现出两个极端,一种是极力撇清自己和当初那些事的关系并且感谢李平之前的义诊,一种是拼命向李平道歉,甚至不惜下跪磕头。
他们实在太卖力了,以至于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其中的虚假。
感谢不是真的因为心念李平紫晴的付出,道歉也不是真的因为发现自己做错了。
谁都想活,但人心与人心还是不一样。
“继续赶路!”
徐郁拍了拍身上的土,拉着李平起来,云珩将牛车牵过来,徐郁坐到了前面,李平上马与二人并行。
对于小梁沟村民的种种表现,李平一直没什么反应,他好像已经不在意了。
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作不在意?
“喂,阿郁,想什么呢?”
“小梁沟。”徐郁脱口而出,而后又在李平微妙的目光中慢慢加了半句,“小梁沟的瘟疫。”
“小梁沟的瘟疫?有什么不对劲?”
“呃……”
徐郁不擅长临场撒谎,他暗暗向云珩使眼色,云珩很自然地接道:“师兄还记得小梁沟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瘟疫的吗?”
“五月初。”
“初几?”
李平一顿,半晌后摇头:“记不太清,大约是端午节那时候吧。”
徐郁这时也正了颜色,问道:“小梁沟也是连续几天都有村民染‘风寒’?”
“对。”
“然后几天之后上门的病人就变少了?”
“什么?”李平不解地看他。
“怎么了?”
“你说的不对,小梁沟每天都有村民染病,最开始人不算多,但后来每一日上门的人数都在增加,过了四五天,本来我和师姐还以为最开始的那批已经快好了,结果他们的情况突然恶化,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徐郁愣了。
“……这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
和林知行说的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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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第 171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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