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秦可桢开口说话的消息惊动的江归奔到府狱时,觉得眼前的场面颇为诡异。
壁上烛火随风曳动,牢内牢外的几人却像是静默的土偶。狱卒与周娘子脸上有明显的惊讶,萧扶忧的表情也难得的几乎可以用凝重来形容,倒是几人目光聚集处,隔着木栏相互直视的何星与秦可桢最平静。
江归重重咳了两声。
“大人!”
狱卒最先反应过来,而后周娘子也跟着躬身行礼。
“都在此处愣着做什么?秦可桢,本府听说你终于愿意开口了?”
秦可桢缓缓将目光从何星身上挪开,落到了牢房昏暗的角落。
“当日的罪状……我依旧无甚可辩驳。”
“那关于周延的事呢?”
秦可桢吃力地垂头抵住门,方才站稳。
“他是,因为我入狱?”
“可以这样说。本府问你,你可曾给他写过一封劝他投降反贼,邀他做官的信?”
不知秦可桢现在是何表情,离他最近的何星只看到秦可桢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写过……至德元载上元之日,若是需要,我可以将信的内容口述一遍……”
“你记得这般清楚?”
“戴罪之人,不敢忘。”
“周延可曾回信?”
“未曾……”
周娘子的脸色登时明朗起来,明显地松了口气,江归却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你可有什么物证?”
“没有。”
这个答案倒也在意料之中。
“那,你写信这事还有几人知晓?”
秦可桢不语。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秦可桢低低抽了一口气:“十数人……”
江归的声调陡然凌厉了起来:“十数人?你究竟是在何处写的这信?”
“席上……”
“主人为谁?”
“严庄……”
江归的神色有些冷,过了半晌才继续道:“秦可桢,这信是你自愿写的吗?”
秦可桢似乎艰难地笑了一下:“这重要吗……”
江归点点头:“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对周延来说,大概还是很重要的。”
然而,停顿良久,秦可桢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你既不愿说,本府也不勉强,不过来日周延过堂……”
“我愿上堂。”
“好。”江归召来狱吏,“请个大夫来,别叫他先熬不下去。至于信的内容,等他好些再问来。”
“大人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活到,偿还罪孽的那天……”
一行人走出府狱时,外面都已挂上了灯,江归先派人将周娘子好生护送回去,自己却是忍不住在路上便冷笑道:“好他个张宗!原来是在这里设套等着我呢!”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宗会知道秦可桢写信给周延,今天却终于明白了。想来若周延稍微不老实一分,反水时撒谎说没有收到过那封信,张宗便会抓住机会,戳破他的谎言,到时候,连周延的真话都变得不可信了。
幸好……
江归正兀自庆幸,目光一侧,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身后两人拉下老远。
等到二人赶上来,江归才皱着脸道:“你二人是在想什么,竟走得这样慢?”
萧扶忧闻言眸光一转,抿唇笑道:“也没什么……江大人,这天色也不早,我二人还是先告辞了。”
江归被噎了一下:“……行。”
江归借给何星一盏提灯,便利落地把二人赶出了门。
“你不必送我,这盏灯也够用了,路不好走,趁着天还没黑透,你还是先回客栈吧。”
何星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扶忧的表情,好像,真的跟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萧扶忧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也罢,道长回去的路上且小心。”
“好……”
二人在府衙前分开,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只是何星的心里,却不能像面上那么平静。
不是因为秦可桢,而是因为萧扶忧。
说实话,秦可桢认出他也好,认不得他也好,于他而言也没有多大分别,过往如何艰难,终究已经是过往,他不会忘,但也早就已经学会将那些收在心底继续往前。可是萧扶忧呢,明明在秦可桢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变了脸色,待回过神来,又恢复了素日的平静。何星每每以为下一瞬萧扶忧就会开口问他,因而提着一口气,甚至手心都有点出汗,但萧扶忧到底还是叫他猜不透。
何星停下脚步,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他这算是失落吗?可这种隐隐的失落又所从何来?
上一次,他病倒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情况……说起来距离那次也没有几日,但他和萧扶忧朝夕相对,局势更是瞬息万变,总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那时候他对萧扶忧还带着些疏离的态度,现在已经完全难以找回,倒是萧扶忧……
萧扶忧当然一直是沉稳从容,细心周到,进退有度的,从不会越过他人的界限。这当然是一种体贴,但或许,也是一种漠然。毕竟,衍天宗弟子既终生潜心于奉守天道,那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在他们看来,大抵都是……无趣且无谓之事……
或者只是,职责。
自己何尝不是寻常人之一?
所以,是这样吗……
拂开鬓边被吹乱的丝丝白发,何星垂眸看向伴在身侧的那点昏黄光亮。
那也够了。
何星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日,是个晴天。
何星晨起后在屋中静坐了许久,四周悄然无声,连鸽子都飞了出去。没有人来寻他,何星一时间迷茫于自己该做些什么。想了半天,他拿起了包裹与布幡,去了西街。
“何道长?”李娘子看到他万分惊愕,“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摆摊了呢……”
“只是最近有些事要忙,加上天气不好罢了。”
何星向李娘子借来扫帚与抹布,李娘子帮着他除去了积雪,摆好了东西。
“多谢。”
“道长你说哪里话?是我该谢你啊!”何星帮了她这么多,她甚至到现在才有机会好好道谢。
“小宝呢?”
“还睡着呢。”
“娘子这几日生意如何?”
“过得去,再有些日子,我便能把道长你的那份钱还上。”
何星无奈摇头:“你这样倒像是我来催债了。”
李娘子失笑,转而又问道:“道长身体可大好了?这天一晴,雪化了,就更冷了。”
“不严重,都好了。”
李娘子看着何星身上的棉袍点了点头:“道长可算是置办冬衣了?”
“嗯,若非被提醒,差点又忘了。”
“可是那位萧公子?”
何星一顿:“不错。”
“萧公子真不愧是道长的朋友,样貌也好,气度也好,说话做事都妥当,真是大家养出来的公子啊……”
何星本想替萧扶忧澄清他不是什么世家公子,但转念一想,衍天宗这个词对李娘子来说,实在太遥远了,而且,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衍天宗内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说起来,那时萧公子垫上的税钱,我还未还他,到时候还要请道长你转交了。”
想起他从昏迷中醒来那日的场景,何星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你为何自己不去?若你不知道他落脚处,我可以告诉你。”
“不不不……还是道长你帮忙交给他吧。”
“你好像有一点怕他?”
“并不是怕,只是……”李娘子有些为难地捏紧了衣角,“我只是个粗人,和萧公子比,那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他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李娘子不禁笑起来:“何道长你误会了,萧公子不会这样想,我都明白,只是,毕竟身份差别这么大,我若去见他,他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我本是想感谢他,何必要弄得大家都不自在?”
“或许这只是因为你们还不大熟悉,更或许,他其实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可能是有这个原因,只是,我再去见他一次,也不能就立马变得熟悉。至于萧公子心里什么感受……道长你难道没有发现?萧公子与你是朋友,说话就随便些,与我不熟,就处处有礼……”
“这样么……”
可惜,何星没有见过萧扶忧的其他知交,无从对比,所以他也就不知道,以萧扶忧对他的态度,他究竟能算个什么程度的朋友。
“欸,那不是萧公子?”
李娘子的一句话唤回了何星的神思,他顺着李娘子的面向看去,萧扶忧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远远站在街口。见何星与李娘子注意到了他,便缓步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萧扶忧先与李娘子见了礼,李娘子随意找了个借口回了铺子,卦摊前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道长今日怎么想起摆摊?”
“偶然得闲便来了……你寻来此处,可是府衙那边又有了什么消息?”
萧扶忧失笑摇头:“我可不愿处处抢了府尹的活,只是单纯来寻道长罢了。”
萧扶忧不说有什么事,何星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见何星踌躇良久,萧扶忧道:“道长今日开张,我可有幸求得道长第一卦?”
“你说什么?”
何星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至想萧扶忧是不是在戏弄自己。到底谁会算卦,谁不会算卦,萧扶忧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在下诚心请道长算上一卦。”
“若你师父知道你如此行径,当真不会训斥你吗?”
萧扶忧眉眼弯弯:“那便不告诉他。”
何星十分无奈。
“道长,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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