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皓所料不错,回到蓬莱的第二天,方乾便宣布三日后将在太一神宫举办祭典。时间紧迫,蓬莱门中上上下下立刻忙碌了起来。
方若音这两日新缠上了莫边芽,而云珩陪着徐郁去见跟随东方宇轩回东海的同门,于是剩下了何星与萧扶忧,显得格外地闲。
何星对这种“清闲”有些无所适从,主动找到了方皓,询问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方皓想了想,请何星与萧扶忧去远游渡找姜鱼要一份往年祭礼的名单。
“这名单该是谢先生收着的,但他现在不在,不过我想姜姑姑应该能找到吧。”
何星萧扶忧听罢,点头答应了下来。
远游渡就在九章别院东边不远,与扬波渡一样,同是进出蓬莱的重要口岸。何星他们抵达渡口时,发现那附近没有什么建筑,倒是岸边停着一艘巨船。
说是巨船,是因为那船比寻常海船还要大上许多倍,从何星他们的位置看去,简直是遮天蔽日。船舱也不像船舱,更像是一片楼宇,其精致华美,更甚于聚灵渊。
也亏得墟海深邃浩瀚,若是陆上江河,这船航行其中,怕是不时便要搁浅。
渡口守卫的弟子见何星与萧扶忧停驻,便走了过来。
“二位贵客可是要上不系舟?”
何星没想到,如此壮观的巨船竟有一个轻灵旷远的名字。
“我们受长公子所托,来寻姜前辈。”
“哦,文帅就在船上,贵客请。”
弟子将他们领上船,将事由告诉了前来接应的侍女,侍女点头,躬身带他们进入了船舱内。
虽是船舱,但里面并不逼仄,极尽巧思的设计让人在每一处都能轻易触到外面的海风与阳光。柜架都比正常的稍矮些,桌案却稍高些,脚下木板光滑平整,没有门槛,也没有铺地毯。
显然,这些都是为姜鱼特别考虑的。
侍女请何星二人在外间稍候,自己去向姜鱼禀报,而在他们等待的间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掀开帘子跑了出来。
是谢弈,谢采与姜鱼之子,继承了母亲的一头红发,面容倒更像谢采。何星与萧扶忧之前也见过他几次,聪明是聪明,就是实在调皮,简直无法无天。谢采和姜鱼都极是忙碌,没有空管他,大人们经常被他捉弄得苦不堪言,又不能与他计较。只有方若音,谢弈一去惹她,她就动手揍人,反倒把年纪更大的谢弈治住了,见她就绕道走。
谢弈跑出内间,看见两个有点眼熟的人,就冲他们做了个鬼脸,撞开他们溜了出去。何星没来得及拦住他,侍女匆匆出来向他们道歉,请他们自己进去,然后便去追谢弈。
萧扶忧摇了摇头,跟何星去见姜鱼。
“姜前辈。”
姜鱼正一人坐在案边看着手上一张薄纸,见二人进来,她将纸反扣在桌面,请二人坐下:“长公子劳二位郎君前来,有何要事?”
“来寻一物件。敢问姜前辈,可知之前神宫大典的祭礼名单在何处?”
姜鱼点头:“此物是由阿采收着,还需我亲自去寻,郎君请在此处稍候。”
说完,姜鱼驱着木椅离开,不知是不是对他们太放心,也没唤个侍女进来。
两刻钟过去,姜鱼还未回返。
二人坐在位上没有乱动,只是抬起头打量着满屋的藏书,那可不像是摆样子用的。
何星暗想,虽是双腿有疾,但姜鱼的渊博应该远远超过大多数正常人。
“道长,你说为什么谢采如此被看重也只是白相,而姜鱼却是文帅?”
“因为她知道的多?”何星顺口答完,才反应过来萧扶忧问的是什么,萧扶忧也因为何星的这个答案挑眉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
“其实在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便有这种猜测,而且,上次方兄不是也曾在你我面前提过‘淬风崖和观潮殿’?”
“……不错。”
淬风崖乃是三家设立岗哨监视鲲鹏岛四周动静的地方,那与之并提的观潮殿又能是做什么的?
何星心中当然也有猜测,只是觉得不便在这不系舟上说出来。
“观潮殿,乃是掌控情报之中枢。”
姜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二人猛然回头。
她的膝上的确放着一本册子,但萧扶忧与何星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早说过,萧公子很聪明。”
“前辈谬赞,扶忧愧不敢当。”
姜鱼从他们身边经过,将那册子递过来,何星双手接过收进袖内。
“在这不系舟上妄论前辈,还请海涵。”
姜鱼轻笑:“不算妄论,都是确有其事。倒是此番试探,还请二位郎君勿要介怀,当然,此事与长公子无关。”
二人没觉得惊讶,只称不敢。
萧扶忧观察着姜鱼的表情,试探着问道:“姜前辈话中之意,观潮殿乃是搜集情报之处,不知是搜集什么样的情报?”
“全部。大到世家盛衰,小到家长里短。”
何星眉梢不禁一动。
“何道长是想到了中原的隐元会?”
何星低头。
“观潮殿的设立的确与隐元会有一丝关联,不过,与隐元会不同,观潮殿的职责不仅在搜集情报,更在分析情报,为家主提供参考。”
事实上,观潮殿只为方、姜两家所用,这才是它与隐元会最大的区别。其他世家内当然也会有类似的组织,但论规模和布网之密,那些加起来都不如一个观潮殿。
从姜鱼口中认识到了观潮殿的地位,萧扶忧垂眸思索。
姜鱼见状缓缓开口:“二位可知,今日为何有此试探?”
何星答道:“是方门主授意?”
“不错。”
“为鲲鹏岛海寇之事?”
姜鱼赞许点头。
“我想二位应该也发现了,鲲鹏岛之战中,出现了一些三家意料之外的变故,这不是个好兆头。”
问题,也许出在内部。
“出于谨慎,我们不得不对涉足计划的人一一进行排查。当然,其实两位与这计划干系不大,我今日这般,更主要的还是想知道长公子他们有没有看走眼,那夜的担保能不能算。”
何星恍然想起那夜方皓脱口而出愿用性命为他二人作保,虽是一时情切,但以方皓的性格,也是字字出自肺腑。
“前辈如今有结论了?”
“自然。”
姜鱼顿了一下。
“将来……或许会有更多更艰难的日子,愿二位郎君与三位公子同心协力,彼此可以将后背交付……姜鱼在此,也谢过二位对蓬莱的帮助。”
她蹙紧了眉头,在木椅上向着何星与萧扶忧深深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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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星他们将祭礼名单带给了方皓,但并没有向他提起姜鱼的试探。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终于到了举办祭典之期。
虽然准备的时间短暂,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天还未亮,九章别院中的所有人都已经起身焚香沐浴。而像方乾元沧鸾等人,这几日都在斋戒,无事时便独处静思凝神。
众人跟随元沧鸾从九章别院乘船往太一神宫,一路上,连最小的方若音都知道肃穆噤声。
太一神宫前,九根巨大的白玉柱环绕成圆形,柱上精美的海兽雕刻在白日里展露无遗。中间的台上已候着许多人,见元沧鸾来,弟子们纷纷俯身。
元沧鸾带着方皓等人走过,而方宸在台阶的起始处等着他们。
“夫人。”
方宸拱手,元沧鸾微微颔首。
“门主已先至殿前等候。”
“走吧。”
“是。”
元沧鸾在前,方宸稍落一步,方子游等人在后,他们踏上了长阶的第一层。
对习武之人来说,用上轻功,走完这千级台阶也不算艰难,然而方皓早就向何星他们讲过,神宫祭典,每个人都必须一步一步,实实在在地走上去。
元沧鸾维持着一个不急不缓的速度,目视前方,仪态端庄,脚步无声。她所到处,阶上的弟子皆低头行礼。
走过五层平台,两旁的景象已经从葱茏灌木变成了山壁,元沧鸾稍作停顿。数个弟子走了过来,从方宸开始,众人一一卸下武器,弟子们恭敬地捧了下去。
元沧鸾再度迈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最后一层平台,方乾带领七枚等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巨大的海雕塑像守卫在平台的入口,未央山的荫蔽掩不住太一神宫的翠瓦飞檐。高甍凌虚,复道交错,轻纱帷幔自天际垂下,散落荧光点点。
方乾与元沧鸾进了殿,而后东方宇轩等人跟了进去,不过何星他们只能止步于此,姜鱼等人亦然。
待众人站定,击鼓声响起,偌大殿前平台,鸦雀无声。
祭乐起。
何星稍稍抬头,看见了部分殿中景象。
大殿地面光如明镜,从上到下分为三层。在最上一层的正中间,矗立着一株丈余高的珊瑚,枝桠繁多,通体红艳似血,光芒熠熠,比点缀在柱梁壁间的那些深海宝珠还要璀璨。而这株珊瑚为界,方家人在最下一层左右站作两排,他们的前方正中是青烟袅袅的香炉和尚且空着的供案。
方宸独在队伍外,他站在殿门口处高声传礼,早已准备好的香草玉帛等祭礼一道道被送了上来。
金玉不足贵,兰芷为尊。
从殿门口开始,祭礼经众人之手一一传递,最后传至方乾与元沧鸾,二人将其奉上供案。待祭礼全部摆好,便有方家族中长者上前请神,带领众人吟唱祝词。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祭祀之仪,当先祭主神东皇太一,而后才到主今事之神。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与其说这是对神灵的祈求祷告,倒不如说这是对世事的感叹。
生死有定分,离合岂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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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总共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待仪式结束,众人按照次序退下,而方皓方明卿留下来协助方宸打理收拾。
“道长,你们可看见了子游?”
何星几人都摇头。
徐郁道:“子游是先走了吗?”
“可他连声招呼都没打……”方皓面上显出担忧,“在殿中时我看他神情有些不对。”
“我们帮你找找?”
“也好……我与明卿现在脱不开身,就拜托你们了。”
“方兄,你觉得子游兄可能会去哪些地方?”
方皓想了想:“悟剑谷、回心苑、鉴影湖、九歌岛,这几个地方最有可能。”
徐郁:“加上九章别院,正好五个,那……我们分头找吧。”
萧扶忧等人点头。
“好,我再派几个弟子一起找。”
云珩徐郁去了回心苑鉴影湖,莫边芽去了悟剑谷,萧扶忧回九章别院,而何星去了九歌岛。
九歌岛在远游渡以南,与蓬莱主岛并不相连。何星一度担心找遍整座岛需要很长时间,不过到了才发现,整座九歌岛几乎都是海雕的领地,没有多少地方能待人。
何星询问了岛上养雕的弟子,结果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方子游的确就在九歌岛上,在弟子的带领下,何星很快就找到了他。
“何道长?”
方子游本来屈着右腿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远眺海面,余光里瞥见了何星,就转过头看他。
“是阿兄让你来寻我的?”
方子游的神色很平静,何星缓步上前。
“他有些担心你。”
“我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子游手里掐着一片草叶,浸出的汁液染上了指尖。
“你在看什么?”
“海。”
于是何星也将目光投向那片海。
“……道长,中原是什么样的?比东海好玩吗?”
“不好玩,比这里有更多的离散。”
方子游一时默然。
“我十几岁的时候特别想去中原玩。”
“现在呢?”
“还想,但是……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方子游低头,尾音轻不可闻。
“道长,你知道什么是海葬吗?”
何星当然知道,不过他没有插话,只是继续听方子游讲。
“在东海,亡故的人会被放上小船,跟着潮水一起飘走,我也不清楚那些逝者究竟会去哪儿,只听说过曾经有一个去世的弟子,他的伞和他一起被推入海,十年之后,那把伞竟然又飘回了蓬莱……”
孤云何往。
“我知道,我得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走下去。”
方子游扔掉手中的草叶,从石头上跃了下来。
“我们回去吧。”
何星颔首。
他们转身下山,长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唳叫,二人仰头望去,发现是一只白色的海雕。
何星见方子游目不转睛,问道:“你认识这只雕?”
“它叫归云,是阿溯的海雕。”
归云在空中往复盘桓数圈,似是留恋,停栖在山顶的掠海和翎歌也与它和鸣,而后,归云展翅飞向了那遥不可及的海天相交的一线。
“它要去哪儿?”
“不知道。不过,它不会回来了。”
两段词分别出自《九歌》里面的《东皇太一》和《大司命》
懒得翻译了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和“生死有定分,离合岂由人”是一个意思
那把漂回来的伞在游戏里真的存在,就叫归云一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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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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