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不是真实存在的”展锋疑惑道“可我此刻就在你的面前啊”

他把手臂伸直，向叶飞霆展示自己反射着光线的金属护甲，纤长的睫毛随着眼角的开合晃动，灰色的眼睛带着不解看着叶飞霆。

叶飞霆张了张嘴，他在来的路上预想过自己劝说展锋会有多么艰难，展锋可能会怀疑、可能会暴怒，可能会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可事到眼前，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无法将真相说出口，而是他无法直接告诉展锋一个冰冷的事实：

你和你从出生起所经历的一切，全部都是虚假的，是人为创造出来、不存在于任何时间里的。

你所经历的前半生，都是被人所编纂的故事里，可以轻飘飘一笔带过的背景概要。

可他必须要说。

叶飞霆鼓起勇气，他攥着自己的手指，艰难开口：

“你的世界是一个游戏，你和你的朝代，都是别人创造出来的”

他边说边拿起平板电脑，给他看了几张自己存下来的游戏截图。

展锋愣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截图里灰暗的天空和离散的流民，迟疑着开口：“这是，长安？是狼牙贼子侵占长安的时候？”

“对，这里在我们的游戏里叫战乱长安”叶飞霆点点头，他又划拉了几张截图给他看“这是万花，这是少林，这是、”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这是战乱天策”

展锋抬起手，他的手臂平稳有力，可手指却在轻轻打着颤着。

他举起发颤的手指，想隔着屏幕去触摸半塌陷的凌烟阁上，暴露在血色太阳下的木质梁柱。

可手指最终却只落在了冰冷的屏幕上。

展锋完全慌了神，他放在手机屏幕上的十指紧握成拳，语调慌张的开口：

“这怎么会，可，可我确实是在宋州、”

啪的一声截断了展锋的话头，叶飞霆一惊，他慌忙抬头看向声源方向，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展锋。

展锋的左手重重捂在自己的嘴上，他用最直接了断的方式堵住了自己不该说出口的话。

那双曾经盈着笑意的灰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叶飞霆看到他的瞳孔轻颤着，豆大的泪珠挂在眼眶里，倔强着不肯落下。

“......抱歉”叶飞霆听到展锋沙哑的声音“抱歉，让我独自静静”

叶飞霆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看到展锋动作很轻的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只是现在我需要自己待一会儿，好吗？飞霆”

展锋垂着脑袋呆坐在原地，从相遇时一直挺直着腰背的男人和他的马尾一起落在了天光的影里。

展锋的头低垂着，叶飞霆看不到那滴眼泪最后有没有落下。

叶飞霆一时失语，他预想过说出真相后展锋的许多个可能会有的表现，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和他同岁的青年，竟会如此沮丧。

叶飞霆叹了口气，他把平板拿过来调成常亮模式，放在了展锋面前。又拍了下展锋的肩膀，便离开了他的身边。

叶飞霆在校长室里转了一圈，他先是把自己的手机和充电宝连上了电源充电，转身又去翻找校长室里的粮食储备。

可他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却只在抽屉第二层的文件夹里发现了几包辣条和小圆饼干，他叹了口气，校长就不知道屯点战略物资吗，怎么压缩饼干都没有。

突然，叶飞霆身后的桌子上响起了铃声和震动声。叶飞霆楞了一下，立刻弹跳起来去摸手机，一看屏幕，是通讯软件的群语音通话提示。

从刚才的陨石降落到现在勇闯校长室的期间，手机安静的像抠了电池的闹钟，乖巧无比的一声没吭，直到现在才开始狂发通讯。

想起刚刚拍摄黄鸡大笑时突如其来的电磁干扰，可能是有什么干扰了通信，直到现在才恢复信号，所以手机也是这时候才响吧，叶飞霆想。

他解开锁屏一看，通讯软件里的群聊消息飞一般的在屏幕上接收刷新着，叶飞霆来不及打开，扫了一眼正在冒消息的群聊后就点开了置顶的群语音通话提示并接通。

“叽哥！叽哥你没事吧叽哥！”一点进去，群里的三个人都在，一个女声首先发现了他的加入，紧张的小声喊他，这是三人亲友小群里唯一的姑娘鸽子。

“我还好，我现在在我们学校校长室，还算安全”叶飞霆匆匆交代了自己的现状后赶忙问道：

“鸽子和螺哥你俩怎么样？鸽子你之前是在出租车上不？现在怎么样？和螺哥碰上头了吗？”

女孩子狠狠擤了一口鼻涕：“吓死我了，我刚刚打了两次电话就你那边没动静，我和帮主都以为你完蛋了，还好这次你接了”

“刚刚我和帮主联系上了，他离我不远了，我们说好我就近找个没人的地方藏着，等着他来接我”鸽子声音打颤“你呢叽哥，你怎么办，你学校离民宿还远着呢，你过得来吗”

“要是没别的办法，我过去接你，大学城那边人口多，但周边都是空地，只要想办法离开大学城，我们就相对安全一些”

一个低沉的男声加入了讨论，是开民宿的亲友田螺，他问叶飞霆：

“怎么样，你离得开大学城吗，阿叽”

“先别提我的事了，我这边安全，我有办法过来”叶飞霆含糊道“螺哥你带着鸽子先回民宿吧，先确保你俩的安全”

“你说真的？你真能自己过来？中间隔着十几公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阿叽”

“我没事儿，我真有办法能过去，你俩先回去，咱得保证民宿的安全，螺哥”叶飞霆顿了顿“这回不是小事儿，我这边在现实里看到了游戏里的尸人”

叶飞霆的话犹如在平静的池塘里投入一枚炸弹般，三人同时沉默了。

叶飞霆的食指无意识的在校长室的地毯上有节奏的敲击，他边思考边说：

“官方不一定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秩序和治安，我们得优先自救。螺哥你和鸽子得先回去加强民宿的安保和自给能力，确保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最少咱得有安全的水源和食物供给”

“你确定吗叽哥，你确定你自己能过来吗”鸽子在手机里敲着什么，她那边的话筒里传来频繁的哒哒声。

“我确定，我真的能自己过去”叶飞霆再次肯定。

“好，我信你”鸽子又狠狠擤了鼻子“从大学城到民宿大约十三公里，正常情况下你不停歇的走半天就能到”

“最坏的情况是桥和路全都被炸断了，你得绕路，那样的话你过来得两三天”鸽子在电话那头啪啪敲着手机，她顿了顿又说：

“五天、不，四天，四天时间内你要是还不来民宿，我和螺哥就沿着从民宿到大学城的路线逆行过去找你”与此同时叮的一声，群文件里上传了什么，叶飞霆切了窗口去看，是一个卫星地图APP。

“我把民宿到大学城沿路的，你可能用得上的所有卫星公路图都标记了下来，叽哥你存一下APP，打开就能看到”鸽子犹豫了一下又说：

“现在事故刚刚发生，路上应该还是安全的。叽哥你一定走大路，国道炸断了走省道，我把几条国道全部标了红，先紧着这几条路走”

“叽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叶飞霆听电话那头的鸽子嗓音发颤“过几天你那边就不一定有电了，我和帮主会在每天中午的时候打开手机等你的消息”

“就是太阳升到最头顶，一天中最晒的时候，叽哥你要是那会儿能报平安，一定一定记得给我们联系啊”

“到时候可能也没有信号没有网”螺哥接话“我会不定期出去在民宿周边和来的路上留标记，就画黄鸡大、”

“不要黄鸡大笑！”叶飞霆和电话那头的鸽子齐声抗议。

“好，那就猪头冰淇淋”螺哥无奈“阿叽你看到猪头冰淇淋了，就是快到家了，到时候在标记周边找找，我尽可能留点物资给你”

“好，我知道了，你俩也注意安全”叶飞霆低声“咱们都得平安汇合”

“好，那我先挂断了，好像来人了，我得去找个地方藏起来”鸽子小声“加油叽哥，咱们民宿见面”

叶飞霆挂断了电话，他看着着群聊里亲友们发的打气表情包，把手机放在额前，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打气。

“这些是你的好友吗？”男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叶飞霆猛然回头，展锋站在他身后四五步远的距离，正看着他。

“啊展、展锋，你没事了吗？”叶飞霆结巴“刚刚手机似乎恢复正常了，我就和他们联系上了”

他对展锋挥挥手里还在不断冒表情包的手机，顺便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神色。

展锋眼圈还红着，但神态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似乎是因为刚刚的失态有些尴尬，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叶飞霆笑笑。

“无碍，多谢飞霆，帮我厘清此事”展锋摆手，他尴尬笑道：“刚刚只是想起了故人”

故人？叶飞霆不语，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展锋，用眼神催促他说下去，显然对他说的故人旧事很感兴趣。

顶着叶飞霆期盼的眼神，展锋莫名有几分手痒，他搓了搓手指，开口道：

“天策府的新兵小队里，通常以十个人为一组，我刚入伍时的，我那一组里却有十一个人，当时的上峰曾戏称我们组是那一批新兵里最特殊的一组”

“那一组人里，之后一半调去了长安，一半驻守在了天策。离别时，我们互相以水代酒相敬过，敬建功立业，敬终有一日大家身披功勋，天策再会”

“后来战事四起，我跟着上级驻扎洛阳，后又辗转楚州、邺城等地，最后在宋州......”

展锋不自然的顿了一下，随即强行转移了话题。

“突至此处，遇见飞霆后，展某本以为自己早已释怀，谁知某半生激荡，竟是话本里的故事，一时心神起伏。骤然间看到昔日天策旧地竟如此，不禁想到昔年旧人，有些黯然罢了，让飞霆见笑了”

展锋苦笑着摇头，他叹道“不说也罢，庸碌这一生，谁承想能有如此奇遇，老天既让展某来此地，必有需要展某去做之事”

“况且”叶飞霆看到展锋抬起双手，他将双手反复攥拳又放开，最后双手十指交握坚定开口：

“既然展某还活着，世间又起战事，那展某就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叶飞霆垂下眼问他。

展锋这一番话说得叶飞霆心中感慨激荡，他感叹展锋精彩的前半生，也敬佩展锋能如此快的调整好心态。

他更为仰慕的，是展锋在经历过他所讲述的这些过去之后，在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时，还有能为这个陌生的世界做些什么的勇气。

从遇到展锋的那一刻，并被他指点着杀了个尸人的那刻起，叶飞霆的心中就有一个隐秘的念头。

被系统附身后什么都不会的他需要一个人来教导他如何用剑网3的武学来战斗，而孤身一人从天而降，且武艺精湛的展锋恰好满足这个条件。

可在他和展锋对话，了解了这个人的过往后，叶飞霆犹豫了。

展锋向他展现出的是太过耀眼的信念，越近距离接触这个耀眼的灵魂，叶飞霆就越愧然。

他的那点小九九在展锋的面前，就像在阳光下快速蒸发的水洼，太阳一出来，水洼终归是要消失的。

早春的初雪等不来夏天的太阳，他真的可以留得下眼前的这个人吗？

展锋走到叶飞霆身边，慢慢蹲下，他看着眼前盘腿坐在地上的大男孩。

突然穿上游戏里的套装，叶飞霆还是不太适应，他把前后襟都撩开摊在地上，正背对着展锋垂着头看手机，背影看起来有些孤寂。

展锋低头看着叶飞霆头顶跟着他敲手机的动作一动一动的白色羽状头冠，莫名觉得有些手痒，很想捏捏那乱动的羽冠。

这时候偷袭可能会吓到他，不好，展锋想。

“我刚刚听飞霆说，想出城前去和好友汇合？”展锋微笑“不如我送飞霆过去如何？”

展校尉最优秀的地方之一就是他的应变能力和反应速度，这是天策府里和他切磋过的同袍们一致认同的。

——在战场上遇见流矢的时候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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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