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螟梦见过很多次唐无尘，可从未有哪次像今夜这般清晰。

他想念唐无尘，又痛恨唐无尘，当看到魂牵梦萦之人站在不远处，他心头还是泛起难当痛楚，忍不住走上前去。

“你为什么还来这里。”青螟冷冷问道。

唐无尘侧过头来，眉眼间尽是温和笑意，却不开口。

分明近在咫尺，可青螟总觉与他遥不可及，这般莫名感觉惹得他有些焦躁，气冲冲道，“你笑什么，说话啊！”

唐无尘自腰间解下那枚银铃递到青螟眼前，轻声开口，“对不起，我把它弄脏了。”

“什么……？”青螟蓦然一惊，赶忙去看那铃铛，却惊觉原本银晃晃很是干净的银铃瞬间被黑红血迹覆盖，极为可怖，当下大骇，猛抬头去看唐无尘，“怎么会……”

话被生生截断，青螟双目睁得浑圆，唐无尘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血色，胸腹几处深重的伤口格外刺目，登时掩口失声，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哭着就要去拉他，“你这是怎么了！！你……”

手触及唐无尘的身体却从中穿过，青螟倒吸口冷气，慌乱间抬眼去寻唐无尘的脸，一个激灵惊觉哪还有唐无尘的身影，黑暗中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他又惊又怕，哭喊道，“阿唐，你在哪！”

没有回音。

手心被什么硌了一下，青螟略一犹豫，小心翼翼打开手掌，却赫然是那枚血淋淋的铃铛！

“啊啊啊！！”青螟尖叫着自梦中惊醒，坐起身来时才回过神来只是一场梦罢了，他抹一把面上的泪痕与汗水，心跳得飞快。这梦，太可怕了……为什么会突然梦见这个……

唐无尘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别乱想！他狠狠唾弃自己，唐无尘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有事！

汗湿的上身裸/露在空气中隐隐有些凉意，他这才彻底清醒，发觉屋内似乎静得可怕。

外屋烛火忽闪，师父应是还没睡下，可青螟总觉他并不在屋子里。好奇驱使下青螟蹑手蹑脚走向外屋，师父果然是不在的，桌上摊着几张散乱的信件，旁处屋门虚掩着，应是师父看过信后出去了。

似乎有什么力量促使他向门口走去，他轻轻拉开屋门，院内一地惨白的月光，白诃正站在院子当中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

青螟从未见过白诃这般，心下惶然不安起来，他是在……哭吗……？

“……师父？”青螟犹豫着轻声呼唤。

白诃转过身来，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青螟呆呆望着师父近前来，随即被紧紧抱在怀里。

“孩子……”他听到白诃颤声抽泣，“无尘，没了。”

哗啦。

他清清楚楚听到，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碎了。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唐门丐帮联军于枫华谷合力伏击明教，反遭明教埋伏反杀，唐丐两派精锐弟子死伤惨重，元气大伤，唐门门主唐傲天失去双腿，一位长老及唐傲天的两位兄弟丧生，内堡弟子参战百人，仅有二十余人逃出生天，丐帮帮主尹天赐下落不明，四大龙头苏流，代霜牺牲，门下高手非死即伤。自此武林再无能阻挡明教进军中原之势力。

二十七日当夜起，自成都延至长安皆堕入连日大雨中。

马车已不知第几次陷入泥中，青螟着急赶路便也下车与车夫一同推车，眼见暴雨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车夫闷声叹气道，“好多年没见过这阵仗的大雨，造孽哟！”

青螟运起内力狠狠一推，将马车推出泥坑，他抹把流进眼中的雨水，问道，“还要走多久才到长安？”

这一路行来几次全靠青螟出力，车夫觉得不太好意思了，赔着笑道，“按往常早该到了，只是这天气……起码还得走两个时辰。”

“快些赶路吧。”青螟纵然心急也无可奈何，他返回车内，听着车夫扬鞭催马的吆喝声，感受马车飞速奔跑的颠簸，隐隐生出些倦意。

也许是雨水冷却了起初的冲动，青螟开始细细回想这短短几天内所发生种种匪夷所思之事。

他是恨唐无尘的。那个人用如此卑劣而残忍的方式将他抛弃，俨然成为苗疆最为不齿的负心人，换做其他苗人，定要让负心者万蛊噬心穿肠烂肚，可他做不到，即便唐无尘已不再喜欢他，他心中依然深深爱着唐无尘。

爱他，也恨他，恨到想要剜出他的心看看那处是否当真是块无情的冰，却又多少次因思念他牵挂他而黯然泪流。

本以为唐无尘早已与那女人成亲，可从师父口中他才惊闻太多他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唐无尘来的那日是七月二十二日，而五天后便要与丐帮联手在枫华谷迎战明教，事关重大生死攸关，且那时唐无尘的师父正值身受重伤之际，以他与师父的深厚感情，他竟有闲心带女人跑来告诉他要成亲？这明显不合逻辑，更不符唐无尘素来行事作风，这当中定有蹊跷。

可那时……唐无尘和平常并无什么两样啊？不论是容貌还是声音，亦或神情皆如出一辙，但青螟此刻回想起来，冥冥中确定有哪处是不同的，可异样在哪他实在说不清，即便知是事出必有因，可这心里头还恼火的很，以唐无尘无所不能的本事，又会有什么苦衷能逼他做出这种为人唾弃的事来？也不排除他并非演戏而是当真想要离开自己的可能性，真真假假，只有唐无尘自己才知道了……

就算他当真变了心……青螟撩起帷裳默然探望延伸远方在水雾中迷蒙不见的道路，眼中满满怅然——或许是自己太下贱罢，他将自己弃若敝屣，可这心里，依然深深爱他，哪怕遭受最无法容忍的背叛，也依然……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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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华谷已被官兵封/锁禁止任何人进入，青螟只得另寻他径，来来回/回寻觅半晌，终于发现一处无人看守的山头，赶忙运起轻功翻入其内。

当再度踏上枫华谷的土地，青螟心底唏嘘不已，他曾在这里遇到唐无尘，而今却物是人非，没有那时火红的枫叶，也再没有那时对他微笑的人。

他到达成都后先去了唐门，但没有找到唐无乐，听说他也受了重伤正在休养，不管他跟谁打听，所有人都说，唐无尘死了。

可他不信，真的不信，他来枫华谷就是要带唐无尘回去，唐无尘一定没有死，一定在哪里等着他，等着他来找他。

雨幕间白雾袅袅，可见度很低，青螟不知方位，只得在树林间盲目穿行，直到他看见路旁一棵树上插着一支不知是哪位唐门弟子留下的弩/箭。

找到了！青螟心底不由得冒出一股惶恐，他突然很怕会看到什么令人无法承受的场面，虽说如此，他还是鼓起勇气向那方向走了过去。

那日战况何其惨烈，从脚下被血色浸透泛出暗红的土壤便可知晓，该饱饮多少鲜血才能经得起雨水连日冲刷却不褪色，全都是一条条人命堆积的血债！地上，树上，石头上，四处可见劈砍痕迹，粗/壮些的树干被剜削掉大块皮肉如同张开无数嘴巴哀嚎，细些的小树则被拦腰斩断，断茬叫人触目惊心。残肢断臂清理的并不仔细，时而在树下能看到零落的残块和手指泛起令人作呕的黑褐色，默然等待腐烂。

内堡弟子中有人是识得青螟的，那日唐家集闹得沸沸扬扬，唐无尘的态度让许多人对这名美丽的苗疆少年印象深刻，因此便多告诉青螟些内/幕消息，“已经分不出到底是谁的尸体了，太破碎了，根本无法拼合，仅能通过头颅辨认身份，我们派人去回收尸体时还被野狗野狼叼走了不少……”

“既然尸体都还没被完全确认，那是不是说他还有可能活着！”那时他曾心存侥幸，期盼得到一个如愿的回答。

当那名弟子将一把磨损严重，已看不出原本样式和颜色的千机匣呈到他面前，他依稀想起它本来模样曾有多精致华彩，他知道唐无尘对这把弩极为爱护，时常捧在怀中小心擦拭，爱惜地说这是师父送给他的，绝不会让它损伤一丝一毫。

可如今……青螟看着它布满划痕与细小缺口的匣身，以及残缺破碎令人触目惊心的匣口，心下已有了答案。

不，他不想知道，他拒绝这个答案，他甚至连去想都不敢，不敢想象那个清冷如玉的少年支离破碎的模样，他不能容忍心爱之人遭受那般惨无人道的痛苦！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战场上，虽未亲身经历，可这劫后惨状已让人心生恐惧，他不敢去想唐无尘是以什么心情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倒下，而后，连他自己也……

死了。

那个笑容宠溺，怀抱温暖，嘴唇冰凉的少年，那个带给他一次次惊喜和震撼的少年，那个他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会给自己带来奇怪烦恼的少年，死了。仿佛还在昨日，他眼角带笑，神情却严肃道，青螟，我喜欢你。

他的信还好好躺在家里，他说明年要带他去看雪，他说话向来算数从不食言的，他说过他不会有事的，要给他种生死蛊他还发了脾气……

如果那时候执意给他种下蛊就好了。真的，种下蛊就好了。

他宁可替代唐无尘死去，也不想再多尝一口这比苦胆还令人呕心的腥涩滋味！起码他还能安安静静安然逝去，不会让唐无尘遭受这残酷至极的死无全尸！

等等……

一道响雷毫无预兆在头顶霍然炸开，青螟浑身狠狠打一个哆嗦，某个不愿回想的记忆片段骤然乍现脑海，让他恐惧的几乎叫出声来！

那时他曾手指唐无尘，恨声诅咒，“唐无尘，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而今，居然应验了！

老天！他究竟做了什么！！是他！！是他用恶毒的诅咒害死了唐无尘！

“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不是的！！不是的！！！”青螟战栗着抱住头厉声尖叫，“我只是生气，我没有真的想要他死……我没有想要害死他！！”

连续几日来，听到唐无尘死讯，他没有哭，一路坎坷不顺，他没有哭，听闻死状凄惨，他没有哭，甚至当他真正确认唐无尘死去的事实，也没有哭。

可是现在，他哭的几乎要将内脏都呕出来。

他犯下了这辈子永远无法磨灭的罪恶，他在一念之下，用最恶毒的诅咒害死了他最爱的人！

“唐无尘……”青螟目光开始散乱，茫然四顾似是要寻找什么，口中胡乱呢喃，“我知道你没死，你出来好不好，让我知道我没有害死你……你出来……”他自泥洼道路中蹒跚，跌倒，再爬起，摸过每一处岩石，踏过每一处树丛，一旦发现有野狗野狼便用蛇毒毫不留情将其杀死，他已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又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只在漫天雨雾中迷蒙磕绊。

回答他的只有冷漠的水声，沉闷锤打在脸上，身上，和心上。

好冷啊，他浑身急剧哆嗦着抱紧双臂在泥洼中蹒跚，已经冷的受不了了，可为什么唐无尘还不肯出来？他最舍不得自己受委屈了，怎能忍心看自己在大雨中淋这么久！

“唐无尘！！！”青螟对远方的迷途凄声呐喊，难以言状的绝望从心头决堤奔泻，眼看就要吞噬他最后一丝神智。

叮——

有什么碰到脚尖又轻飘飘弹出老远，青螟一个激灵看向脚下仍在向前翻滚的小东西，好像，是个银铃。

银铃？银铃？！那一刻心跳骤然停滞，青螟几乎要叫出声来，扑上前一把抓住它欢快蹦跳的步伐，捧在手中细细查看，可这一看，整颗心倏地狠狠沉了下去。

确是他赠予唐无尘的银铃，那独特精美的镂空花纹他再熟悉不过，只是此时其上沾裹些许淤泥脏乱不堪，不知怎的竟裂开一道缺口，原本轻微拨动便会发出碎响，现下却失了内芯儿，仅剩一枚空荡荡的外壳，如同少年的心口被掏空血肉而残存一洼孤零零的血洞。

“原来你在躲在这，总算找到你了……”一道雪亮闪电划破黑云，映亮少年苍白面容上的猩红双目，他将铃铛轻轻包于掌内，疼惜地贴伏在心口，低声笑起来，“我找到你了，再也不会放你走了……你这辈子，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吧，阿唐……呵，不管你真心想推开我，还是假意和别的女人亲吻，我都不会在意了，我只要你，你就是死了也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将银铃置于唇畔轻轻落下一吻，好像在安抚心上人般柔声呢喃，“放心，明教是如何伤害你的，我会让他们千万倍偿还……”惊雷轰鸣于耳畔，青螟缓缓扬起眼睫，素来温顺的瞳眸此刻被深恶痛绝的杀意染透，几近淌出血来！

[大战！英雄唐无尘谜题！]，青螟加入队伍，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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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仇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