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塘峡今日无风,在这静谧晴朗的午后,大部分人都进入了甜美的小憩时光,大堂后侧角落里两人对峙了许久,柳鸣霄开了口。
“金门关陷落了,恶人正在往瞿塘峡调兵,最迟后天集结完毕。”
他错开江思葭惊愕的目光,缓缓说:“不空关要放,但要放得毫无痕迹。全力以赴,且战且退,我不希望有任何伤亡,为了效果逼真,这件事暂且不能告诉其他人,所以恶人攻城之时,你须配合我,不要让任何人拼命。”
江思葭本以为他会倔驴到底,未料到这就和盘托出,她呆愣半晌,才问:“怎么让他们不拼命......难不成要我挨个贴着耳朵劝撤退?”
柳鸣霄笑了:“我会一步步引导他们后退,别忘了,我是指挥,你只需要把那些杀红眼的犟种拽回来就行了。”
“我拽得动吗?”江思葭急了:“为什么不让叶倾山和楚游......”
“楚游是主战派,叶倾山管不住嘴,眼下我只能想到你。”
江思葭低头看了看掌心磨出的剑茧,又想起楚游的爱驹那粗壮的马腿,仿佛提前看见了自己手臂脱臼的结局。
帮会里有苍云吗,借一下□□。毕竟,到底谁拦得住一个风山虎全在的天策!
江思葭认为应该多找几个帮手,但柳鸣霄说得对,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密风险,他想不留痕迹撤退就是为了保全腾云的名声,如果消息走漏,帮会内讧不说,外面无数人等着看笑话。
“笑话就笑话,什么狗屁名声,没人在乎这个。”
“有的,”柳鸣霄说:“你不在乎,不代表没人在乎。”
“你在乎?”
“我不在乎。”
江思葭哂了一声。
“你别不信,”柳鸣霄笑道:“事到如今,难道我还看不透名利不过浮云一场?但帮会七十口人,我须得为大家打算,如果腾云被骂怯战,你们的履历上就有了污点,再想留在浩气盟,就难了。”
“谁爱留谁留......等等,什么叫为我们打算?你想散帮?”
柳鸣霄没有回答,江思葭正想逼问,他忽然将食指放在唇上,用气音道:“嘘,别说话。”
一墙之隔,江思葭听见楼梯上急雨似的脚步声,悄悄探头一望,叶倾山带着一伙人热热闹闹走了大堂,似乎嚷着要去切磋比武。
再一回头,柳鸣霄已不见了。
她气急败坏,兜着圈子找人,到医馆时看见凌天风在收拾包袱,杨应真穿戴整齐在旁边坐着,笑着招手叫她过来。
“我知道他已告诉你了,我身体不好,天风要带我提前走,剩下的就交给你们咯。”
分别来得这样快,江思葭仿佛遭到当头一击,陡然有了大厦将倾山雨欲来的实质感。
凌天风没有给她俩话别的机会,帷帽一遮,把杨应真抱到医馆后面,那儿有个侧门通往城外,一匹枣红骠马已喷着响鼻在那儿等了多时了。
杨应真朝她挥了挥手,江思葭勉力挤出最后一个微笑,帮他们关上侧门,医馆已然空空如也,最近太平,病人都陆陆续续养好了伤,乍一看医馆空了也合理,但通过知情的眼睛才看得出来,凌天风带走了很多东西,她随意拉开几个抽屉,果然只剩一些空瓶。
到工坊寻孙弈心,一行人正在往城外搬运受潮的神机雷,孙弈心拿着本册子圈画,江思葭不动声色问了几句,心一下凉了半截。
孙弈心可惜地说这批雷都不能用了,幸好恶人主力还淹留在金水,紧急购置一批新雷来得及。
江思葭问受潮是什么原因,孙弈心指着工坊后面几只大水缸:“就是飞鸟道出事的那一次,医馆不要的破水缸不知被谁丢在这儿了,顺着墙根渗进去,备用物资毁了大半。”
果然,他果然从那时候就在策划了,江思葭听不下去,跑回正厅,又发现一群人正在议事,柳鸣霄和楚游被围在中心,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听上去情绪焦灼,江思葭悄悄靠近,听见楚游惊雷似的一喝:“好了,我快马赶去成都,至多三日,把这劳什子药买回来。”
众人安静下来,江思葭这才发现在场的原来都是大夫。
其中一个戴苗银的道:“我随你同去,这药草长在无心岭,老苗医手里才有货,我在成都有熟人,我带你去找。”
立刻有人反驳:“那不行,这种毒咱们都不会,现在全靠你的蛊压着,半日就得续上一次,你这一走,孩子们怎么办?”
眼看又要吵起来,柳鸣霄抬手做了个平息的手势,发话道:“楚游和曲苒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我再叫几个人护送,”又转头对楚游说:“马车会慢一点,你路上也别着急,把人送到成都,将养好了再回来。”
楚游说:“曲苒留在成都就行了,我尽早回来守城。”
柳鸣霄不置可否,又回头看向众人:“你们有谁不放心想一起去,也可以。”
果然有人举手,说曲苒一个人辛苦,再多两个大夫也无妨。
事情就这么商定,江思葭亲眼看着方浔等一众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被担架抬出来,眼闭着、脸青着,鱼贯似的上了马车,楚游急急忙忙穿上披挂出来,点了一下护送小队的人数,顷刻间就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江思葭留心扫了一眼小队里每张面孔,都是平日里和楚游最要好的那些人,换言之,对楚游比对柳鸣霄更死心塌地的那些人。
后厨里有人在舀水洗锅,锅碗瓢盆碰得哐啷作响,两个厨子抬着一桶潲水走出来,嘴里嘟哝:“来路不明的野味也敢给孩子吃,唉,惹不起的姑奶奶......”
突然发现这里还有人,赶紧闭嘴装哑巴,埋着头火速出去了。
于是方才还吵得像菜市场的大堂真正安静下来,江思葭在门口遥望孤零零坐在帮主之位上的柳鸣霄,高高的椅背把他衬得矮小,四方的形状看上去更像墓碑,他仿佛被五指山压在底下,但面色如常。
铸刀人的肩当然扛得住千钧,江思葭走到他面前,黯然道:“你打算留多少人?”
“越少越好,”他斩钉截铁回答:“还不够,天黑之前我再送一批人走。”
江思葭猜到了,当孙弈心火急火燎跑来说她要去巴陵的白首山接一批运神机雷的镖车,缺人手,问她去不去的时候,她露出一个释然的表情,对孙弈心摇摇头,说自己有事。
放心吧,江思葭心想,柳鸣霄不会让你们缺人手的。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太突然,好死不死,还轮到她值夜。江思葭擦完剑疲惫地上了箭塔,她本来打算下午睡一会,但柳鸣霄坐在帮主椅子上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他被困住了,她也被困住了。
她时不时用剑鞘戳自己的脚背来保持清醒,大约亥时三刻,一个举着浩气盟信物的人从西南小道驰马而来,大声呼喊,到城门前已经涕泗横流。
江思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使者被柳鸣霄带上楼单独会谈,三刻钟后,她没等到柳鸣霄出来,反倒先发现了西南方向的夜空隐隐映出了一片红。
激流坞被偷袭了,山高路远,来不及向武王城送信,只好就近求援。
柳鸣霄全副披挂上马,幽蓝色的傲霜刀电闪般发着光,江思葭想都没想,冲上去拦在骑兵队前,她怒不可遏:“柳鸣霄,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个时候你亲自出城?”
柳鸣霄跳下马,抓住她的肩膀,用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思葭,我必须去,你放心,叶倾山会代替我的位置,你听他的就好。”
他匆匆说完,朝旁边使个眼色,江思葭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突然被人一把箍住,连拖带拽拉到了安全地带,江思葭眼睁睁看着柳鸣霄带人出了城,她气得目眦尽裂,猛地往后一掀,把那人掀倒,自己也压在了上面。
叶倾山被打懵了,一边捂脸一边告饶:“姑奶奶、姑奶奶,你找他算账,我也是才知道,顶多算从犯,别殃及池鱼啊。”
柳鸣霄的判断没错,叶倾山确实是个软嘴巴,她把人拖上二楼一通骂,叶倾山什么都招了,柳鸣霄和使者谈完后就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交代了佯装守城的事,让他和江思葭打配合,务必照顾好剩下的三十多号帮众。
至于他为什么非要去激流坞,叶倾山倒是自己悟出来了:“激流坞求援,我们只派十个人无异于杯水车薪,激流坞不会满意,武王城也不会满意,但假如帮主自己都去了,那就不一样了。”
“说明不空关实在腾不出人,好堵住他们的嘴。”
江思葭能理解,但不能接受,她焦躁地走来走去,拿剑鞘指着叶倾山:“我警告你,嘴巴放严,撤退的时候好好指挥,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叶倾山连连点头,立刻躺下来盖好被子,表现出如死人般的宁静。
江思葭扶着剑跌跌撞撞下楼,再上箭塔的时候腿都在抖,她忽然开始想一个早就该想的问题,柳鸣霄带人去飞鸟道的那天,到底和乘风达成了什么交易。
直觉告诉她,柳鸣霄早就知道激流坞今天会被偷袭,毕竟在使者来求援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恶人主力还在金水,而柳鸣霄早就告诉她,金门关陷落了,恶人正在集结。
这个消息是怎么来的,她不敢想。
如同按下了快进键,前几天的不空关还岁月静好,局势急转直下,江思葭一夜未合眼,黎明时分,恶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开始攻城。
兵荒马乱,势如山倒,一道门瞬间告破,叶倾山下令退到二门,从堆满了柴草的工坊内部点燃了大火。
火线只能救急,东西两侧均有恶人在拆墙,叶倾山有条不紊指挥着箭塔和弩机操作台,回头对江思葭无奈递了个眼色。
他的意思是,再演下去,就保证不了零伤亡了,要不直接撤吧。
江思葭点头,迅速架着弩车拦住了另外两辆,打手势叫他们回头看指挥手里的小旗。
多数时候指挥用醒目的红色大旗指引战局,但有一些隐秘的指令适用于小范围调度,便用小旗来打暗语。
蓝旗后摆三次,表示撤退。
人脑一旦过度紧张,就容易放弃思考选择盲从,眼看恶人就要破墙而入,弩车上的人没有多话,急忙跳下来向叶倾山靠拢。
江思葭依次劝退了七座箭塔和弩车,看见叶倾山带人去了密道入口,正挨个把帮众塞进去,她听见恶人破墙时众志成城的号子声,把弩车横着停在城墙根前,跳下来、去开第二辆,又跳下来、开第三辆......
到第四辆的时候,她已经腿软得下不来,叶倾山手握轻剑飞奔而来,把人一把抱下来,轰隆一声,东侧城墙攻破,黑压压的人群涌进来,他抱着江思葭转了两圈,看准恶人旗帜,重剑脱手,发出狂风卷地的呼啸声,一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待对方回过神来,整栋楼已经倒塌,严严实实埋住了密道入口。
江思葭趴在叶倾山肩上吐得死去活来,密道黑咕隆咚,她想起了和柳鸣霄在霸刀山庄的矿洞里坐小火车的时候,好玩、真好玩,她沉沉地睡去,醒来时眼前暗昧不清,好几个人轻轻唤她的名字,她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和帮会的人一起窝在一个山洞里,孙弈心眼泪汪汪抱住她:“一天一夜,你吓死我了!”
她懵懵的,发现自己换了身衣服,抬起袖子左嗅右闻,有呕吐物的味道,但不重,恐怕要洗澡才能除尽,通过众人七嘴八舌,她才搞清楚现在的情况,这个山洞是腾云在瞿塘峡的秘密物资点,叶倾山通过密道把人带过来后,又放了信鸽联络孙弈心,叫她们立刻放弃镖车赶过来。
江思葭松了口气,孙弈心焦急道:“不知道激流坞那边怎么样了,帮主都不在,咱们要自己回成都么?”
“没事的,没事的。”江思葭一边安慰焦躁的众人,小心翼翼挪出去,看见洞口悬崖处盘腿坐着的叶倾山。
“你过来,别掉下去。”
她声音都在发抖,叶倾山回头,尽管还是一如既往咧嘴笑着,但眉宇里分明有抹不开的忧愁。
他说:“思葭,你家老柳可把我害惨了,这么大个烂摊子!”
他慢慢地爬起来,慢慢地走到江思葭这边,江思葭一直无动于衷,直到确认他位置安全了,狠狠给了他一肘。
“找他算账去,别搭上我。”
叶倾山:“哈哈,你也说了这话,我们都要找他算账,可惜现在人都找不到。”
江思葭凝眸望向山崖合抱的白帝城,龙柱在另一头,“激流坞也没了吧?”
“没了,都没了,巴陵、洛道、苍山,然后就是武王城,哟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江思葭白了他一眼,“有办法联系柳鸣霄吗?”
叶倾山苦笑:“要是有,我也不至于还在这儿枯等了。”
“他会来找我们的。”江思葭笃定道。
“是吗,”叶倾山侧头看她,目光近乎凝滞,他喃喃道:“恐怕不会了。”
“你说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人跌跌撞撞从盘山小道转过来,看见他们后如释重负,双膝跪地,话还没说就晕了过去。
叶倾山赶忙去扶,而江思葭认出他是那晚同柳鸣霄一同出城的人之一,哐啷一声,随着那人持长枪倒下,背上沉重的刀架也滑落下来,血迹如泪痕点点,只剩一把无鞘的长刀。
山洞里的人听到动静,也赶紧出来救人,七手八脚抬进去,留下无主的武器。
江思葭麻木地走过去,拾起刀柄,额头靠在冰冷的刀背上,一股热流蜿蜒滑落,如同溪流。
她无声地哭泣着,听见耳畔有人叫她,猛然抬头,小道上又走来了另一个人,危冠白发,天蓝道袍,青黛色的剑穗在他肩头轻轻晃动。
齐归元在她面前蹲下来,拨开那把长刀,眼神迷蒙而专注,他轻轻说:“是你......真的是你。”
江思葭来不及震惊,眼神也很快迷蒙起来。这话怎么,似曾相识?
终于把不空关的部分写完了....其他男主可以拾掇拾掇准备出场了
谨以此文纪念我在唯满侠浩气短暂的激情岁月,虽然反攻中道崩殂,但我永远都是浩气盟的信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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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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