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麻吕查看那具腐尸的时候，林白轩就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谁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也没有上前与裴元等人搭话，那具可怕的尸体对他而言好像也只是寻常罢了。

晦暗的天色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尸体被抬走了，林白轩也默然转身，但他走出没多远就被拦住前路，那人的魂灯不像平日一般背在背后，反而持在手中，微微闪着光。

“林先生，”萧扶忧轻轻一笑，“在下有些事想向林先生请教。”

这个场面他在回谷之初便料想过，于是他也很自然地笑了笑，抬袖道：“萧先生请。”

.

晴昼海靠近揽星潭一带少有人来，萧扶忧没有要与林白轩回三星望月谈的意思，于是二人就在这里停下。

“我想我恐怕需要重新认识一下林先生。”

“林白轩，万花谷画圣。”他微笑着补上后半句，“当然，也是凌雪阁机枢阁阁主，兼掌北府归辰司。”

“机枢阁阁主……”萧扶忧低声笑叹，“如此说来，连京兆少尹江大人都是林先生的属下。不知坐上这个位子，林先生用了多少年？”

“不记得了，”林白轩云淡风轻地回答，“毕竟我在入万花以前，便已经接触到凌雪阁了。”

“能瞒这么多年，林先生真是煞费苦心。我听闻凌雪阁在中原的各门派中皆安排了耳目，林先生就是那根插入万花的暗钉吗？”

林白轩面色平静，没有说话。

“先生之前出谷半年应该是在替凌雪阁办事吧，此时归谷，也是凌雪阁的安排？”

“我同时是万花的画圣。”

萧扶忧点了点头。

“也就是不完全是了……你带了人来？”

“萧先生说什么？”

“在谷外，有跟随你回来的凌雪阁的人。”萧扶忧肯定地回答。

当林白轩的另一重身份被揭开，他身上的疑点都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解释，包括他提醒苏凤棠小心万花四周，而后果真有两个奇怪的人上门求医这件事。结合那两个男子身上的伤口与凌雪阁一贯的作风，答案真是再清楚不过。

“你今日应该打听了那两个男子的情况，也秘密联系了谷外，可能想亲自去看看那两个人，但还未入夜，所以没有找到机会，毕竟画圣虽然也参与万花谷中的这些事，但他是不会特意跑到落星湖去看的。”

林白轩静静地听着萧扶忧说，一个字都没有反驳。

“那二人是被链刃所伤。”

林白轩眯了下眼，顿了两息。

“浮云朝露。”

“哦？”

“昨日与那些人动手的小队是浮云朝露。”

“既然说‘那些人’，也就是不止这两个了？”

林白轩点头。

“对方是何身份，究竟有多少人？”

“都不清楚，但至少有十来人。昨夜浮云朝露他们也受了伤，据他们所说，那些人的招数中隐隐有东瀛刀法的影子。”

“东瀛……”

萧扶忧不知该说意外还是不意外。

“想来凌雪阁已经知道李重茂回中原了？”

“不错，但长安附近没有查到李重茂的下落，倒是出现了一些零散武人。”

萧扶忧定定地看着林白轩。

“李重茂是真的没有到长安，还是你们也被谢采耍了？”

林白轩的眉头骤然拧了一下。

萧扶忧背过身：“昨夜入谷的那两个男子还中了带毒的暗器。”

“那并非凌雪阁所为。”

“我想也是如此。”

但暗器总不会凭空而来，这是不是一出苦肉计呢？

“据浮云朝露所说，前段时间曾有谷中人潜出去与谷外的埋伏者联系，他们正是因此才发现对方。”

“如何潜出去？”

“实际上出谷并不止云景台一条路。”

“凌雪阁没有抓到那潜出去的谷中人的尾巴？”

“如果不算上这主动送上门来的两人的话。”

对方的谨慎让林白轩意识到此次的对手不可小觑，而谷中连番的波澜好像也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无论是作为万花谷的画圣，还是作为凌雪阁机枢阁的阁主，林白轩都不希望万花出事。

“先生说可以帮忙收购药材，其实是动用了凌雪阁的人马吧……”

“对。”

跟他一道回来的有两支小队，一为浮云朝露，一为空山雨后，如今浮云朝露还驻守在谷外，空山雨后则已经出了秦岭。只要是两京附近有的药材，哪怕是皇宫里有，他们都会想办法，只不过苍灵草这种，他们就真的无能为力。

“看来两位殿下和泌先生也同样不希望万花出乱子。”

退一万步讲，李泌还将治好李俶的希望部分寄托在万花身上。

“半月前，我见心前星黯而复亮，想是太子殿下又遇到了转机？”

“先生偶然遇一游医，经他施治，殿下尚可坚持，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那游医是何人？”

“北天药宗的传人。”

竟然能将李俶从死亡边缘短暂地拉回来，医术精湛，堪称圣手是最基本的，可他怎么没听过北天药宗之名？这个门派在此番天道变轨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萧先生，”林白轩拱了拱手，“先生想知，何时他才能与萧先生再会？”

李泌知道莫边芽已经离开，萧扶忧苏醒，而与萧扶忧谈，那当然是更好的。

“先生这样问？”萧扶忧微微侧头，似是一笑，“那为何林先生还要向我等隐瞒身份至今？”

“这也是先生之意。”

李泌告诉他不必主动暴露身份，而他回谷摸清大致情况后就知道萧扶忧会很快来找他，毕竟这万花谷里有人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那正是萧扶忧与何星熟识的人。

萧扶忧望向远处，生死树在夜色中轮廓模糊。

“说起来，我与泌先生也近一年未见了……先生的风仪气度令人怀念，与先生再会也是扶忧之愿。”

林白轩抬眸看着萧扶忧。

“只是如今，谷中风波不断，万花待我与道长有救命之恩，我若此时离开，未免不成样子。”

萧扶忧转头。

“我想先生现在也无法抽身前来万花吧。”

林白轩默然，无论是将起的战事，还是朝中的局势，都把李泌死死困在了城中。

“萧先生的意思是，待万花事了再去见先生？”

“息鱼骨之事还未谢过殿下与先生，一旦有机会，扶忧自当登门拜见。”

“那萧先生觉得万花之事会如何收场，又会在何时收场？”

“结局如何，还要看万花和凌雪阁能不能及时揪出背后主使，至于会在何时……我想应该也不远了……”

“这是占算的结果？”

“并非，是判断。”

林白轩轻敛眉头。

“萧先生没有为万花算一卦吗？”

.

夜色渐深，林白轩离开时遇见等在远处的何星，何星心情复杂地向他行了一礼，林白轩只微笑颔首。林白轩走后，何星向萧扶忧的方向走去。

“宋前辈去核实那死者的身份了，料想应该就是陈六，他死了数日，时间和聋哑村出事那晚对得上。”

何星说完看着远眺的萧扶忧。

“怎么了，可是方才的谈话不顺？”

萧扶忧缓缓摇头：“没有不顺，只是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为何没有为万花算一卦。”

“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

何星想起莫边芽临行前的话，她说萧扶忧刚醒，心可能还定不下来，无法为自己算一算命数，然而到现在，又过去一段时间，他还是没见萧扶忧起过任何一卦。

静了片刻，何星主动向萧扶忧提议。

“要走走吗？”

“好啊。”

今夜云层厚重，星月不见，二人以魂灯照明，沿着晴昼海与千机阁交界一带散步。

“不知莫姑娘此时到了哪里。”

“师姐？她赶路素来很快，我想她应该已经到范阳了吧。”

“等莫姑娘回来，便能确定天命变轨和谢采究竟有没有关……若真的有关，是不是只要除掉谢采，天命便会自然重回正轨？”

“恐怕没那么容易。”

毒草已经衍生成片，只拔除一株的根脉又怎么够？比如这场瘟疫，就算谢采是幕后主使，杀了谢采也不会让瘟疫立刻平息。

“天劫并非在一朝一夕间来临，要挽回危澜大概也很难毕其功于一役。”

他和莫边芽做的这些只是个开始，后面定然有更多的衍天宗门人入世。

为天化劫，这是他们的使命。

可萧扶忧竟有些想不通了。

“道长，再讲讲我昏迷之后东海发生的事吧。”

何星很奇怪，因为这些他明明都讲过了。

“我们从敖龙岛归来后，子游便继任了蓬莱门主，方前辈退隐，侠客岛……”

“不，不是讲方家，是其它的，那些普通百姓。”

何星隔着魂灯凝望萧扶忧，半晌后重新开口。

“据说自从敖龙岛陷落，东海上海水的流向便发生了改变，接连出现异常的漩涡和潮汐，有很多小岛屿被上涨的海水吞没，也有很多的船只和房屋被毁……不过因为东海三家早已通知过所有百姓，也与其他世家联合起来做了很多应急的准备，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受伤，更没有人丧命，至于损失的财物，世家们也会如数赔偿。”

“是这样……”

“在离开东海之前，我们曾在侠客岛停留了一晚，当时沧海集暂时关闭了，但是方兄说，很快它就会重新开放的。”

“嗯。”

“所以你不必担心。”

萧扶忧一笑。

“你决定斩断龙脉并没有错，毕竟龙脉若是落到月泉淮和谢采手里同样保不住，还会给东海和中原带来更大的劫难。”

“道长你误会了，我没有觉得做错。”

萧扶忧眉眼微弯，何星却轻轻蹙眉。

“那你是在顾虑什么？”

萧扶忧顿了一下，仰头望天。

“我是在想……我的选择对天道来说究竟有没有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