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时，山谷间落了几点雨，虽然连草叶都未湿透，但太阳也一直没有再出来。

窗外黛青的颜色蔓延至天际，最远处的云溶进山色，如打翻一砚苍绿。

“也不知该说那些人是可气还是可叹，若非我昨夜着意再问一通，还不知何时才能知道这一点。”

宋听枫自顾自地说，裴元只是站在窗边沉默地听。

被宋听枫评价为“可气”又“可叹”的人是陈六的同村村民。昨夜，宋听枫已经根据那尸体的衣着伤疤等特征确定了千机阁密道中的死者是陈六，而就在他询问那些陈六的同村人时，他发现村民的态度与之前相比有了明显的改变，言语之间，流露出的是对陈六的嫌恶。

宋听枫很奇怪，于是故意引着村民说话，很快，他就从村民口中得知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关于陈六的事，只不过这些几乎没有一件是好事。

陈六不是一个老实安分的人，依这些村民所说，他更像是个地痞流氓。陈六经常小偷小摸，喜欢赌钱，调戏过村中妇人，还有传闻说他诱骗女子**。他对他的妻子并不好，成亲后没多久就开始对那女子非打即骂，那女子甚至试过投水自尽，只是没死成。

村民们并不为陈六的死而惋惜，宋听枫很理解，只是他不明白，在陈六失踪后他第一次来询问时，怎么没有一个人说陈六的不好呢？

有个村民瞪大了眼回答宋听枫：“他连人都敢杀了，要是被他知道我们说他不是，那……那不得连我们都杀了啊！”

所以直到得知陈六死了，他们才敢将平日的不满发泄出来。

宋听枫万分无奈。

“责备那些村民也无用，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出几次村……你既然特意到我这里来，应该是后面还查出了什么？”

宋听枫点点头，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水，将瓷盏放下。

“既是知道了陈六这个人不老实，我就觉得应该把这个人再重新调查一遍。之前失踪的那三个人的东西不都被我收起来了么？我又去翻了翻。”

“有何特殊之物？”

宋听枫微微皱眉：“总的来说都很寻常，只有一样东西，可能有问题。”

说着，宋听枫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钱袋。

这是一个样式非常普通的抽口钱袋，上面没有纹饰，里面的东西都被取出，干瘪地趴在桌上。

“这有什么不对？”

“陈六有两个钱袋，一个一直在他身上，这个是在他包裹里发现的。”宋听枫伸出指尖点了点，“我怀疑这个钱袋是不是陈六的。”

一般来说，不讲究的普通百姓的确不会特意备两个钱袋，但也不能因此就说这个钱袋不属于陈六。

裴元负手走到桌边，拿起那个钱袋细看。

真的很普通，做工也比较粗糙，看不出是男用还是女用。

“这钱袋用的不是寻常的麻布……我觉得这料子有些特殊……”

的确不是麻布，但裴元的指尖轻轻捻过，也没有觉得布料哪里特殊。

他将钱袋放回桌上。

“既然你觉得布料有问题，那就交给之岚她们去看看。这钱袋里面原来放的是什么？”

“铜板，数量不少，还都挺新。”

万花此番开谷是不收诊金还免费提供吃食的，这一点在入谷前就会告知百姓，所以陈六带这么多钱本身就比较奇怪。但鉴于陈六与其妻的关系，说他担心钱被妻子拿走所以将一直钱带在身边，也不是不能解释。

“对陈六，暂时就查到这些了。我越查便越觉得，陈六他不是聋哑村血案的凶手之一。”

陈六绝非好人，但就是因为他平日里身上的那些“恶”，才让他与杀手的形象相去甚远。以宋听枫多年走江湖的经验来说，陈六这种人多是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真要他去连杀几个人，大概能吓得尿裤子。

如此一来，就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如果陈六只是被抓去做障眼法的棋子的，那真正的凶手为什么会单单瞄上陈六呢？莫非凶手与陈六认识？

“我知道你觉得晴昼海中有凶手的同伙，也有不少怀疑的人选，只是你可有主意将那些人彻底揪出来？”

宋听枫垂眸笑了笑，他知道裴元现在心里很焦急，他还没告诉裴元他怀疑万花谷里潜进来了不止一批人。

“主意……我现在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

“要下雨了……”

不必占算，任是谁都看得出来，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萧先生，方才的那个问题有何深意？”

林白轩不明白，为什么萧扶忧二人会特意来仙迹岩问他万花谷中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不瞒林先生，在下昨夜为这瘟疫算了一卦。”

林白轩顿时讶然，反应过来后立刻追问：“不知萧先生算的是什么？”

“起因，这瘟疫的起因。”

昨晚与何星的一番长谈让萧扶忧对宗门的使命和推衍之术都有了更深的感悟，他决心起卦。而在何星的建议下，萧扶忧决定从这场瘟疫的来源开始推算。

这是一件已成定局的事，占算这种事要比占算未来简单，更重要的是，这个占算结果不会受天命变轨影响产生未知的偏差，算不算得准只与占算者的能力有关。

“在下算到的乃是解卦……”

林白轩的表情略有松动，不过萧扶忧还没说完。

“然而这个解卦除了三爻与上爻外，其余皆为动爻……”

如此一来，静爻反占主位，尤其是三爻，而解卦六三的爻辞可不是什么好话。

负且乘，致寇至，贞吝。

“若考虑变卦，□□为屯，亦是难卦，应该也非先生心中所愿？”

林白轩的眉头难以舒展，面色阴沉，全然不似平日温柔模样，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顿地问萧扶忧。

“萧先生的意思是，这场瘟疫的起因，是万花私藏了什么不该拥有的宝物，招来了歹人的觊觎？”

这一句话却是有三重含义。第一，长安附近的瘟疫是**，第二，**是因万花而起，第三，万花谷中存在着不该存在于此的东西。

林白轩一时间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萧扶忧也没有点头说他说得对。

“林先生，其实自从我二人得知李重茂到中原，便一直怀疑这瘟疫与他有关。”

“你们可有凭据？”

“暂时没有，但谷中接连发生的一切都像早已布好的局，不是吗？”

最可疑的就是失踪的凶手如何在裴元等人的眼皮子底下瞒住身份，要说不是伪造病情，那也太奇怪。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萧先生请说。”

“不知凌雪阁中可有长安四周的详细舆图？”

林白轩的眼神蓦然一变，脱口而出道：“你要舆图做什么？”

萧扶忧浅浅一笑：“林先生不必担忧，在下寻舆图只是为了验证心中对瘟疫的猜测。其实我二人手中已有一幅绘制过半的舆图，只是若有凌雪阁相助，自然能更快得到结果。”

林白轩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此事还需由先生定夺。”

萧扶忧微一颔首：“自然该如此的。”

“不过，就算如你们所想，这瘟疫乃是**，萧先生为什么说，对方是冲着万花而来？”

就算长安附近出现瘟疫，万花也未必开谷，而如果万花不开谷，后面的一切布置自然都是无稽之谈。

萧扶忧与旁边的何星对视了一眼。

的确，卦象中没有哪一点能联系上万花，只不过那句意思近于“怀璧其罪”的爻辞难免让人想起之前萧扶忧说司徒一一在万花遗失了什么东西。

可另一方面，这种解释也有站不住脚的地方。一是没法回应林白轩的质疑，二是卦象所示乃是主因，如果主因在司徒一一，那李重茂算什么？他就算与司徒一一狼狈为奸，难道还会甘心为司徒一一打下手吗？

萧扶忧他们就是因为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所以才来向林白轩打听，而林白轩之前也回答他们了，他没听说万花谷中藏着什么惊天的宝物，他也不觉得司徒一一身边能有类似的东西。

“或许你们该去问老神仙和一行大师，他们才是万花建谷之初便在谷中的人。”

“这样……”萧扶忧颔首，“多谢先生指点。”

从林白轩这里得不到什么答案，二人起身打算告辞，在将要走出门时，他们看到一道袅娜的人影自寻仙径的方向款款而来，那是苏雨鸾。

萧扶忧突然转头问林白轩道：“不知凌雪阁打算如何处置入谷求医的那两个男子？”

“自然是要以他们为饵，钓出背后主谋。”

“那先生打算坦白身份吗？”

“什么？”

“还是说，先生打算继续慢慢引导宋前辈他们，好让他们的行动不脱离凌雪阁的安排呢？”

林白轩凝视着萧扶忧，目光意味深长。

萧扶忧脸上的笑意并没有因为这注视而有些许改变，他向林白轩拱了拱手。

“是在下逾越了。只是在下很好奇，这么多年过去，当真是所有人都丝毫未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