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叶长枫指着桌上的厚书问道。

“太祖朝翰林院主持编写的会典。”

叶长枫笑了笑，捧过其中一本，掸去上面的浮尘，又点着杨远翎的袖角道，“这书有多少年没人碰过了，你袖角沾灰了。”

杨远翎随意掸去衣袖上的尘土，在叶长枫身旁坐下，接过他手中的书，“陛下还记得范老先生为何反对您尝试李绩的方法么。”

一提此事叶长枫有些泄气，他耸肩道，“无非…破坏祖制？”

也对，这么多年以来官员们都习惯了这种管理体制，尽管弊病百出，可在众人眼中已然已经成了“祖宗家法”。

宗，尊祖庙也。若想整治，谈何容易。

杨远翎拈着单薄的书页徐徐翻着，轻声道，“其实…李绩提出的这种考成的方法，有处可寻。”

叶长枫一个激灵，凑上去盯着书上一行一行的小字，“你是说…这个上面？”

“对。”杨远翎道，“若是太/祖有过此等相似的提案，那考成之法自然也算老臣们口中的‘祖宗家法’了。”

“在哪儿？”

杨远翎轻车熟路地将会典翻到了中间一页，用手指了指页尾的那行，“这里。”

——凡各衙门题奏过本状，俱附写文簿，后五日，各衙门具发落日期，赴科注销，过期稽缓者，参奏。

——凡在外司，府衙门每年将完销过两京六科收贮，以备查考，钦此。

…

叶长枫先是一愣，回过神时一把抱住杨远翎，“你可帮我大忙了！”

叶长枫身上清爽的暗香让杨远翎难得地心猿意马。杨远翎犹豫了片刻，将手伸向叶长枫背后，轻轻搭在他的腰上。叶长枫倒不甚在意，却又往他身侧挪了挪。

“太/祖当年也是兵刃起家，李绩同为武将，自然想法如出一辙。”叶长枫得意道，“有了‘钦此’这两个字，估计老臣们也无可厚非了。”

杨远翎点点头，“不错。”

“你从哪儿找来的这宝贝会典？”

“陛下当所有翰林院的人都是吃闲饭的么？”杨远翎笑道。

叶长枫眉眼一弯，“算了不管了。太祖都这么想的，这难道还不是祖宗家法么。哎呀我的杨先生，你可真是…”

“怎么？”杨远翎挑眉。

“…太好了。”

...

晚些时候司天台灵台郎来报，说明日一早怕是有大雨，约莫得下上一天。

“哦，”叶长枫想了想，“那明早朝会先暂停一次吧，待后日雨停了再说。”

灵台郎道，“方才下官去尚书省通报时，杨副相已经差人去通知了。”

“…”叶长枫无奈道，“下次再遇这种事，先来告诉我。”

待那人走了，杨远翎从桌旁的屏风后闪身出来。

“明日一早我去范老先生府上瞧瞧，”叶长枫对他道，“你去么。”

杨远翎点头。

叶长枫推开窗子，探出去看了看头顶阴郁的天空，又对正在研墨的小盒子道，“叫李绩进宫。”

“你今晚也别走了，留在我这儿，明日一道去吧。”叶长枫对杨远翎道。

杨远翎躬身，语气平淡，“…是。”

叶长枫干笑了两声，“怎么，我叫李绩过来，又赌气了？”

“没有。”

叶长枫托腮看着杨远翎，杨远翎抬头，静静立在他面前。

相望无话。

“谢谢。”叶长枫突然道。

“…对不起。”他又说。

杨远翎默然，“您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我还很犹豫，要不要把我和李绩的事情告诉你。”叶长枫躲开杨远翎的目光，又沉默了很久。

杨远翎问，“那现在呢。”

叶长枫轻声道，“…我爱他。”

这三个字在杨远翎面前说出来确乎是有些艰难，仿佛需要非常大的决心。

杨远翎的反应并不明显，似乎这件事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和他十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在玉门关。”叶长枫的眼眶有些泛红，“…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他变了，我也变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心意如初，”叶长枫叹了口气，“我不敢问。”

杨远翎道，“既然您不愿提起，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我么，”叶长枫笑了笑，“也许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他顿了顿没有说话，将手边的毛笔掂在手中来回把玩着。

“我不能应付两倍的感情，”叶长枫想了想道，“这样不负责任。”

对你，对我，都不负责任。

“我都知道的，尽管记不大清…在翠烟楼喝多那次，做噩梦那次…我都知道，”叶长枫道，“你一直陪着我...谢谢。”

“您不要再说了。”杨远翎第一次打断了叶长枫说话。

他笑了笑，温润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无奈。

“怨我么。”叶长枫问。

“…不怨。”杨远翎耸肩。

叶长枫讪讪笑了几声。

“天色不早了。”杨远翎上前帮叶长枫褪去外衫搭在床边，剪了桌旁蜡烛的灯花，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燃着。

“李绩还没有到，我会等他。”杨远翎跨出了蓬莱殿的门槛，回头一望，“…好好休息。”

“…嗯。”

杨远翎颀长的身形在烛影之中显得有些瘦削，映在地上的倒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他怀中抱着自己的七弦琴，倚在蓬莱殿恢弘的宫墙上。

平日里杨远翎不喜饮酒，一卷书，和着一盏清茶，最好。

可他今晚突然很想一个人喝上两盅。

花间一壶酒，对饮成三人。

明月，自己，倒影。

再无其他。

…

李绩踏着月色来到蓬莱殿时，只见凉亭之中醉卧的杨远翎。

琴中剑堪堪架在石桌上，剑身沾着几朵零落的槐花。

杨远翎半靠在亭柱上睡着了，神色平静。若不是身上淡淡的酒气，或许根本看不出醉酒的痕迹。

他今天披着的，是和叶长枫初见时穿着的那件水蓝色的长衫，他的怀中还是紧紧抱着那张琴。

琴弦，断了两根。

会典里的两句话我是从《大明会典》里翻出来的。

“宗，祖庙也。”出自《说文解字》。

...这章好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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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花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