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越走越高,大路收窄,江思葭望了一眼前方骤然拥簇的山峰,心知这就是瞿塘峡了。
日照当空,滩涂上的碎石和贝壳晒得发光,她找了个树荫乘凉,摘下斗笠扇了扇,喝一口水,把胡饼撕着吃。
好安静,她左顾右盼,揉着嚼酸了的腮帮子打开了地图。
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已经到了万岭滩,前面就是万岭寨、金汤寨......
等等,这些不都是匪窝吗!
她一个激灵爬起来,手忙脚乱收拾水囊和干粮,难怪走了几里路都看不见人呢,哪个不长眼的会往这边走啊!
上一个落脚的村子在哪来着,她飞速掉头往回走,看见一艘小船从上游箭似的冲来,船头一斜,滑上了浅滩,撑篙的汉子跳下来,从船舱里拖出一大团挂着鱼的湿漉漉的网。
江思葭仿佛遇到了救星,她用力挥动着斗笠:“嗳——大哥,能坐船吗?”
那汉子回头,渔网撂在地下,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来,精壮的胳膊水淋淋的,江思葭这才发现他胸前好几道疤。
她艰难地咽下口水,突然很想拔腿就跑。
那汉子上下打量她,粗声粗气道:“坐船啊,你去哪?”
她嗫嚅着:“去巴陵县,行吗?”
“巴陵?”那汉子嘴角扯起一个痞笑,指着江水道:“一百多里路呢,你打算在船上跟我过夜?”
这话可真难听,江思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气性,皱眉说:“不坐了。”
“哟,脾气不小。”那汉子还是笑,伸手就来抓她。
而江思葭早就瞅准了角度,肩膀一躲,照着他□□就是一脚,那汉子惨叫起来,夹着腿来追她。
真倒霉,江思葭一想起她把师父的蛇给了蓝雨瑶就心如刀绞,一边跑一边掏包袱,想找到那包在医馆顺手买的石灰粉。
“嘿,还跑!”那汉子一把拽住了她飘起来的发尾,她“啊”地后仰,被摔在了地上。
“跑啊,还跑不跑了,”汉子望着她吭哧吭哧笑,弯腰扯掉她胸前的包袱,一扒开,“哟,这么肥,老子今天走运,捡了条大鱼!”
江思葭被捆成粽子扔上了船,她刚才差一点偷袭成功,但石灰粉还没扬出来,那汉子就恶狠狠按住了她,反手扇了两个耳光。
很奇怪,她向来贪生怕死,但不知是这具身体的血性被唤醒了还是怎样,对方越是穷凶极恶,她反倒越是想扑上去干一场,那汉子给她蒙上眼罩,蹲在她背后系带子的时候,她用脑袋猛地往后一怼,竟把两百斤重的男人掀翻了。
手脚都被捆了不能动弹,她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整个身子压上去,趁汉子还没反应过来,用锤子开板栗似的,额头狠狠往他鼻子一砸,哟呵,红的黄的黑的白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她也来开酱油铺!
“欠**的小娘们!老子剁了你喂鱼!”
那汉子红了眼,抹一把脸上的血,抓起竹筐里一把沾满鱼鳞的刀就劈下来。
那大概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江思葭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对方撕裂的吼声戛然而止,“哐啷”,刀掉了,她能感觉到刀锋像刮鱼鳞一样从她大腿侧面削过去,有重物倒地,浓烈的鱼腥味占据了她的鼻腔。
江思葭知道自己得救了,可是她突然没有勇气睁开眼,像虾米弓着身子啜泣着,直到有人给她解开绳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笑:“刚才不是还很勇猛,现在想起来怕了?”
是唐飞星。她颤抖着睁开眼,泪水糊成一团,蹲在她面前的男人不知道忙忙碌碌收拾些什么,把软得像条死鱼一样的她扛起来,脚尖轻点,飞起的同时将那条船踢进水里。
江思葭上半身倒挂在他背后,吃力地抬眼,看见载着尸体的小船在漂向江心的同时逐渐四分五裂,最终被吞没。
她狼狈地靠在树下,被扇肿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但她没心思管这些,唐飞星依旧衣冠楚楚,发型也纹丝不乱,只是略带嫌弃地弹飞护腕上一枚带血的鱼鳞,轻车熟路从江思葭的包袱里翻出一条手帕,递给她:“脏死了,擦擦。”
“你怎么在这儿,”江思葭有气无力接了手帕,“又跟踪我,没完没了了是吗?”
“没完没了?看来我应该等你变成一具尸体的时候再出手。”
“那确实更合理,”江思葭皮笑肉不笑:“还以为你早就想把我千刀万剐了呢。”
唐飞星挑眉:“因为你给腾云报信?还是因为你骂了我?我接单很贵的,你的小命还不值钱。”
“哦,”江思葭指了指江面:“那这个人是你自己杀的,别找我要钱。”
唐飞星一愣,哈哈大笑,把装了金砖票据的包袱丢给她,“叶乘风的钱比我还黑,可不敢要,你自己收着吧。”
他知道是叶乘风的钱,江思葭略有迟疑,叶乘风找过白马帮了?
“如你所愿,”唐飞星一眼看破她的想法,幽默地说:“想不到你跟叶乘风还有交情,他的面子我少不得要给,不过瞿塘峡水匪横行,我也只是恰好经过,要是明天又来个打鱼的,那我也管不了。”
“我呸!闭嘴吧乌鸦嘴!”江思葭最讨厌别人恐吓她,打开水囊喝了口水,望着远山发呆,她忽然问:“谢天意怎么样了?”
“哦?难为你还记得他,”唐飞星阴阳怪气道:“还以为你铮铮铁骨浩气人,早跟我们划清界限了呢。”
江思葭白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她想谢天意肯定没事,不然唐飞星绝不肯救她。
她恢复了力气,走到江边洗脸梳头,一只棕色小瓶子磕磕绊绊滚到她脚边,唐飞星懒懒倚在石头上:“消肿的,看见你自己多丑了吧,跟猪头一样。”
江思葭倒了一点在手心里,凉凉的润润的,有点像芦荟胶,她抹在了脸上。
抹完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唐飞星说:“谢了。”
她的表情是如此平静,唐飞星反倒不淡定了,他说:“你今天好奇怪,好像没精神。”
“......差点死了的人,怎么有精神?”
“我看你反抗的时候挺有劲的。”
“用完了,所以现在没劲了。”
她说完,回头发现唐飞星也走到了大路上,她问:“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跟着你怎样,不跟着你又怎样?”
江思葭十分诚恳:“跟着的话,我放心大胆往前走,不跟着的话,我就回去找最近的村子歇脚,明天再打听有没有别的路绕过瞿塘峡。”
唐飞星听懂了,顿时笑得老奸巨猾:“想让我给你当保镖,打算出几张票子?”
江思葭主打一个真诚就是必杀技:“我有几张票子你最清楚,多了没有,全拿去也行。”
唐飞星不客气地伸手:“行,都给我。”
江思葭暗暗咬牙,赌一把!她把叶乘风给的钱袋放在唐飞星手心里,眼睛都没眨一下。
唐飞星一直全神贯注盯着她,漆黑尖锐的指虎收拢,像一朵铁线莲蓦然收紧,吞没了那枚金丝绣的钱袋。
江思葭心痛得要死,但是假如再碰到一次水匪,命都没了,留着钱能干嘛呢?
“行,这单我接了,”唐飞星悠然道:“我在行内信誉一流,包你一路平安,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
他指了指她身后背着的那把几乎缠成一条棍的剑:“你把剑包这么严实,是生怕自己在敌人面前抽出来吗?”
他的讥笑显而易见,但江思葭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剑鞘,不包严实点,我怕伤到自己。其实带着它也只是图个心理安慰,因为我不会用剑。”
“嗯,这倒是匪夷所思,”唐飞星抱着双臂,靠在石头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叶乘风明明说你是个高手来着,虽然手段不甚光彩,总是躲在角落偷袭他,但能偷到他也算本事——哈哈,别瞪我,这是他原话。”
“我掉下山崖了,大难不死,但一身武功废了,这个解释您满意吗?”
“唔,一般般,”唐飞星用指虎敲着小臂上的护甲,笑眯眯道:“我觉得可以编得更复杂一点,比如因爱生恨、负气出走,最后走火入魔,散去一身修为,终获内心平静。”
江思葭:“......”
“爱信不信,随你怎么说。”
她大步往前走,唐飞星端着弩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望着两侧的山林,倒真像个保镖——只不过有点吊儿郎当,而且十分碎嘴。
他又孜孜不倦地问了江思葭离开腾云后的很多事情,最后话题转到柳鸣霄身上。
“你知道,我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何况你现在算我的雇主,不过假如以后关系会更进一步,那我就少不得要多问几句。”
又来了,他说话惯会拐弯抹角,江思葭忍无可忍:“什么关系更进一步?你放尊重点。”
他惊讶道:“我说的是哥哥和弟妹的关系,你想哪去了?”
江思葭:“......那不可能,你死心吧。”
走了两步又补充道:“让谢天意也死心,你们多劝劝他。”
“好绝情,”唐飞星笑道:“可你对柳鸣霄貌似不是这个态度。”
“废话,你对前妻没感情?”
“当然没有,要是有,何必分手?”
江思葭真没招了:“唐飞星,你到底在试探什么?不管我对柳鸣霄什么感情,我都不会选谢天意。”
她眼神出奇地认真:“我对恶人谷没有深仇大恨,不管是谢天意、叶乘风,还是你和李惟骥,如果可以,我想我们都能做朋友,可是一旦阵营开战,我会毫不犹豫站在浩气盟这边,永远都是。”
“是吗,”唐飞星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我们这些人么,相信你不会手软,但假如是老四呢,有一天你和他兵戎相见,你也这般绝情?”
江思葭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不会伤害他,但别人我管不了。”
“可他要管我们,”唐飞星笑意更深,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可怜的老四,你说,假如你是我,该怎么拯救这个糊涂老弟,让他免受灾厄呢?”
江思葭警觉地看向他的手部动作,后退两步:“喂,拿钱办事,你说过保我一路平安的!”
唐飞星无辜地抬起双手,将弩机向上举着:“是啊,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最好是!”
江思葭咬牙切齿,赶紧继续往前走,步子跨得又大又急,时不时回头瞄一眼,看他有没有别的小动作。
唐飞星就是一个纯坏心眼的大变态,她得尽快赶到巴陵——不,到不空关就行,赶紧摆脱他,不然迟早被冷箭射死!
一直倔强地走到天黑,唐飞星见她宁愿摔跟头也要摸黑继续走,终于看不下去,一手搭上她肩膀:“喂。”
才说一个字,她瞬间弹跳起来,应激大喊:“干什么!你干什么!别碰我!”
小路狭窄,她这一退,险些跳到深涧边缘,唐飞星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单手将她扯回来:“瞿塘峡走不了夜路,老实点,我去找个能睡觉的地方,天亮再走。”
“谁叫你突然抓我。”江思葭小声嘀咕,但大晚上的,又是荒郊野外,唐飞星身边实在太有安全感,本来是他扯着她,后面就变成了她贴着他,紧紧抱着胳膊不撒手,走一步,跟两步,连腿都像绑一块了似的。
唐飞星本来想嘲笑她,但他夜视甚佳,看见江思葭缩着脖子,一脸惶惶不安贴着他肩膀的时候,一句话到嘴边,竟没说出来。
他很快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洞,只有石头没有干草,好在环境干燥,江思葭摸到地上不是湿的,便放心地铺开四个包袱,充当床垫。
唐飞星说这一带野兽多,最好不要生火,江思葭点点头,掏出胡饼和咸菜给他,他嗤道:“我没你这么好养活,什么玩意,狗都不吃。”
江思葭:“行行行,就你臭讲究,那饿着吧。”
“饿不着。”唐飞星慢悠悠道,江思葭看不见他的动作,但忽然闻到了肉脯的香味,她立刻凑上去:“你在吃什么?”
“不告诉你,”唐飞星的声音倏然飘远,应该是躲开了,“怎么,想吃我的?”
“谁想了,少自作多情!”她嘴硬道,专心啃饼,让鼻子几乎埋在饼里,这样就闻不到馋人的肉味了。
两人吃完饭就各自睡觉了,江思葭睡在最里面,唐飞星则卧在洞口,她翻来覆去,发现完全听不到唐飞星的呼吸声,顿时有种曝身荒野的恐惧感,轻声唤了他一句,唐飞星懒懒应道:“怎么,有蛇进来咬你了?”
他这么一说,江思葭立刻坐起来,仿佛真有蛇似的,她怒道:“你别吓我行不行?”
“自己胆子小还怪别人,”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那我要是告诉你,这山洞外边还有悬棺——”
“唐飞星!”江思葭快哭出来了:“你再说,我真揍你!”
“哦,那我走了。”
“混蛋,你收了我钱的!”
“哈哈哈哈......”
江思葭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听见唐飞星沉沉的笑声由远及近,有个软软的东西戳了戳她的膝盖,她后知后觉那是他的手指,唐飞星脱了手套。
“虽然逗你也挺好玩,不过我也是要睡觉的。”他说,江思葭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大腿边,靠得很近很近,她一颗心瞬间放下来,重新躺好后,又偏头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唐飞星。”
“再喊我真抓条蛇咬你。”
这回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江思葭莫名其妙笑起来,就这么闭上眼睛安心睡到了大天亮。
或许是因为唐飞星昨天晚上还算有点人味,江思葭看他顺眼了不少,赶路时不再如同惊弓之鸟,和他并肩走着,偶尔还聊起了风景。
“你以前在十二连环坞当过卧底,宫傲真那么丑吗?”
“真丑,我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饭。”
“哈哈哈哈哈……那于睿的雕像呢,你也见过咯?”
“当然见过,怎么说呢,和清虚子本人七分像,剩下三分是宫傲本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什么幻想?”
“男人对女人某些部位的幻想。”
“......幻想这个有用吗?他跳起来都够不着。”
“哈哈哈哈哈.....”
托他的福,一路上还真没遇到危险,有几个奇怪的路人经过,看见江思葭时面露贪婪,但目光一到唐飞星身上就老实了,毕竟他腰上明明白白揣着一件杀器,道上混的,不至于连唐门的东西都认不出来。
前面树荫掩映处,江思葭看见了熟悉的箭塔和蓝色大禹鼎的旗帜,她立刻雀跃起来:“天哪!是不空关!”
唐飞星笑眯眯看着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心情还是一样的好。
“那你不能再往前走了,”江思葭严肃地按住他:“关隘外围有浩气盟骑兵巡逻,被他们发现的话,你就难脱身了。”
“多谢关心,”他挑眉:“只要我想走,还没人拦得住。”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金色钱袋,示意她收下。
江思葭愣愣地盯着那个钱袋,突然变成了结巴:“啊,你、你......给我?”
唐飞星靠近了一步,不由分说塞进了她包袱里,可是那更像是一只兔子,否则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跳?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可是唐飞星却惬意地将眼光抛向了她身后,不紧不慢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啊,柳帮主,我来送送你的老相好。”
江思葭定在原地,如遭雷劈。
在咴咴嘶鸣中,她缓慢地回转了身子,一队高大的骑兵在远处望着他们,除了最前面的那个人,其余都头束蓝巾、身披银甲,手里捏着长枪,看上去蓄势待发。
而前面的那个人,她几乎不敢相认。
彻头彻尾的圈套,唐飞星早有预谋,江思葭双手紧握成拳,抬头时眼里都含了泪花,她怒火冲天,一拳挥向还在原地坏笑的男人:
“混蛋,去死吧!”
爱搞事的黑心炮哥,咱就好这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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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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