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何星就这样在这个小院内暂时安顿了下来。

过了三天,何星开始下床活动,也就在这个时候,平原郡忽然向安禄山发难。数日之间,河北形势接连急转,洛阳城中亦风雨飘摇。

何星看着窗外檐边的薄雪,有些心不在焉。他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清闻,二人中间隔着一壶没人动的茶水。

这段日子,何星对谢风桓一行人也算有了更多的了解。比如他知道了谢风桓与清闻原本便是朋友,酒月与伍青阳是幼时邻里,而唐铭与清闻其实是最后加入的,他们一个来自巴蜀一个出身寺庙,饮茶的习惯都根深蒂固。

“阿弥陀佛,何道长似有担忧?”

“与大师相同。”

听闻河北异动,安禄山率军折返洛阳,城中狼牙军的戒备也愈发森严,前日唐铭乔装欲出城,差点暴露。而今日伍青阳出门打探风声,谢风桓唐铭尝试联络屠狼会的其他人,天色将暮,还不见一个人回来。

“希望他们无事……”

屠狼会起自河北,在洛阳的大约有五十余人,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在城中,而驻扎在城外的溪北矿山。这实属无奈之举,毕竟洛阳城如今的情况并不适合那么多人潜伏下来。酒月向何星提过,他们现在栖身的这个院子也是谢风桓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谢大哥,你们……”

院子里传来酒月的低声惊呼,然后戛然而止。何星与清闻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谢风桓三人都回来了,只是伍青阳却被唐铭半架着,额上有汗,左手不自然地垂着,脸上身上几处青紫。

酒月焦急地站在一旁,清闻捏紧了手上的念珠,谢风桓与唐铭赶紧将伍青阳带到屋中,让他躺下。

清闻熟练地为伍青阳固定关节,包扎伤口,又嘱咐了酒月去煎药。直到这时,他才有空问道:“你们发生了何事?”

“别提了……”伍青阳摆了摆右手,一脸“懒得提”的表情。

“我们也是回来的路上才遇见他。”

几人都看着伍青阳。

“哎,好罢……我今日去长夏门来着,正好遇到那群畜生盘剥过路人,那人拿不出钱财,那群畜生就硬抢,他们刀都要拔出来了,我只好装疯卖傻上去拦了一下,所以才被打了。”

谢风桓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他们不仅难与其他人联络,还不敢轻易暴露武功,处处掣肘。

“虽未骨折,但还是静养几日为好。”

“啊?”

“你无需担忧,我会帮风桓他们。”

“清闻,我与阿铭两个人也够了。”

谢风桓每每想起清闻下山前,从山门一步一叩首到大殿的场景,总是会生出迟疑。

清闻摇头:“我既已下了山,便不讲那些。”

谢风桓抿唇。

“你们今日可听到了什么新消息?”

“哎,城门彻底戒严了……”

谢风桓语气一顿:“河内叛军已逼近常山。另外,安禄山打算称帝了。”

“何时?”

“两日后。”

何星不明所以:“为什么是两日后?”

伍青阳躺在榻上,神情有些恍惚:“大概是因为……两日后,便是正月初一了……”

屋内忽然陷入了沉默。

窗外霰雪霏霏。

原来,这一年已经快要过去了。

天宝十五载悄然无声地来临,但谁也不知道,这个年号还能延用多久。

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定国号为大燕。

一众伪官自然可以弹冠相庆,但洛阳百姓,包括何星等人却是万万笑不出来的。

正月初二,史思明、蔡希德兵临常山城下。常山太守颜杲卿求救于太原尹王承业,然而王承业为抢功,扣押颜杲卿之子,并见死不救。常山粮尽矢竭,六日后沦陷。

两日后,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等人被押送至洛阳。

寒风刺得人面上发痛,何星酒月唐铭却与几十个百姓一起被狼牙军赶向洛水边。

他们三人本来是来买药的,这些日子他们与狼牙军的摩擦越来越多,连清闻手上的药都空了。

他们在星津桥上停下。

洛水沉沉翻涌,星津、天津、黄道三桥接连,守卫遍布,众人茫然又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一刻钟,震地的马蹄声传来,一个肚腹浑圆,头戴皮帽,满面怒火的胡人带着一队轻甲骑兵转眼到了跟前。

“陛下!”

耳边仿佛响起惊雷,何星猝然瞪大了眼,指节咯吱作响。

安禄山。

狼牙军皆跪下行礼,惶恐的百姓们也只能跪下,唐铭攥紧了身边两人的衣袖,拉着他们在人群中勉强趴伏了下来。

他们连武器都没有带,暴露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安禄山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径直走到了天津桥上,早有铺着毛毡的座几搬了上去,安禄山大马金刀地坐下,瞥了身边侍官一眼,侍官会意,向黄道桥的方向比了个手势。

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涌上了何星的心头。

而这种预感在看到那群被五花大绑,塞住口舌的囚犯时达到了极致。

“都给我绑到柱子上!”

百姓们纷纷颤抖,还以为是要绑自己,结果发现安禄山说的是那群囚犯。

被绑到桥柱上的总共有十几人,离何星最近的那个,何星看得清楚,是个非常瘦削的年轻人,看起来也不过刚至弱冠罢了。鬓发垂乱,一身长衫遍布暗沉血迹,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那人眼中蓄积的泪水与怒火让何星心头揪紧了。

安禄山用马鞭指着正中间桥柱上的人。

“把布取下来!”

士兵上前取布,然后立刻被唾了满面。

“逆贼!!”

那人头发花白,年纪不小,但这句话却极是用力。

何星想,他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

安禄山扔掉马鞭,抽出了侍从身上的胡刀,指向了那人。

“你说我是逆贼?”安禄山阴沉的表情仿佛食人的虎豹,“我本来就不是汉人,没有忠诚,说什么谋逆!倒是你……不过一个范阳户曹,是我推荐你做了判官,后来又越级把你提拔成太守……我有什么负于你,你竟敢背叛我!!”

一声惨叫,何星听到身边唐铭的呼吸一停。

安禄山竟生生斩去了那人的一足。

那个被绑着的离何星最近的年轻人几乎发狂,不顾一切地扭动挣扎,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狼牙兵立刻用刀鞘对着他的腹部狠狠捅了一下,那人痛得弯腰却又弯不了,塞口的布巾立刻被泪水血水浸透了。

“怎么样,你的小儿子脑袋落地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看?他肯定没想到,他爹宁愿看着他死,也不愿服软吧……”安禄山哈哈大笑,带着扭曲的快意,“可惜,竟然叫你的大儿子跑了!你放心,我肯定会把他抓回来,剁碎了,给你陪葬!”

滴落的鲜血迅速聚成血泊,填满青石缝隙,向四面流去。

“逆贼……我颜家,世代忠良……绝不会有一人向你屈膝!”

安禄山冷哼一声。

“你不过……是个卑贱胡奴罢了!陛下提拔你做三镇节度使……又有什么地方负于你!说什么你提拔我,可笑!我忠诚的是朝廷!讨伐叛贼,死而无憾!只恨没有杀掉你罢了!”

这段话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一时间,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安禄山拿着刀在他胸前反复比划。

“你说,你的心肝是什么颜色?不如,我现在把它挖出来看看?”

“噗嗤”一声,刀入血肉的瞬间,何星忍不住闭上眼,血腥之气仍萦绕鼻端,可他却没听到一点点惨叫。

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抽泣,安禄山猛然拔出刀,溅落一地鲜红。

“谁!”

人人抖若筛糠,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然而狼牙军还是很快揪出了方才出声的人,是个中年妇人。

“你敢哭他?”

安禄山粗声质问,那妇人已经被吓到失了魂。

“把她,扔到洛水里去!”

“不……不……放过我……救救我……”

那个妇人被两个狼牙拖到河边,连呼救都微弱至极。何星看到酒月低头睁大了眼,眨也不眨,下唇被咬出了血,眼泪一颗颗砸湿了鞋面。

他们谁也救不了。

扑通——

洛水上很快又只剩下风声涛声。

“胡狗……你还在等什么!现在就杀了我!”

安禄山返身,面色狰狞无比:“你想叫这些人早点解脱?做梦!来人!把他的肉剐下来!”

何星无比希望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但是没有,刀刃划过的声音和时断时续的闷哼仿佛在他耳侧,那一刻,被剐的好像是他自己。

“都抬头看好!这就是背叛我,背叛大燕的下场!”

何星不得不抬起头,他看着那个年轻人目眦尽裂,流下血泪,却始终连哭都不能发出声音。

“逆贼……你不得好死……”

“把他的舌头钩下来!让他再骂一句试试!”

何星已经反胃到了极点。

“陛下……他已经死了……”

终于……死了吗?

那真是,太好了。

三个人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小院,清闻开了门。

“你们……怎么回事……他们两个都出去找你们了。”

酒月背靠着门,从牙缝间艰难挤出了一句话。

“狼牙……该死……”

清闻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很快,返回的谢风桓和伍青阳便为他释疑了。

“阿弥陀佛……”

清闻阖眸,手中念珠一颗颗拨过,也无法掩盖声音中的情绪。

颜杲卿、袁履谦俱被安禄山当众残忍处死,其余人也大多受戮,只剩了几个活口,被安禄山下令绑在天津桥下石柱上,不必等安禄山明日再来处置他们,他们今夜便会被冻死或者淹死。

伍青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众人都明白,他问的是要不要去救那些人。

酒月第一个低低开了口: “我想去救他们……”

“我也是。”

何星第一次听到唐铭开口。

原来他的口音真的很严重,何星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

清闻:“天津桥边有多少人在把守?”

谢风桓答道:“未及细数,但大约有四五十人。”

这个人数倒也不算夸张,何星一人便敢去闯定鼎门,谢风桓等人的胆色也不会比他差,只是,他们要救的是人,是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

“清闻大师,药材我们已经买回来了。”

何星将手中提着的东西交给清闻,清闻接过。

“先进屋再商议吧。”

天津桥上来不及干涸的血迹在日落前被简单冲刷,渗入泥土,融进洛水里。白日里发生的惨剧让今夜的洛阳城一片死寂,连一丝月光也不见。

何星目送谢风桓一行人消失在漆黑巷口,右眼皮忽然跳了跳。

他们去救人了,但是何星并没有去。一则他的伤并没有好,去了说不定反而会帮倒忙,不如留下来接应,二则他毕竟不是屠狼会的人,他们并不想拉着他冒这样大的风险。

何星回到院中,借着一星灯火再次检点各种药品纱布之类,所有可能用上的东西他都准备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神经不至于绷断。

已入亥时,如果一切顺利,清闻和酒月伍青阳应该带着被救下的人在一个时辰内回到这里,而谢风桓二人会沿着洛河两边分头甩脱追兵。

何星在黑暗中焦灼地等待。

他一时想着伍青阳上次受的伤有没有好透,一时又想着要是谢风桓等人引不走守卫怎么办,还有白日里他见到的那个悲痛欲绝的年轻人,他能撑下来吗。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何星等了又等,也没有听到叩门声。

也许他们遇上了什么麻烦。

何星茫然地又等了一刻钟,还是没有动静。

他等不下去了。

他留下灯火,带着剑出了院门。先是沿着几人离开的路一边查探一边走,而后无声地加快了脚步,最后干脆用上了轻功,在屋脊间穿梭,向着洛水方向奔去。

经过天街时,何星不得不矮身蛰伏,因为有一队狼牙军正持着火把穿过天街,向西而去。这些人与天津桥边的守卫服色很像,而且其中有一人脸颊上一道伤疤横亘左眼,那明明就是白日里用刀鞘捅那个年轻人的狼牙兵!

如果这群人真的就是白日里那群守卫,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提前换防了还是安禄山有什么理由特意换掉了天津桥边的人马?

火光消失,何星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继续向前。而当天津桥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何星咬紧了牙,但依旧忍不住地浑身战栗。

无月之夜,林立的火把却映出洛水的波澜,桥上新鲜的血迹与尸体,两头密布弓箭手,上百精甲卫士层层围堵,矛头对准了桥上已战至力竭,遍体鳞伤的清闻与酒月,二人身后似乎还躺着一个人,何星不知道那是不是伍青阳。

便是狼牙军再迅速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召集这么多精锐兵马。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从头到尾,这便是一个圈套。

何星跃下屋脊,小心翼翼向中心靠近。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到底是什么组织!其他人在哪儿!说不说!”

“狗贼!”

酒月的声音变了调,带着恸极的泪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然。

“你们别以为在这里拖延时间就能让你们的同伙逃走!告诉你们,岸边早已设下埋伏,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再造杀孽!”

“冥顽不灵!”

一声令下,士兵们蜂拥而上,何星亦猛然腾身而起,一时间,所有箭镞瞄准了何星,他看到清闻和酒月面露惊色。

“谁!放箭!”

箭雨从身后袭来,何星猛然低头俯冲,抓住一个士兵甩向身后,几支箭擦着他的脊梁飞过,还有一支射中了他的右肩,倒钩深入皮肉,剧痛钻心。

趁着这些许间隙,何星折断箭身,赶到二人身边,杀退几个士兵。

“快走!”

二人合力拽起身后的人想离开,然而第二波箭已在弦上。

“放箭!放箭!”

对岸指挥的人也不管中间士兵的死活,下令立刻放箭,而桥上的人,根本避无可避。

忽然,清闻闪身护在了他们身前,禅杖顿地,声如洪钟。

“百千万亿劫中,舍身渡一切苦厄!”

酒月失声哭叫,而何星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

清闻再没有回身看他们一眼。

“好……”

应答哑在了喉咙中,何星一手拉起酒月,一手抓起地上的人,跃过了桥栏,那些士兵纷纷来捉,如同地狱中探出的恶鬼,但全部被清闻以身为盾挡住了。

“执持名号,一心不乱。是人终时,心不颠倒。阿弥陀佛……”

天津桥被抛在身后,已经彻底看不见,但何星拖着两个人依然不敢停下分毫。他记得狼牙军说洛水岸边设了埋伏,于是蹚水绕过西苑,向南逃去。

何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只知道心跳快到耳边轰鸣。他逃进了一片树林,在黑暗中彻底迷失了方向,跌跌撞撞,摔倒在地,手也松开了。

肩上箭镞似乎磨到了骨头,何星闷哼一声。

耳边传来微弱呻吟,他大喜过望。

“酒月!”

他在离开天津桥时,被他拉住的人尚有力气回握,但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手已经松开了,何星不得不架着她,但却不敢仔细看一眼。

“酒月姑娘……”

何星捋开滴水的鬓发,撑着手肘颤抖着摸索酒月的方向,可是,不对,他碰到的还是那种冰冷的黏稠的东西。

何星懵了。

又是一声呻吟,伴随着低不可闻的含糊抽泣。

“先生……”

这个声音,不是酒月,是另一个人。

那也不是伍青阳,而是何星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何星楞了一下,循着声音爬了过去。

“醒醒……”

何星本来不抱任何希望,却没有想到那人好像真的被唤回了一丝神智。

“你……你……”那人察觉到身边有人,呼吸便骤然急促了起来,几乎接不上。

好像有什么在碰他的衣角,何星迟钝地反应过来,是身边的这个人。

“……带……先生……回……回去。”

何星觉得自己的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回……回去……”

那人的泣声中透露出了绝望。

“好……你放心……”

那人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言……”

“你放心……你放心……”

“你放心……”

何星依然在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

夜风袭来,树林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

我没有拖更哦,其实昨天就写满了3k,但是感觉这中间断开的话会挨骂=。=

我已经比史实温柔很多了……骂那个姓安的别骂我,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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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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