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一灯如豆。
何星披衣伏案,正在写一封寄给师伯的书信。他不时便要咳上一阵,用笔杆拨亮烛火,每句话更是仔细斟酌,这封信对他来说,很重要。
何星要请师伯,或者说师门,帮忙联系一个人。
笔尖微顿,何星想起白日里他告诉东临客栈掌柜自己或许不会再来时,掌柜的那种释然中带着欣慰的眼神,掌柜大概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然而,他只是找到了一条新的路而已。
何星详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而后,就有些犹豫,他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向师伯借钱。
纯阳宫以修道为本,崇尚清心寡欲,不以钱财为念。何星在华山生活二十余年,只见过小弟子互相借钱买零嘴,下山之后,更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想过向师门开这个口。但是,这次不一样,何星希望,可以帮一把李娘子。
何星不知这次的税究竟是如何算法,李娘子竟然需要交数贯钱,若是期限长也就罢了,偏偏又催得十分急,何星想不出李娘子能有什么办法凑齐这笔钱,而他自己也只剩百文钱傍身,都拿出来也是杯水车薪。
何星叹了口气,其实,现在向师门求助,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唯一的希望,也只有那些官吏能怜恤百姓,将期限通融一些。
次日,西街上的蒸饼铺依旧正常开张。
何星坐在卦摊后等待,眼看早上最繁忙的时候过去,李娘子闲了下来,才起身走进铺内。
小宝正趴在席上玩耍,看到何星进来就笑着拍手,李娘子放下喂水的碗迎了上来。
“何道长?”
一夜时间,李娘子仿佛更苍老了几岁,眼底乌青,鬓发凌乱如飞蓬。
何星点了点头,解下腰间钱袋,放在墙边案上,推了过去。
“这些,你且拿着。”
李娘子先是有些恍惚,待反应过来,便急忙后退了几步。
“不不不!何道长,这我不能要!”
小宝不明白大人为何突然如此激动,眨巴着眼睛忘记了动作,何星示意李娘子平静下来。
“我知晓你的顾虑,但这钱,你应该收下。”
“何道长,我……”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乃是将税交齐,将店铺保住。或是你已经有办法将钱凑齐?”
李娘子的眼神左右犹疑,为难低头。
“这里面并没有多少,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承受不起,况且,往昔你也曾相助于我。”
李娘子抬眼,虽然何星如此说,但她又怎么可能就此心安理得呢?她给予何星的帮助,不过是几个蒸饼,哪里值得何星如此来还。可是,她又是真的很需要钱,一分一厘也好。家中所有能抵押的东西都被连夜抵押,再算上平日所有攒下的收入,也依然与税额差了近一千文。她最后仅有的,也只剩孩子和这间铺子了。
“何道长……”李娘子捏紧了围裙边,指尖都捏得发白,“我一定……”
李娘子的话突然被门外的一阵嘈杂声打断了。
“闪开!都看什么看!闪开!这铺子里的人呢!”
李娘子的脸色冷了下来,何星先走了出去。
门外立着四五个披甲带刀的兵士,为首者唇边一圈胡髭,眉间横亘寸长伤疤,他们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倒是一个敢停下围观的人都没有。
那人恶声恶气道:“这怎么是个道士!不是说是个娘们吗!”
藏在兵士身后的司市探出头看了看:“不是他!那妇人肯定在铺子内!”
屋内“哗啦”一声响,李娘子挥开帘子,走了出来。
“又是你!”李娘子瞪向司市,司市赶紧往后缩了缩。
“废话个屁!”领头兵士用下巴指了指李娘子,“既然这铺子是你的,把税交上来!”
李娘子转过来,浑身都在颤抖,何星微微摇了摇头。
眼看那领头者要失去耐心,李娘子终于道:“好!我交就是!”
李娘子进了铺子,不多时便提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布口袋出来,重重放在那些人面前。
领头兵士瞄了司市一眼,司市便会意上前,打开袋口粗略看了一看,又试了一下重量,表情就变了。
“你这妇人!到现在还想耍滑头,这里面至多也只有不到两贯钱!”
那领头兵士立刻大吼:“怎么回事!你敢耍我?!”
李娘子不由得退后了两步,扶住了门框。
“我……”
眼看李娘子脸色发白,何星上前道:“列位军爷,她也并非有意欺瞒,只是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凑齐,还望通融一二,缓她几天。”
那领头者此时才正眼看了何星一眼。
“你又是谁?她姘头?”
何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自然不是。”
“那你操哪门子的闲心!管什么闲事!你说通融就通融,你算老几?”他用手点着李娘子,面上肌肉耸动,“我告诉你,这税,你一文钱都少不了!而且,今天必须得交齐!”
李娘子红着眼喘着粗气喊道:“交齐……我怎么交齐……把命交给你?!”
“那我不管!死了也得交,反正就是要交齐!”
那男子声音大若洪钟,屋内传来一阵哭闹,李娘子顿时慌了神。
“小宝……”
她转身要往屋里去,谁料那人在背后道:“哎,这不是还有个孩子吗!你把孩子卖了把税交齐!”
李娘子闻言仿佛重重挨了一击,身子一歪摔在门槛上,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阁下此言,也未免太过分。”
那人万万想不到何星竟然敢指责他,顿时拔出了刀。
“臭道士,找死?!”
那刀锋寒光湛湛,何星望着却觉得可笑可悲。
“既执刀,为何不在前线抵抗安贼,反在这里将刀锋朝向无辜百姓……”
“兄弟们!把他们俩抓起来!”
“无可救药……”
何星将李娘子一把扯到身后,长剑应声出鞘。
“好啊……你们敢造反?!”
“造反?”何星满面寒霜,冷冷反问。
那领头者顿时不敢接话了,他其实根本不会一招半式,只是靠着有点关系才混到这个位置,高门大户他连门槛都不配碰,只能从普通百姓身上找填补,谁想今日便碰个硬茬子。这道士这么硬气,他倒是真怕自己被一剑捅了。
然而,何星终究也没有对他们动手,只是将剑向前飞掷而去,那些兵士感觉剑锋似乎是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铮”地一声,长剑钉入身后柳树。
半晌死寂。不待何星再说什么,那些人便连钱都来不及拿,作鸟兽散尽。
“何道长!”
何星将剑取回,细细擦拭了一遍归鞘,听到李娘子唤他,便抬起头。
“何道长,多谢你……”
李娘子向他深深行了一礼,何星摇了摇头。
“方才之事……”
“道长你骂得对!他们就是一群没有救的兵痞!”
“只是得罪了他们,你日后难做。”虽然何星没有真的动手,但以那些人的肚量,得罪也是在所难免。
李娘子嘴唇翕动:“道长……今日若你不出手,他们说不定会真的逼我卖掉小宝来交钱……”
想到这一点,李娘子依然觉得天旋地转。孩子和铺子便是她的命根子,如果这都失去,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一定会再来。”
李娘子恨得咬紧了牙根。
“你如今尚缺多少?”
“大概……七百多文……”
这个数目让何星也是一阵头疼,给纯阳的信虽然送了出去,可李娘子真的还能拖下去吗?
“再想办法吧……”
可到底,还能有什么办法?
耳边似乎有铜铃一响,何星忽然便想起了一个人。
洛阳城西北,客栈内。
萧扶忧正在认真研墨,上好的奚氏墨,他已研了许久,直到墨汁浓郁到不能再浓,方才停下。他提起笔,蘸了又蘸,拧着眉头,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何星。
萧扶忧写完这两个字,鼻尖都出了汗。
他反复地闭上眼又睁开,眉宇间深深的沟壑却没有变。
窗外忽而飞来一只鸽子,木楞楞落在窗框上。那鸽子竟然有寻常鸽子两倍大,腿间系着一个青囊。萧扶忧起身,将青囊取下,动作之间,那鸽子半分反应也没有。
青囊内有一封师父的短信,萧扶忧展开细读了几遍,目光移向纸上的那两个字,他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命运,究竟能不能改变,又到底,该不该改变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