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阴,江思葭推窗见雾,竹影茫茫,仿佛身在仙山云海。她深深吸气,感觉整片肺都在露水里洗涤了一遍。
闹市郊外的大别墅环境真好啊,广陵邑也有山有水,除了邻居多一点,应该也不赖。
只要不碰到那种搭违章建筑的、自己开海底捞肯德基美食一条街的、夜半高歌练嗓的、养猫养狗开宠物店的……
不对,她也打算做农场主来着,那还是对邻居宽容一点吧。
哼着歌洗漱梳妆,吃完了师父嘱咐过的爱心馅饼,前胸后背各两个包,打上漂亮的蝴蝶结,琴剑也裹好背起来,喜气洋洋推门——
“早啊,哼的什么曲儿?怪好听的咧。”
一个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的黑衣青年斜倚在门扉,懒洋洋地扭过头来,挡住左眼的碎发自然下垂,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半扎马尾,一条深蓝色发带搭在左肩,尾端系一锋利的菱形银坠,浑身裹满墨黑皮甲,唯胁下开缝,得以窥见里衣的颜色。
青金石一样冷冷的蓝。
短暂的惊愕过后,江思葭看见了他手里端的弩机,长约三尺,锃亮漆黑,器眼斜斜对着地下。
不是,我承认你耍帅很成功,但一大早揣着98k在陌生人门口凹造型是想干嘛?
“你是谁?”
她快速在大脑里检索一通,不认识,也没跟哪个唐门结过仇,但对方的眼神一看就不是善茬,江思葭下意识将脚收回门槛内,一手护住左胸口的包袱,另一手抓住门上的铜环,预备见势不对就关门。
男人将她的小动作悉数看在眼里,忽然笑道:“还是个雏儿呢,让我来教教你。”
“行走江湖第一课。”
说罢双目微斜,右手将将抬起,指了一下她的包袱,江思葭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大惊失色。
她一直牢牢捂住的包袱竟然凭空出现一道裂缝,切口棉絮外翻,露出一大片蓝印花的内胆。
“人在危急时会下意识护住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不打自招,告诉敌人你的弱点在哪。”他慢悠悠地将手放回弩机上,轻微的一声响,像弩箭上了膛。
“这是人的本能,很难克服,我知道。”他继续说,站直了身子,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臂膀,空气中出现微小的爆裂声,是骨骼咯吱咯吱响。
端着弩机上前,冰冷的器身贴在了江思葭的手背上。
“除非经过长期专门的训练,”他脸上的笑荡漾开来,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恰好我精于此道,价格两砖,包教包会,如何?”
江思葭心里猛的一沉,后退两步,手忙脚乱扒开包袱的撕裂处,伸手掏了半天,眼里终于失去光芒。
她兑换金砖的票据没了。
隔空划开她的包袱很容易解释,他抬手时多半发射了什么暗器,或许是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但他不可能凭空掏走她压在最底下的票据。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昨天晚上他进过房间。
江思葭注视着男人的脸。她想起来了,昨天这人也在大堂,跟李惟骥说“别胡咧咧,老四好不容易带个人回来”的就是他。
当时灯光太暗,他穿一身黑站在最后,武器大约别在腰上,江思葭匆匆一瞥,也没细究是哪个门派。原来是唐门。
她释然地呼出一口气,算了,反正已经是砧板上的鱼了,再蹦跶也无益。此人显然是帮会元老,他的意思就是李惟骥的意思,且看他们到底要怎样。
她冷冷道:“有话直说吧,你还想要什么?钱的话,我还剩一点零头,贵帮派家大业大,想必也看不上,不如高抬贵手,留我几个铜板买馒头。”
男人依旧笑眯眯的:“馒头?我们帮会伙食不错的,你昨天也亲自检验过了,怎么还会想吃馒头呢?”
江思葭恼了,这人就不会舌头捋直了说话吗?有话直说,有屁快放,还搁这顾左右而言他……
等等。
她忽然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本来还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这会噌地跳起来,不可思议道:“你们要囚禁我?”
“阶下囚可不配和我们吃一样的菜,”男人笑道:“你远道而来,又是老四的朋友,我们做主人的,当然要好生招待,留下来吧,不多,再住半个月。”
半个月?开什么玩笑,她要去扬州!本来时间就不够,谁有空陪你耗......等等,她陡然想起昨天偷听到的秘密,这个月月底,李惟骥和叶乘风会联手埋伏柳鸣霄,砸腾云的镖车。
这是要把她看管起来,防止通风报信?
江思葭差点笑出声,她何德何能,居然被打成了浩气盟间谍!
终于图穷匕见了。她转身把包袱一件件脱下来,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面容如死水般平静。
“行,我答应,但我要见谢天意。”
“哦?”男人微微惊讶,但狭促的眼神却透露出他早就料到了她会提这个要求。
他把弩机放下来了,一手撑着让它立在脚边,双腿交叉站立,肩膀靠在门框上,完全一副看好戏的状态。
“你不是亲口对他说,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就当做不认识?”
江思葭脸颊骤然升温,一朵蘑菇云在胸腔爆炸,巨大的热量直冲天灵盖,她语无伦次地指着他:“你、你、你——”
他居然从那时候就监视她,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那谢天意亲她的时候,岂不是也……
“别激动,这没什么,”男人诙谐道:“我在十二连环坞卧底的时候,听过比这刺激百倍的内容,你们两个嘛,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头天晚上吵架,第二天又和好如初。”
“谁要跟他和好。”江思葭涨红了脸,拼命回想昨天还有没有说过更羞耻的话,唐门青年却挑眉笑道:“你这句话就是最经典的‘赌气’语录,等着瞧吧,等他往你面前一站,你就该心软了。”
江思葭烦死了:“那你倒是让他来啊!”
“爱莫能助,”男人道:“他出门了,我也不知道几时回来。”
江思葭愣了,恼火道:“你们故意把他支走?”
“你觉得呢?”
“行,算你厉害,”江思葭气得牙痒痒:“那我再问一句,他知不知道我被留下来了?”
“你猜。”
“......”
神经病!白马帮的人都是神经病!
江思葭开始被全天候监视,菜地、牧场、钓鱼池,庄园哪哪都能去,只是要被那个唐门青年寸步不离地跟着,有一回江思葭钓鱼打瞌睡,醒来发现四周没人,她大喜,丢下鱼竿就开溜,“咻”地一声,一支弩箭破空而来,从她额头堪堪擦过,插入土地半寸。
江思葭捂着额头到处找,气急败坏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口哨,她扭头,坐在唱晚池大石头上的男人笑吟吟现了身,他嘴里叼着一根芦管,用一贯懒散的语调提醒她:“记住,十五天期满之前,永远有双眼睛盯着你。”
他叫唐飞星。江思葭本来没问,他也没主动说,直到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她在群英堂听见别人这么叫他,飞星,应该是这两个字。
很少有帮众回来住,这庄园大概只是白马帮名下产业之一,偶尔有帮众见到她这张生面孔,问是不是新人,唐飞星就会说出早就编造好的借口:李惟骥的远方表妹,暂住一段日子,托他看管。
那帮众说:哦哦,帮主的妹妹,怪不得劳动您大驾帮忙!
哪里哪里,唐飞星谦虚地说。江思葭听他俩你来我往虚与委蛇了半天,都开始打哈欠了,索性不管他,自己上楼睡觉,开门时感觉不对劲,一回头,唐飞星走路完全没声的。
“又累了?”
“没你累,”江思葭不客气地怼他:“保持皮笑肉不笑说那么多废话,真不容易哈。”
“你白天睡,晚上也睡,在梦里跟周公约会?”
“那请问我还能干什么?”江思葭被他问得一肚子火,坐在床边突然又伤心起来,嘀嘀咕咕道:“反正时间不够了,钱也没有了......”
唐飞星听到了,也不走进来,就靠在门框上玩味地看她:“你这几天老念叨时间不够,怎么,真想偷偷跑出去给腾云报信?”
“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江思葭讥讽道:“是啊,我急着出去报信,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腾云花大价钱雇佣我进来当卧底。”
唐飞星笑道:“卧底么,我最有经验,有没有武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态稳定,和随机应变的能力,那天你在老李开门的一刹那,变脸非常精彩,我都差点忍不住为你拍手叫好。”
“什么?你也在......敢情你那天晚上一直在监视我,从见面开始?”
“哎呀呀,没办法,老四第一次带姑娘回来,我这个做哥哥的当然要替他把把关,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太单纯,被外面的坏女人一骗一个准。”
“真荣幸,”江思葭阴阳怪气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也被人夸了一回坏女人。”
“哈哈哈,”唐飞星大笑,“我知道你不是。”
江思葭不说话。
“怎么,不信?我第一天晚上就知道你不是,你把百毒酒里的东西挑出来的时候,自己都差点昏厥,但还是坚持下来了,这件事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老四,我想不出一个别有所图的人为什么这样做。”
“......你连这个都知道,难不成全程都在围观?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吗?”唐飞星邪笑道:“你知道蜘蛛卵在嘴里爆浆的滋味吗?”
“……?”
“我知道,”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吃都吃过,看看有什么要紧。”
“行,算你厉害!”
江思葭闷闷地坐了一会,突然问:“既然你知道我不是,为什么还要把我扣下来?”
“我只是认为你对老四是真心,至于是不是卧底,不好说。”
江思葭无力地辩白:“我真的只把谢天意当朋友。”
“嗯嗯,你自己信就行。”
“......”
我当然信,因为这就是实话!
江思葭和衣睡在床上,天还没黑,其实她睡不着,闭眼装了一会后,偷偷回头,发现唐飞星还没走,敬业程度堪比裴砚版执法记录仪。
她实在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来道:“随便你信不信,我接下来说的是实话,我反复念叨时间不够,不是想出去送信,而是要急着赶到扬州,赎回我在广陵邑的房产,本来期限三十天,但今天为止已经过去十天了,你们又不放我走,指定是赶不上了。”
她一口气说完,又和衣在床上倒下,面朝里闭上眼睛。
唐飞星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会:“广陵邑是万年居业行的产业吧?广都镇就有分行,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扬州?”
......什么!
江思葭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从床上跳起来后一直呆坐到天黑,苦苦思索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一点,为什么从收到居业行的来信开始就陷入了固定思维,并对此坚信不移。
唐飞星今天着实开怀大笑了一回,他甚至好心地给她送来晚饭,托盘端着,三菜一汤,亲自送到床上。
“你真是傻得......可怜。”
他由衷地叹道,语气里甚至有些怜惜的意味。
江思葭懒得回嘴,她心里的大石头被搬走了,这会儿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哪怕有一条癞皮狗跑过来撒尿她也会觉得可爱。
岁月静好地吃完这顿饭,她端起托盘准备送回后厨,底部突然掉出一张折叠的纸。
唐飞星抱臂倚在门口,脸上说不清是微笑还是嗤笑,他见江思葭犹犹豫豫朝他投来目光,鼻子里轻哼一声,冲她点点下巴:“打开看看。”
地契!白纸黑字写着江思葭三个字的地契!
她一瞬间乐不可支,甚至抱着那张纸亲了又亲,唐飞星也乐,过来把她的头掰开:“啧,刚印的油墨,别沾上口水弄花了。”
江思葭把地契抱在怀里,眼睛里都快要冒星星,她仰着头望他:“你把我那两张票据换啦?”
“不然呢,”唐飞星嗤道:“老子还自掏腰包给你买?”
“那是那是,”江思葭什么都不计较了,她现在是天下第一好脾气的人,自言自语道:“没关系,路费还能挣,就算一路讨饭,也要爬回扬州住上我的大房子!”
“哟,要当小叫花子了?”唐飞星淡淡地笑,拇指摩挲着她额头上那道新鲜伤痕,是他前天在唱晚池冲她射了一箭擦破的。
身体恢复能力真差,破点皮还没长好。
第二天,江思葭哼着歌钓鱼回来,路过大堂西侧柜台,管仓库钥匙的老头笑眯眯叫住了她:“来来来,小姑娘,给你一瓶药抹抹脑袋,祛疤的。”
江思葭摸了摸额头,笑道:“谢谢啊,一点小伤,我都差点忘记了。”
洗漱之后,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抹药,絮絮叨叨:“那老头还挺细心的,这都管,你说他一天到晚站在那儿也没事干,不会就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吧?”
房间里除了她并不见其他人影,但她知道唐飞星在。
果然,她话音落了一会后,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一声轻哼,算是应答。
唐飞星,我看你也不是不能争一争
想不想上桌?嗯?大声告诉我想不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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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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