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清晨,街鼓响毕,夜色尚浓郁,长安城内的朱雀大街上却已有不少人行,百姓忙于生计,官员赶去上朝,而刚刚上任的详理判官李栖筠今日并不需要参加朝会,却也早早赶到了官署,因为有一件一直悬而未决却又极是微妙的案子前些日终于有了结果,河南府的公文也已经送达。

李栖筠进了屋内,便直奔案前,复核所需卷宗等物皆已在案上摆好,李栖筠唤书吏又添了一盏灯火,便立刻坐下开始了细致的阅读,只是,越读越吃惊。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门外天色大亮,李栖筠终于将卷宗放下,皱着眉揉了揉发烫的额头,他陷入了思索。

这样一份堪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判决结果……陛下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下了朝的李岘走了进来。

“李公。”

李栖筠急忙捧起卷宗迎了上去,却又在看见紧跟着李岘之后进门的崔器时,硬生生止住了脚。

“崔中丞……”

崔器冷笑:“李副端有何要紧案子,只能给李大夫看,却不能给本官看?”

“卑职岂敢……”

李栖筠额头冒出了冷汗。

谁都知道这位崔御史力主所有伪官都该杀,这案子若落到他手上,那伪官怕是死都难死个干净。

李岘:“罢了,中丞何必难为他?你我同看便是。”

李栖筠略带犹豫地将卷宗呈了上去,果不其然,越往下看,那两位上官之间的气氛越发紧绷起来。

几个时辰后,两封意见完全相悖的奏折与这引起争议的卷宗公文一起出现在了天子的案头,天子还未打开,便蹙着眉长叹了一口气,而当天子读完后,也一时没有说话。

内侍小心翼翼地来报:“大家,良娣来了。”

上首之人没有回答。

内侍只能又捏着气报了一遍。

“……孤正忙着,叫她且回去。”

内侍不敢表露心中的困惑,答应着要退下。

“慢着!”

那人闭了闭眼,扔下手中的笔,“罢了,叫她进来吧……”

秦可桢的案子究竟在三司和皇帝心中激起了多大的涟漪,远在东都府衙重狱中的人自然无从知晓,也无暇理会。张万顷的案子开始了审理,而一墙之隔的秦可桢借着小窗漏过来的日光,数着日夜的变换,安静地等待着处决。

“小郎……”

秦可桢听到有人这样唤他。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因为他最近见到江晚舟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小郎……是我啊……”

唤他的人没有停,他不得不勉力睁开眼。而他当看向牢门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为了震惊。

“秦伯……”

秦可桢吃力地从墙角爬起,难以置信地望着门前枯瘦的老人,而后又望向他身后的何星与萧扶忧。

“多谢……”

何星摇头:“是秦伯自己去求府尹大人,才得到通融的。”

秦可桢踉跄地走到门前,伸出手,穿过栏杆攥住了秦伯的衣袖。

“秦伯……”

“小郎,你啊……”

秦伯说着说着便噎住了喉咙,秦可桢无力地握住栏杆,跪了下来。

“秦伯,你怎么回来了啊……”

自己明明将事情瞒着秦伯,为他安排好了出路,确保他余生无忧,却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府衙大堂上重见。

“小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啊……”秦伯拍了拍秦可桢的手,“你要做什么,还真当能瞒过我吗?我知道,知道你心里苦……”

“抱歉,我……对不起,秦伯,再原谅我一次吧……”

秦伯摇头,而后又点头:“你是好孩子……”

不愿打扰这主仆二人的谈话,何星与萧扶忧后退了几步。

抱臂而立,何星看向身侧的萧扶忧,那人看着秦可桢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你这几日似乎总是出神?”

闻言,萧扶忧收回目光,倒也没有反驳。

“是因为秦可桢?”何星回忆起他第一次感受到萧扶忧情绪的低落便是从秦可桢被判斩刑那日开始,“你不希望秦可桢死?”

萧扶忧轻轻带出一抹笑:“道长不是其实也不希望秦可桢死的吗?”

的确如此,如果可以,何星希望秦可桢、江晚舟还有那许许多多的无辜人都不要死。

但何星直觉,萧扶忧与他的这种“不情愿”,原因并不太一样。他为秦可桢感到惋惜,而萧扶忧,倒像是潜藏着一缕灰心与失望。

何星想了想:“是因为那一卦?”

秦可桢本不是一定会死的,但他们到底是没有找到化解的方法,或者说,秦可桢求死的意志太坚定,谁都没拦得住。

“根由在他自己身上,旁人再尽力,也总是奈何不得的。”

“是吗……”

两天后,来自长安的使者带来了秦可桢案复核的结果。

斩立决,无赦。

江归对此冷笑了一声,似乎毫不意外,何星却有点想不明白。

“怎会这样……朝廷不是已经让三司同审伪官之事?”

按说应该是所有伪官案子审完,再一并处置的,怎么秦可桢这结果来得这样急?

“你是不知道,三司最近为了这案子吵得有多热闹啊,啧啧……连张良娣这些日子都格外殷勤……”

其实这也就是江归想要的结果了。的确,他没有证据证明秦可桢的清白,可他就是要把那些疑点与解释不通的地方一字不落地写上去,叫看的人都明白,这案子别有隐情。

“不过结果还是斩刑。”

“自然,不然,你还指望陛下为了这没有证据的事去反驳群臣?该明白的人,心里明白便可以。我想,陛下应该是已经厌烦了这事,所以才会判个斩立决吧。”

若让江归大逆不道地来说,当今天子是个不算聪明,但也绝不算傻的人。他有自己的底线,也并不是完全意识不到张良娣的意图,只不过几十年隐忍求全的生活造就了他最大的特点,避免麻烦。

“大人的意思是……张宗等人也不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了?”

江归大笑:“那要看张中丞能不能忍得下这口气。”

何星与萧扶忧都不明白江归在讲什么,江归却抛给他们一纸文稿。

“这是……”

“关于此案判决的公告。”

二人看了一遍,神情变得古怪。

萧扶忧:“大人就准备这么写?”

“不错,我亲自拟的。”

“那恐怕会被张宗连夜弹劾。”

“他是留台御史,弹劾官员,自然也随他啊。”

看着这纸明为宣布判决结果,实则言辞模糊充满矛盾的公告,何星有些哭笑不得。可以想象,这公告张贴出去后,沈黛衣编的那支曲子恐怕会更受欢迎。

“大人,你这样会给自己招来骂名。”

“本就无名之人,守心而已,功名骂名又无妨?” 江归一摊手,“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朝廷,以及凌雪阁,都已经暗中开始对严庄的调查了。”

第二日,是个晴天。

秦可桢走出府狱大门时,被灿烂的阳光微微晃花了眼。他缓了缓,而后沉默地跟着差役步步走向刑场,枷锁在身,镣铐碰撞作响,他走上刑台,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步履蹒跚的秦伯,还有秦伯旁边眼眶通红但坚持不肯掉眼泪的沈黛衣。

秦可桢有些无奈,之前他便与秦伯争论了好久,他不希望秦伯看到自己受刑的模样,秦伯却始终坚持要亲自带他回家。至于黛衣,更不走运,先是要送晚舟走,现在又轮到自己。

温暖的太阳晒得他疲惫又释然,监斩官终于读完长长的文书,高声发问:“秦可桢,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慢慢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且慢!”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沈黛衣。

只见她呼吸了几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向着监斩官道:“民女还有几句话想与他说,恳请大人成全。”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不知监斩官是不是也误会了沈黛衣与秦可桢的关系,他点了点头。

秦可桢看着沈黛衣走到了他面前。

“黛衣近日练熟了一支笛曲,想请郎君一听,不知郎君可答应?”

秦可桢先是一愣,而后便笑道:“好。”

沈黛衣取出了那支雕花玉笛,用衣袖轻轻拂拭了一遍,吹响了旧调。

问君何徘徊,问君何踌躇,日暮过穷庐,空闻思旧赋。

“黛衣,你学得很好……”

沈黛衣深深行了一礼。

“先生,来生珍重……”

为什么不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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