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方皓所料不错,回到蓬莱的第二天,方乾便宣布三日后将在太一神宫举办祭典。时间紧迫,蓬莱门中上上下下立刻忙碌了起来。

方若音这两日新缠上了莫边芽,而云珩陪着徐郁去见跟随东方宇轩回东海的同门,于是剩下了何星与萧扶忧,显得格外地闲。

何星对这种“清闲”有些无所适从,主动找到了方皓,询问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方皓想了想,请何星与萧扶忧去远游渡找姜鱼要一份往年祭礼的名单。

“这名单该是谢先生收着的,但他现在不在,不过我想姜姑姑应该能找到吧。”

何星萧扶忧听罢,点头答应了下来。

远游渡就在九章别院东边不远,与扬波渡一样,同是进出蓬莱的重要口岸。何星他们抵达渡口时,发现那附近没有什么建筑,倒是岸边停着一艘巨船。

说是巨船,是因为那船比寻常海船还要大上许多倍,从何星他们的位置看去,简直是遮天蔽日。船舱也不像船舱,更像是一片楼宇,其精致华美,更甚于聚灵渊。

也亏得墟海深邃浩瀚,若是陆上江河,这船航行其中,怕是不时便要搁浅。

渡口守卫的弟子见何星与萧扶忧停驻,便走了过来。

“二位贵客可是要上不系舟?”

何星没想到,如此壮观的巨船竟有一个轻灵旷远的名字。

“我们受长公子所托,来寻姜前辈。”

“哦,文帅就在船上,贵客请。”

弟子将他们领上船,将事由告诉了前来接应的侍女,侍女点头,躬身带他们进入了船舱内。

虽是船舱,但里面并不逼仄,极尽巧思的设计让人在每一处都能轻易触到外面的海风与阳光。柜架都比正常的稍矮些,桌案却稍高些,脚下木板光滑平整,没有门槛,也没有铺地毯。

显然,这些都是为姜鱼特别考虑的。

侍女请何星二人在外间稍候,自己去向姜鱼禀报,而在他们等待的间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掀开帘子跑了出来。

是谢弈,谢采与姜鱼之子,继承了母亲的一头红发,面容倒更像谢采。何星与萧扶忧之前也见过他几次,聪明是聪明,就是实在调皮,简直无法无天。谢采和姜鱼都极是忙碌,没有空管他,大人们经常被他捉弄得苦不堪言,又不能与他计较。只有方若音,谢弈一去惹她,她就动手揍人,反倒把年纪更大的谢弈治住了,见她就绕道走。

谢弈跑出内间,看见两个有点眼熟的人,就冲他们做了个鬼脸,撞开他们溜了出去。何星没来得及拦住他,侍女匆匆出来向他们道歉,请他们自己进去,然后便去追谢弈。

萧扶忧摇了摇头,跟何星去见姜鱼。

“姜前辈。”

姜鱼正一人坐在案边看着手上一张薄纸,见二人进来,她将纸反扣在桌面,请二人坐下:“长公子劳二位郎君前来,有何要事?”

“来寻一物件。敢问姜前辈,可知之前神宫大典的祭礼名单在何处?”

姜鱼点头:“此物是由阿采收着,还需我亲自去寻,郎君请在此处稍候。”

说完,姜鱼驱着木椅离开,不知是不是对他们太放心,也没唤个侍女进来。

两刻钟过去,姜鱼还未回返。

二人坐在位上没有乱动,只是抬起头打量着满屋的藏书,那可不像是摆样子用的。

何星暗想,虽是双腿有疾,但姜鱼的渊博应该远远超过大多数正常人。

“道长,你说为什么谢采如此被看重也只是白相,而姜鱼却是文帅?”

“因为她知道的多?”何星顺口答完,才反应过来萧扶忧问的是什么,萧扶忧也因为何星的这个答案挑眉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

“其实在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便有这种猜测,而且,上次方兄不是也曾在你我面前提过‘淬风崖和观潮殿’?”

“……不错。”

淬风崖乃是三家设立岗哨监视鲲鹏岛四周动静的地方,那与之并提的观潮殿又能是做什么的?

何星心中当然也有猜测,只是觉得不便在这不系舟上说出来。

“观潮殿,乃是掌控情报之中枢。”

姜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二人猛然回头。

她的膝上的确放着一本册子,但萧扶忧与何星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早说过,萧公子很聪明。”

“前辈谬赞,扶忧愧不敢当。”

姜鱼从他们身边经过,将那册子递过来,何星双手接过收进袖内。

“在这不系舟上妄论前辈,还请海涵。”

姜鱼轻笑:“不算妄论,都是确有其事。倒是此番试探,还请二位郎君勿要介怀,当然,此事与长公子无关。”

二人没觉得惊讶,只称不敢。

萧扶忧观察着姜鱼的表情,试探着问道:“姜前辈话中之意,观潮殿乃是搜集情报之处,不知是搜集什么样的情报?”

“全部。大到世家盛衰,小到家长里短。”

何星眉梢不禁一动。

“何道长是想到了中原的隐元会?”

何星低头。

“观潮殿的设立的确与隐元会有一丝关联,不过,与隐元会不同,观潮殿的职责不仅在搜集情报,更在分析情报,为家主提供参考。”

事实上,观潮殿只为方、姜两家所用,这才是它与隐元会最大的区别。其他世家内当然也会有类似的组织,但论规模和布网之密,那些加起来都不如一个观潮殿。

从姜鱼口中认识到了观潮殿的地位,萧扶忧垂眸思索。

姜鱼见状缓缓开口:“二位可知,今日为何有此试探?”

何星答道:“是方门主授意?”

“不错。”

“为鲲鹏岛海寇之事?”

姜鱼赞许点头。

“我想二位应该也发现了,鲲鹏岛之战中,出现了一些三家意料之外的变故,这不是个好兆头。”

问题,也许出在内部。

“出于谨慎,我们不得不对涉足计划的人一一进行排查。当然,其实两位与这计划干系不大,我今日这般,更主要的还是想知道长公子他们有没有看走眼,那夜的担保能不能算。”

何星恍然想起那夜方皓脱口而出愿用性命为他二人作保,虽是一时情切,但以方皓的性格,也是字字出自肺腑。

“前辈如今有结论了?”

“自然。”

姜鱼顿了一下。

“将来……或许会有更多更艰难的日子,愿二位郎君与三位公子同心协力,彼此可以将后背交付……姜鱼在此,也谢过二位对蓬莱的帮助。”

她蹙紧了眉头,在木椅上向着何星与萧扶忧深深行了一礼。

.

何星他们将祭礼名单带给了方皓,但并没有向他提起姜鱼的试探。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终于到了举办祭典之期。

虽然准备的时间短暂,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天还未亮,九章别院中的所有人都已经起身焚香沐浴。而像方乾元沧鸾等人,这几日都在斋戒,无事时便独处静思凝神。

众人跟随元沧鸾从九章别院乘船往太一神宫,一路上,连最小的方若音都知道肃穆噤声。

太一神宫前,九根巨大的白玉柱环绕成圆形,柱上精美的海兽雕刻在白日里展露无遗。中间的台上已候着许多人,见元沧鸾来,弟子们纷纷俯身。

元沧鸾带着方皓等人走过,而方宸在台阶的起始处等着他们。

“夫人。”

方宸拱手,元沧鸾微微颔首。

“门主已先至殿前等候。”

“走吧。”

“是。”

元沧鸾在前,方宸稍落一步,方子游等人在后,他们踏上了长阶的第一层。

对习武之人来说,用上轻功,走完这千级台阶也不算艰难,然而方皓早就向何星他们讲过,神宫祭典,每个人都必须一步一步,实实在在地走上去。

元沧鸾维持着一个不急不缓的速度,目视前方,仪态端庄,脚步无声。她所到处,阶上的弟子皆低头行礼。

走过五层平台,两旁的景象已经从葱茏灌木变成了山壁,元沧鸾稍作停顿。数个弟子走了过来,从方宸开始,众人一一卸下武器,弟子们恭敬地捧了下去。

元沧鸾再度迈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最后一层平台,方乾带领七枚等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巨大的海雕塑像守卫在平台的入口,未央山的荫蔽掩不住太一神宫的翠瓦飞檐。高甍凌虚,复道交错,轻纱帷幔自天际垂下,散落荧光点点。

方乾与元沧鸾进了殿,而后东方宇轩等人跟了进去,不过何星他们只能止步于此,姜鱼等人亦然。

待众人站定,击鼓声响起,偌大殿前平台,鸦雀无声。

祭乐起。

何星稍稍抬头,看见了部分殿中景象。

大殿地面光如明镜,从上到下分为三层。在最上一层的正中间,矗立着一株丈余高的珊瑚,枝桠繁多,通体红艳似血,光芒熠熠,比点缀在柱梁壁间的那些深海宝珠还要璀璨。而这株珊瑚为界,方家人在最下一层左右站作两排,他们的前方正中是青烟袅袅的香炉和尚且空着的供案。

方宸独在队伍外,他站在殿门口处高声传礼,早已准备好的香草玉帛等祭礼一道道被送了上来。

金玉不足贵,兰芷为尊。

从殿门口开始,祭礼经众人之手一一传递,最后传至方乾与元沧鸾,二人将其奉上供案。待祭礼全部摆好,便有方家族中长者上前请神,带领众人吟唱祝词。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祭祀之仪,当先祭主神东皇太一,而后才到主今事之神。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与其说这是对神灵的祈求祷告,倒不如说这是对世事的感叹。

生死有定分,离合岂由人。

.

祭典总共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待仪式结束,众人按照次序退下,而方皓方明卿留下来协助方宸打理收拾。

“道长,你们可看见了子游?”

何星几人都摇头。

徐郁道:“子游是先走了吗?”

“可他连声招呼都没打……”方皓面上显出担忧,“在殿中时我看他神情有些不对。”

“我们帮你找找?”

“也好……我与明卿现在脱不开身,就拜托你们了。”

“方兄,你觉得子游兄可能会去哪些地方?”

方皓想了想:“悟剑谷、回心苑、鉴影湖、九歌岛,这几个地方最有可能。”

徐郁:“加上九章别院,正好五个,那……我们分头找吧。”

萧扶忧等人点头。

“好,我再派几个弟子一起找。”

云珩徐郁去了回心苑鉴影湖,莫边芽去了悟剑谷,萧扶忧回九章别院,而何星去了九歌岛。

九歌岛在远游渡以南,与蓬莱主岛并不相连。何星一度担心找遍整座岛需要很长时间,不过到了才发现,整座九歌岛几乎都是海雕的领地,没有多少地方能待人。

何星询问了岛上养雕的弟子,结果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方子游的确就在九歌岛上,在弟子的带领下,何星很快就找到了他。

“何道长?”

方子游本来屈着右腿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远眺海面,余光里瞥见了何星,就转过头看他。

“是阿兄让你来寻我的?”

方子游的神色很平静,何星缓步上前。

“他有些担心你。”

“我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子游手里掐着一片草叶,浸出的汁液染上了指尖。

“你在看什么?”

“海。”

于是何星也将目光投向那片海。

“……道长,中原是什么样的?比东海好玩吗?”

“不好玩,比这里有更多的离散。”

方子游一时默然。

“我十几岁的时候特别想去中原玩。”

“现在呢?”

“还想,但是……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方子游低头,尾音轻不可闻。

“道长,你知道什么是海葬吗?”

何星当然知道,不过他没有插话,只是继续听方子游讲。

“在东海,亡故的人会被放上小船,跟着潮水一起飘走,我也不清楚那些逝者究竟会去哪儿,只听说过曾经有一个去世的弟子,他的伞和他一起被推入海,十年之后,那把伞竟然又飘回了蓬莱……”

孤云何往。

“我知道,我得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走下去。”

方子游扔掉手中的草叶,从石头上跃了下来。

“我们回去吧。”

何星颔首。

他们转身下山,长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唳叫,二人仰头望去,发现是一只白色的海雕。

何星见方子游目不转睛,问道:“你认识这只雕?”

“它叫归云,是阿溯的海雕。”

归云在空中往复盘桓数圈,似是留恋,停栖在山顶的掠海和翎歌也与它和鸣,而后,归云展翅飞向了那遥不可及的海天相交的一线。

“它要去哪儿?”

“不知道。不过,它不会回来了。”

两段词分别出自《九歌》里面的《东皇太一》和《大司命》

懒得翻译了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和“生死有定分,离合岂由人”是一个意思

那把漂回来的伞在游戏里真的存在,就叫归云一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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