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忧的底图画完了,何星先在上面注出了第一个地名,天都镇。萧扶忧本想让苏凤棠也来添几笔,然而苏凤棠连连摆手,直说自己不记得那些村子的具体位置。
“凤棠你在万花长大,竟连一个村子都记不得?”
苏凤棠很是无辜:“正是。”
他与人一道出门几乎都由别人决定走哪条路,而若是他自己出门,走的又不是非常熟的地方,就容易迷路。不过因为他觉得迷路无所谓,说不定还更有意思,所以就更懒得记路,如此循环往复,东方宇轩也拿他没辙。
萧扶忧笑着打趣道:“凤棠你这是一心要做个闲人?”
“人生短暂如斯,做个闲人不好吗?”
自然是没什么不好的,能做一世闲人可是莫大的福气。
舆图摹好了,萧扶忧请苏凤棠引他们再去拜访一次沈清岩把舆图还回去,苏凤棠点头,于是三人又沿着寻仙径到了仙迹岩,在沈清岩的茅屋前站定。
何星看了看四周,向苏凤棠道:“凤棠,这里是不是也可以从聋哑村那边穿过来?”
“是可以,从落星湖路口右转经逍遥林,再穿过聋哑村就能到这里。只不过聋哑村与这边隔着一道很深的沟堑,轻功不好的话是过不来的,这是出于安全考虑。”
萧扶忧插嘴道:“这聋哑村是什么地方?”
苏凤棠顿了一下。
“你可以理解为是囚牢。”
“囚谁?”
“哑仆。”
聋哑村里如今有二十余名哑仆,而这些哑仆以往都曾是在江湖上横行霸道的恶徒,他们都是败在了宋听枫手上,或是不便送官,或是没有师门亲眷,无处可接纳,便被扔进了这聋哑村中。东方宇轩让人用金针封住了他们的筋脉,同时也让他们暂时失去了嗅觉、味觉和说话的能力,他们会被关在聋哑村中直到真正洗心革面,当然,他们也可以通过帮万花干活来抵消被囚禁的时间。
“聋哑村中有守卫,而且其实这些人以前也不算是罪行罄竹难书的极恶之徒,不然直接就会被送去少林达摩洞,也不会在这里。现在还在这里的哑仆来万花最短的也有一两年,没什么不安分的,只是,小心谨慎总不为过。”
萧扶忧颔首。
沈清岩的屋门依旧形同虚设,苏凤棠轻轻一推就开。三人走进屋内,外间还是那副乱糟糟的景象,苏凤棠顺手捡起从案上垂落的薄衫,领着萧扶忧何星进了里屋。
“师兄。”
苏凤棠不自觉地又喊了一声,然而沈清岩闭目侧身躺在一堆画纸上,没有察觉。
沈清岩好像睡熟了,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苍白瘦削的面容。他的衣襟有些散了,长发凌乱,手中还半捏着一支笔,笔尖在身下的白纸上点出一点胭红。
似乎睡梦中他也在遭受折磨,满头大汗,眉头紧皱,眼下泪痕未干,口中发出含糊的梦呓。
苏凤棠垂了一下头又很快恢复平静,他在满地的画纸中寻出一条路,走到沈清岩身边蹲下,轻轻将他晃醒。
“师兄,醒醒……去榻上睡吧……”
沈清岩一下醒了,眼中的惊恐一闪而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被苏凤棠搀着在榻边坐下休息,苏凤棠开始收拾地上的画纸,萧扶忧与何星见状也放下舆图帮苏凤棠一起收拾。
“师兄你的画纸用得这么快,明日我再帮你带一些。”
“这张画得真好,不如送我吧?”
苏凤棠断续说几句话,沈清岩自然一个字也听不见,他疲惫地坐在床边,甚至根本没看何星他们,只是扯了扯领口,似乎想让自己凉快一点。
领口被扯开了少许,露出了颈上的红绳,何星直起腰时恰看见这一幕,瞬间的疑惑后,他蓦然瞪大了双眼。
手捏着画纸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何星上前了两步又突兀地停在原地。
“道长……”萧扶忧蹙眉看了看何星,又看了看沈清岩,“怎么了?”
沈清岩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左眼慢慢转了过来,可何星实在没办法当着沈清岩的面再去确认一次,只能咽了咽喉咙,目光落到了那置于暗处蒙尘的琴上。
“没什么……”
萧扶忧归还了舆图并向沈清岩道了谢,然而他道谢不道谢对沈清岩来说也没什么两样,他们离开时,沈清岩也没有多看一眼。
何星是最后一个出门的,离开阴暗迈入阳光中时他依然神情恍惚。
萧扶忧最是了解他,开口说道:“道长,方才可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在沈先生面前说?”
苏凤棠也不解地看向何星,却见何星微不可察地叹出一口气,轻声道:“凤棠,你可听说过一个人名叫杨溪云?”
杨溪云。
萧扶忧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这个人是谁,他是与颜杲卿一起被安氏害死在东都的那个年轻的长歌门弟子,何星曾答应他为颜杲卿收敛尸骨,在他故去两年后才知晓他的名字。
“杨溪云……”苏凤棠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我不曾听过此人。”
“是吗……”
萧扶忧眸光一滞:“道长我记得你以前说杨溪云的遗言是……”
阿言。
何星一直以为是言语的言,可现在想来,大概并不是的。
“我刚才看见沈先生的颈间挂了一个木坠,那个坠子……”
像两片花瓣,又像半边蝴蝶的翅膀,和杨溪云的那个坠子正是一样,也可以说是一对的。
或许是他看错了,也或许这个样式的木坠并不罕见,但他的心里如此肯定,他找到了。
阿岩。
冥冥中或有指引,然而已经太迟了,迟到连悲哀都褪色黯淡,失去了意义。
何星回头看向那寂然无声的草屋,屋里的人是不是还在心中奢求那人还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活着?
今生短暂如斯,他们已经错过了。
.
不敢贸然将杨溪云早已离世的消息告诉沈清岩,何星他们也只能先把这事咽下去,返回赏星居。在赏星居的门前,何星与萧扶忧遇到了背着剑的陆予,他大概也是从外面刚回来,看到何星难看的脸色,立刻不善地盯着萧扶忧。
“师伯。”
何星不知道陆予与萧扶忧私下的谈话,但察觉陆予的态度也努力打起精神。
“师伯这是从哪儿回来?”
“方才去见了一趟孙老先生。”
何星萧扶忧闻言都有些不解,不知道陆予到底是找孙思邈是有什么事,在万花停留两日,陆予却已经见孙思邈好几回了。
“师伯何日动身?”
“你盼着我走了?”
何星一怔,急忙道:“并非如此!我怎么会……”
陆予微微一笑:“你这孩子还是什么都当真。”
何星无奈,不过经过陆予这么一句“玩笑”,他的心头确实松了一些。
“好了,随我进来坐坐。”
“是。”
何星转头看向萧扶忧,这一回,萧扶忧总算能光明正大地陪着何星去见陆予了。
他们进了屋,陆予在上首坐下,何星与萧扶忧分坐两边,听陆予说话。其实陆予的确快动身了,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明日一早就离开,但他还是不放心何星,所以有很多的事要交待。
萧扶忧越听心里越惊异,因为他发现陆予面对何星的时候竟相当唠叨,光是好好吃饭就能反复叮嘱数次,与对外的寡言少语截然相反,而何星对陆予的这种唠叨已经习以为常了。
陆予想让何星过得好,总绕不过萧扶忧,当他将目光从何星转到萧扶忧身上时,萧扶忧将背挺得更直,他向陆予许诺要好好照顾何星,若是食言,他自己也不能放过自己。
说完了这些,陆予停顿了一会儿,萧扶忧觉得,陆予好像在为什么事而犹豫。
“师伯您怎么了?”
陆予定定地看了何星与萧扶忧一会儿,心中已是做了决定。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这件事与你们关系不大,但你们在外面也要当心。”
被着重强调的“当心”二字让萧扶忧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而陆予频繁去见孙思邈的缘由好像也找到了。
果然,陆予说道:“我此次来万花,并不只是为了护送百姓,还是奉命要与万花商量另一件微妙紧要之事。”
何星道:“如何微妙?如何紧要?”
“与静虚有关,更确切地说,与刀宗有关。”
何星顿时惊诧不已。
“……刀宗?可刀宗的事怎么会与万花有关呢?”
“因为最开始,我们便是从万花得知的消息。”
萧扶忧心念一动,他忽然想起了莫边芽同他说过裴元曾收到一封与纯阳有关的神秘信件,纯阳平安无事,他一直不知该从何查起,现在却有了猜测。
何星接着道:“刀宗的消息为何万花会先得知?”
陆予微微抿唇,萧扶忧突然道:“莫非……其实是蓬莱传来的消息?”
何星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刀宗本就与东瀛关系匪浅,若是那边出点什么事,自然东海更容易知晓,而他们从东海回来时,也确实帮东方宇轩带过信。
“师伯,到底是什么消息?”
陆予淡淡开口:“谢云流回中原了,甚至可能,已经到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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