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整洁的密房外院如今遍地枯黄落叶与零散的酒坛碎片,唐无乐蹙起眉头,提着水桶头自院中穿过,推开屋门,迎面浓重的酒气撞进鼻腔,连唐无乐这等酷爱饮酒之人都觉熏呛。密房构造特殊并未设置窗户,因而常年灯火通明,此时却不曾点灯,昏暗的很。
唐无乐走进去后在黑暗中适应片刻,待隐约看出灯烛位置,掏出火折子点明烛火,屋内状况这才看得清晰。
唐无寻抱着酒坛趴在桌上,时值头午他却喝得烂醉如泥,桌上地上到处翻倒大大小小的酒坛,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叫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已经醉死过去。
“唐无寻!醒醒了,别喝了!”唐无乐眉头几乎拧成一团,推开酒坛将他从桌上拖起来,“你天天这么个喝法,早晚把命喝没了!”
唐无寻哪里听得懂他在吵些什么,怀中酒坛倏地被人拿走,早软成一摊烂泥的身子缺少支撑直不起来,便胡乱抱住唐无乐的腰嘻嘻笑道,“你是谁呀?来一起喝呀,嘿嘿,一起喝……”
“喝什么喝!”唐无乐怒不可遏,拎起他的衣襟就是一通摇晃,“你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成何体统!”
“好吵啊……”唐无寻被他吼得头疼,费劲扒拉开眼皮迷迷糊糊瞅着他,似在努力辨认他是谁,“无尘,你怎么一下子……呃……块头变这么大了?”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唐无乐!”提及唐无尘,唐无乐就是一阵撕心,甩手如同丢小鸡一样把他扔到地上,扑通一声闷响,“咱们兄弟几个里平时属你性子最果敢,现在怎么像个自甘堕落的废物!”
唐无寻瘫在地上哼哼唧唧,不知所云。
唐无乐毫不客气提起旁边提前带来的水桶,对准他当头浇个透心凉,这可是他从幽冥渊刚打上来的寒水,即便酷暑夏日,幽冥渊的潭水也冰冷刺骨,更别提如今深秋时分,保准醒酒提神儿。
“……”唐无寻只觉原本浆糊般沸热的脑袋霎时冷却,打着哆嗦从地上爬起,上身被冰水浸透,贴在身上又湿又冷,将一腔醉意驱个干净,委屈地看向唐无乐。
“醒了?”唐无乐没好气把桶随手一扔,拉过把凳子坐下。
“……醒了。”唐无寻抹了把沿发梢滴滴答答在脸上流淌的水渍,冷的一个劲打哆嗦,“这么凉的水,幽冥渊?”
“寻常水只怕泼不醒你。”唐无乐冷哼,“要不是老太太担心你,叫我来劝劝你,我才懒得管你这窝囊废,喝死拉倒,就这点出息活着也是白活。”
唐无寻举目扫视屋内狼藉,耷拉下头不出声。
“你倒是挺能,还学会买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逃避什么,无非觉得图纸丢了是你的责任,对不起唐门上下一众枉死的弟子。”唐无乐看着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哪还有半分昔日意气风发的英姿,虽对他心觉不忍,但此时必须帮他脱出迷津,调查一事少不得他帮忙。
“没错,是我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无尘,我和他耗费十年之久的心血制成暗藏杀机,到头来却成为害死他们的首要凶器……你叫我有何脸面去面对唐门上下那许多丧子离夫的老幼妇孺,我不敢清醒,我的耳边总会响起他们凄凉悲痛的哭声,当我走进密房,眼前便浮现无尘坐在桌前悉心拼装机关的模样,他……”唐无寻声音愈发酸涩,直至喑哑在浓重的鼻音里。
“我明白。”唐无乐沉声道,“我的心情又能比你好得了哪去?你可知道这回唐门决意与丐帮联手袭击明教是因我带回的情报,可最后我才知道,这情报,是假的。”
唐无寻睁大眼睛,怔怔看向他。
“若非我错误的信息完全误导局势,唐门也不会惨败至此,唐无寻,我的罪孽比你深重太多。”唐无乐深吸口气,扬起脸盯着天花板昏暗模糊的花纹,“而错并不在你,在于那个偷走图纸的内贼,他是否心有愧疚我不知道,你倒自愿替他背负起莫须有的罪名,真是蠢笨至极,不想着怎么揪出那个叛徒为无尘和唐门众子报仇雪恨,一心逃避现实做个窝囊的懦夫,你也配自称唐家少爷的名号么?”
眼瞅着唐无乐多年来再熟悉不过的脸,唐无寻却在那时间脑中恍惚一片。
这个印象中不学无术,整日胡作非为的血亲兄弟,此时正神情平淡坐在他面前,述说于旁人听来足以惊世骇俗的消息,可他明白,唐无乐将自己心底鲜血淋漓的伤口重新揭开给他看,甚至连不为人知的秘密也透露给他,至诚心意可见一斑。
他突然发觉,是否他太醉心研制暗器,而忽略周遭的时过境迁,齐力同心的唐门不知何时竟会有内奸出现,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恶霸弟弟竟是这般历落嵚崎,还有多少事已与记忆中的种种全然不同……
“我何尝不想为无尘报仇,可仅凭我这点微薄之力能做到什么?我根本找不出那个内贼,也不敢去深想那究竟是谁……能进入密房,破开我独门设计的机关,不管结果如何,都不是我想看到的,我怕我接受不了那个事实……”
“不要逃避,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唐无乐握住他的肩,斩钉截铁道,“唯独逃避二字,绝不属于我唐门子弟!”
唐无寻被他眼中的坚毅震慑,心下五味陈杂,他神色带了些怯懦低下头,没有吭声。
唐无乐知他迈不过这道坎,想来他酗酒几日肯定没少把自己往深沟里推,见他又因湿衣服冷得直发抖,不免放缓口气,“先去换身衣服?别风寒了。”
唐无寻常年吃住在密房,自然有换洗衣物,待他换了干净衣服回来,萎靡的神情精神不少,应是也在琢磨唐无乐先前所言。
“我……还是害怕。”唐无寻手指卷绞着衣角,犹豫道,“思来想去……我总觉那内贼身份非同一般,只怕,只怕当真是叫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那无尘死在你二人的心血机关之下,这事实你就能接受得了?你想想吧,当他眼望一个个同门死于出自他手的暗藏杀机,他又是何等悲怆的心情,难道你就从没设身处地想一想?”唐无乐凝视着他眼底的迷惘,声音不免又激烈起来,“我们与无尘相识多年早已情同手足,如今他死的冤屈,你就甘愿忍气吞声,让他含恨飘零在黄泉路?若不想着如何为他报仇,却一味躲避现实,枉跟他称兄道弟一场啊,大哥!”
一席话激得唐无寻血气激荡,最后那声大哥更使他恍如隔世,二十多年了,他二人虽为同胞兄弟,唐无乐却从不愿与他亲近,更别提唤他一声大哥……
唐无乐细细端详着与他同根血脉却关系疏离的胞兄,一时百感交集。
自从失去唐无尘,他才后知后觉身边每一个人都弥足珍贵,遥想今后掘出真相时又将失去另一个亲人,他更觉惆怅,便情不自禁握住唐无寻的手,袒露心声,“大哥,从前我年少轻狂,认为只有武功高强才能在江湖闯出名声,所以对你根本不屑一顾,你只知道闷在密房里摆弄机关暗器。能成什么大事……可无尘经常提起和你共事时的种种,我才知道你何等精细,果断,意志坚定,似乎你并不知认输二字如何写,也从未气馁过,他说机关暗器是唐家百年传染的精髓,是唐门武学的命脉,倘若机关术发扬光大,唐门重振威名指日可待,我才知道,原来你才是真正深思远虑之人。”
“我……唉,我辜负了他的期望。”唐无寻听得着实心酸,唐无尘平日少言寡语,没想到对他评价如此至高,一股愧疚油然而生。
“这几个月来我明察暗访却收获甚微,直到几天前我在巴陵无意听到两名丐帮弟子闲谈提起,明教居然使用唐门机关出战,第一反应联想到与你有关,返回唐门后我去询问怀智长老,才得知暗藏杀机图纸失窃一事。”唐无乐期待望着唐无寻,“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大哥,只要能找出是谁偷了图纸,一切都水落石出!”
“我明白了。”唐无寻毅然决然抬起头直视唐无乐,“我和你联手。”
唐无乐眉眼间漾出几分欣喜,“想通了?”
“嗯,想通了。”唐无寻不再迟疑,“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不能对不起无尘,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身为暗藏杀机的创造者,必须给泉下的弟子们一个交代,即使那个人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也……不能再逃避了。”
“好,太好了!无尘果然没有看错人,不愧是我唐无乐的大哥!”唐无乐大喜过望。
“只是我们该如何做?那内贼行事精细,不曾留下纰漏,我实在找不出头绪。”唐无寻苦恼道。
唐无乐沉吟片刻,“那放图纸的盒子呢?拿来我看看。”
唐无寻取来机关盒递给唐无乐,“这机关是我悉心研制的,融合唐门机关秘术精髓与墨家机关术,唐门上下除非对机关术尤为精通者才能解开,而符合条件的……只有那几位了。”
二人同时陷入缄默,气氛沉闷下来。
唐无乐来回翻看手中精致小巧的铁盒,盒身与机关锁皆无被暴力破开的痕迹,机关内部零件也无磨损,显然解除的并不费劲,还有些得心应手之感,证明此人是机关术中的绝顶高手。唐门内擅长机关术者,唐门四老,门主唐傲天,唐无乐的父亲唐傲侠,唐无寻,及未来极有可能接替门主之位的唐无影。
这几人当中不论是谁,都叫人无法接受。
然而没有退路了。
唐无乐把玩着手中机关盒思忖半晌,眼前登时一亮,“我有主意了。”
唐无寻满含期待地看向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唐无乐随意拨弄机关锁内精巧的零件,目光却凌如鹰觑,“既然当初他靠机关术吃到图纸这块肥肉,就不怕他不吃我抛出来的鲜美鱼饵。”
“你的意思是……”
唐无乐翘起唇角神秘一笑,“机关术非我所长,此事还需大哥多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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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的初冬微寒料峭,来往行人多少都添置了些厚衣,唐家集上老孙的小吃摊生意也红火起来,不少异地商客专门奔着他家主打的热汤面而来,一时间小小摊铺客聚如潮,老孙两口子忙的不亦乐乎。
头午刚下过小雨,气温又骤降几度,与街上缩脖束手的匆匆路人相比,小吃摊内则是热火朝天,老孙忙活着往汤锅里煮面,搭眼一瞧,又有客人走进摊位来。
商人的感觉向来是极其敏锐的,因他们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炼得一双辨人精准的火眼金睛,因而当这位客人近前来时,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虽头戴斗笠遮掩相貌,但这并非什么稀罕事,身形挺拔步履轻盈,应是习武好手,但又不同于江湖侠士或豪放或阴沉的平常气概。吸引他的,却是此人身上隐隐散出一种非同寻常的莫名气息,老孙学识短浅,形容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叫人挪不开视线,想来斗笠下的神秘面容,也定是玉树临风的。
老孙家的婆娘端着热面放在来客桌前,一面撩起围裙擦手一面笑容洋溢道,“客官,四文钱!”
那人自袖口滑出几枚铜板递到孙家婆娘手里,婆娘视线登时被他的手攫住。
手指纤长,腻白如玉,这手真是太漂亮了……
斗笠微动,孙家婆娘骤然觉出一股压迫的危险气息,她赶忙回神,心知自己太过忘形,竟犯了探究客人的大忌,便赔着笑脸道个不是,匆匆回身返回灶旁,眼前还是不自觉浮出那只白净的手,忍不住抬起自己一双粗糙通红布满老茧的双手打量着,悄声叹气。
待孙家婆娘将面碗端给另一桌的客人时,才发觉那古怪来客已经走了,她走到桌前准备收拾碗筷,却见碗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正在风中瑟瑟发抖。
“这是啥?”她撩起围裙擦一擦手,小心抽出那字条打开一看,脸色唰地变了,握住纸条慌慌张张跑回老孙那,声音里满是惊恐,“当家的,你看看……这,这……”
老孙不明所以,接过纸条来一看,当即也是大惊失色,左右环顾见没人注意他二人的响动,对他婆娘小声吩咐,“这可不得了!叫唐门的人看见了就没命了,快快烧掉,快快烧掉!”
薄薄的生纸在火炉中倏地化为灰烬,可孙家夫妻二人却堆不出起先那般轻省的笑容了,想起那字条上所写的内容,再看见街上来往巡逻的唐门守卫,心下总觉虚虚凉凉,实在无心经营,时辰将近黄昏便早早收摊回家去了。
晚饭后,街坊邻里的妇人们通常凑成堆儿闲唠,一面做做针线活,一面掰扯家长里短。
今夜下起雨来,外院是不能待了,几个妇人围坐在老孙家的火炉旁,脸色却都出乎一致的不太好看,谁也没吭声,只各自闷闷缝补手中衣物。
“今天我们家摊子上出了个怪事……”孙家婆娘放下针线,叹气道,“有个客人吃过面后在碗底下压了个字条,我打开一看,可给吓得魂都没了呀!就几个字儿我也识得,‘唐门门主勾结明教’,这可不得了啊,这要让唐门的人知道了,那得出大事儿啊!”
“哎?原来你们家也有啊!”隔壁卖瓜果的胡氏讶异道,“今儿有个带斗笠的侠士买去我三斤枇杷,付钱的时候把一张纸条一并塞给我了,我就愣神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那上头写的内容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啊!”
“对对,就是个戴斗笠的……”孙婆娘激动回应。
“我们家也是啊!”
“还有我家也是……”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纷纷敲定一个事实——今日有个戴斗笠的古怪侠士光顾了唐家集几乎所有的店铺,并留下这张内容骇人的纸条。
“你们说,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啊?”
“谁知道呢,管他是不是真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快嘴的胡氏紧张道,“我可不想掺和这些江湖人的纷争,一不小心那就是没命的事儿。”
孙家婆娘附和道,“是啊是啊,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做咱的生意好啊,可别无端惹来杀身之祸。”
众人相互对视几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心有余悸的惶恐,谁也不再提这件事,转头将话题牵向别处,可那几个字已深深扎根在她们心中,如何也无法抹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雨夜。
第二日,老孙两口子照例出来摆摊。
吃饭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杂乱的进食声伴随忽高忽低的谈天说地,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听说了吗,有消息说那枫华谷一战唐门丐帮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门主唐傲天勾结明教!”有这么一句突兀的声音冷不丁在人群中响起,孙家婆娘猝不及防听个清楚,手猛一抖摔掉了舀汤的勺子,铁物碰撞地面的当啷声响被人声鼎沸掩盖,只引得离灶台近些的食客侧目关注。
孙婆娘赔着笑拾起勺子,视线状作无意扫过摊位,支楞起耳朵偷听。
“这话不能乱说!”另一低沉些的声音截住话头,稍作停顿,似是四下环顾有无唐门守卫在附近,才又继续说道,“唐门门主怎么可能带头叛变唐门,一听就是造谣,再说现在究竟哪方出了叛徒唐门丐帮都在严查,你可千万别听信旁门左道,要是叫唐门门主听了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人又接话道,“我看不一定,有谁吃饱了撑的会诬陷唐门门主?是个人肯定都觉得纯属胡编乱造,那这消息怎么还传的这么广?事出必有因,我看哪,不是空穴来风!”
一时间这个话题在摊位内引起议论的热潮,在座的不论是本土住民亦或天南地北的行脚商,纷纷加入到探讨枫华谷之战当中,但凡对此事有所知情者干脆一股脑全倾倒出来,以至于自街上走过的行人还以为这里有什么热闹可看也围凑过来堵的水泄不通,到最后没人吃饭了,全在讨论是是非非。
突然听闻一声轻喝,“守卫来了!”
哗——人群霎时作鸟兽状散,众人尽速度飞快接踵离去,食客们则继续捧起碗筷解决已经冷掉的吃食,搭眼望去,不远处正有两名唐门守卫弟子沿街道走来,若没有那通风报信的呼喝,只怕要惹出大麻烦。
孙家婆娘却在方才散去的人潮中一眼捕捉到昨日那诡异侠士,兴许是错觉,她仿佛在他未遮盖的下半脸间看到一抹意味深长的诡谲笑容。
唐无寻加入队伍,大战起飞!【x
嗯猜猜看,唐无乐俩人准备用什么方式钓出唐傲天来捏0-0
那个神秘侠士又是谁呢!【送分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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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钓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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