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长安西市时已过巳时,正值货摊商铺开张兴旺之际,往常龙十八习惯清晨去赶早市,无非买些蔬菜瓜果,这回难得赶上闹集,脚步便放慢了些。
先买了陆清言最喜食的鲜鱼,鱼腥气穷追不舍从左手直弥漫到鼻尖,兴许是生病缘故嗅得分外刺激,惹得龙十八止不住就想反胃。天知道他好几回剖鱼肚时被那浓重的腥味熏到呕吐,更别提还要在陆清言面前逞能耐硬把鱼肉往嘴里塞,最后还得强忍恶心趁刷碗时偷偷跑去厨房后院全吐出来……
这么一想,龙十八胃里翻腾得愈发厉害,头也更加刺痛,别提多难受了。
把鱼提溜远些,龙十八深深呼出几口浊气,打起精神左兜右转,虽说在西市住的时间也不短,但集市太大,有些区域他根本没去过,而回家之前,有样东西他必须要买。
结果一路溜达过来,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倒买了不少,念及陆清言一晚一早未曾吃饭定是饿坏了,大包小包糕点提一手不说,还有甚么糖葫芦小面人诸如此能类哄小孩子开心的零碎东西,以至于不少过路人纷纷侧目,搭配他蓬乱邋遢的服饰与年轻俊俏的容貌,不免猜想这是个忙于劳务久未归家的青年父亲赶着回去讨幼子欢心呢。
想必卖果脯的商贩也是这般作想,才没有把龙十八当叫花子赶跑。
“哟客官,您想来点儿什么?喏,这些是俺家招牌的果脯,这个是金丝蜜枣,这个是糖姜片儿,您要凉果儿呢就是内些……”商贩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桩买卖,管他是谁,给钱就成,因而也忽略龙十八一身褴褛,堆起热情笑容招呼着。
“哪种比较甜?”龙十八不懂行,只能随商贩比划来去的手指乱瞟一气。
“瞧您这话说的,蜜煎哪有不甜的?不一样的也就是甜度了,果脯带点酸头,一般老人哪孕妇哪喜欢吃,糖渍呢那就是甜度更高些的,女人家喜欢吃,凉果儿呢,小孩子都爱吃那一口。”商贩一双眼滴溜溜闪着精光打量龙十八,“您是要买给令郎哪,还是令嫒?”
龙十八本就听得云里雾里,被猝不及防这么一问,脸登时唰地红到顶,“我,我没孩子……”
嗯,没孩子?那买糖葫芦小面人作甚?难不成家里养了个娇妻,需要好生哄着?“喔,那想必是买给令妻的罢!”
“……”龙十八一张脸红得几乎冒起烟来,鬼使神差地,他竟不想否认。
妻吗……他愣愣盯着商贩一脸你甭说啥了我都懂的表情推出几种蜜煎来介绍,这个字眼宛如果肉外那层雪白窸窣的糖霜洒在心头,莫名漾出股甜意来。
“你说的这些,一样都来一点吧,尝尝。”可见做买卖摸准客人心思多重要,话听得顺耳舒坦,出手自然也就大方。龙十八心情极好,于是在商贩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慷慨一挥手。
年少多金!商贩啧啧称喜,一面手脚麻利把糖瓜条金丝蜜枣桃脯杏脯分包装好递给龙十八,笑意讨好欢送道,“客官,俺家铺子一直就搁这开着,您要觉得好吃,可一定再来买俺家的啊!”
“一定,一定。”满载而归,龙十八也乐得开心,这老板态度又和善,如果陆清言喜欢吃,下回再来买。
该买的都买好了,龙十八转头望向家的方向,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他定了定神抛开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平复下骤然狂蹦的心跳,便大步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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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言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整晚他不断在迷迷糊糊与遽然惊醒间来回交叠,似乎院门有响动,亦或院中有若隐若现的声响,他总猝然坐起身直直向门外张望,以为是龙十八终于归家,可无非是狂风吹刮过树梢,院里有老鼠磕碰过箩筐,换来一片空欢喜。
这般在失望与希望中沉浮,陆清言终于折腾倦怠,不论门外再发生何等声响,他只如石雕般抱着被子蜷坐在床上发呆。
龙十八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头一回见他如此生气,连后悔那种话都说出来了,是不是真打算抛弃他了?
不,不会的,这不是他的家吗?他会回来的,明明还有五千两金子没有拿到手,没有人会蠢到放着到嘴边煮熟的鸭子不要,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会的,一定会的……
可是……如果他真的再也不回来了,要怎么办?要一直等下去吗,又要等多久呢?
陆清言难过地把头抵在膝上,一时间竟有心灰意冷之感。他突然深感迷惘,不知自己往后究竟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他想把龙十八找回来,却又不知该去何处寻找。没有双刀,他不过是个武功尽失的普通人,什么也做不到。
于龙十八,于这个世间,他不过是个多余的,遭人唾弃的废物。是个平日受惯他人照顾,想点灯烛却连火折子都寻不到的废物,一无是处只会叫人心生厌烦的,废物……
……
思绪惝恍间,仿佛听到院门‘吱悠’一声轻响,陆清言丝毫无有抬头的兴致,只当是风把门又吹开了些。虽说如此,身为杀手本身的机敏意识还是不由自主警惕起来,他虽然维持趴伏姿势,暗地已侧耳凝神细听。
由远及近,正向自己所在方向走来,这是,脚步声?……
陆清言霍然抬头向门外看去,当看到翘首期盼的那抹身影出现在屋门外时,心脏不受控制地遽然狂跳开来!
那一瞬间,陆清言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甚至想要不顾一切扑上去抱紧龙十八,可当真与他四目相对时,胸腔陡然被庞大的委屈和气恼占得满满当当,不等龙十八开口,他飞快拉起被子蒙住头把自己包裹起来缩进床畔最里端,赌气离龙十八远远儿的。
龙十八失笑,把手中零碎东西搁在桌上,又去厨房把鱼置好,回到床边时,陆清言仍蜷作一团,半点动静也无。
他俯过身去动作轻柔拍着陆清言,好声好气哄道,“清言,不嫌热么?出来吧,会闷坏的。”
窝作一坨的锦被又向床角缩了缩,自里头传来闷气一声骂,“滚!”
啧。龙十八暗想这位小祖宗这回可气狠了,也不恼,干脆去拽那床被子,“清言,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对,我不该打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陆清言一怔,原以为龙十八会像素日那般冷下脸来漠不关心地说,“话我已经放这了,爱听不听。”他已做好与龙十八吵个天翻地覆甚至打个你死我活的准备,可这般温柔的劝哄全然始料未及,竟让他不知所措。慌乱之下他只能用本能自保的方式愈发凶狠地骂道,“你滚!谁要你道歉了!”
“清言,我错了,我不该打你,不该跟你赌气就跑出去不管你,你伤还没好,饿了两顿,不利身体恢复,是我做得不妥当了。别跟我生气了,气坏了怎么办?我让你打回来,你使劲打,我不还手,好不好?”
“谁要你假好心,你不是后悔救我吗,你不是恨不得当初应该杀了我吗!这时候又回来管我做什么,反正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我是死是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陆清言猛地撩开被子狠狠推了龙十八一把,可这般违心骂着,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
“我不讨厌你。”龙十八借势攥住他的手腕,神情凝重注视着他溢漾委屈而泛红的眼眸,认认真真说道,“说后悔那是气话,我从未后悔救你,也从未想过要杀你。你讨厌我没关系,我对你好就行了,也许有一天,你就不那么讨厌我了。”
陆清言呆呆望着龙十八,心绪翻江倒海,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龙十八笑笑,起身把那大包蜜煎取来在陆清言面前展开,又带些愧疚道,“先前我不知道药那么难喝,还一直逼你干喝药,实在委屈你了。所以这些……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每样都买了点,以后你喝过药就吃一个,嘴里就不苦了。”
说着他拈起枚金丝蜜枣递到陆清言嘴旁,“尝尝,合不合口味。”
陆清言垂下头不敢再看龙十八晶亮的瞳眸,仿佛徜徉在如梦似幻中久久不能回神,半晌,他才吸了吸鼻子,尝试着张开嘴把枣子含进口中。
馥郁的甘甜随糖霜表衣在唇舌间融化浸润着味蕾,将迷蒙的不真切感又加重几分,太甜了,远超过他在西域吃过的任何一种糖果的滋味。糖果终将随唾液浸噬消融殆尽,牙舌尚留的余甜不多时便消失无踪,叫人留不下丝毫念想,而这颗蜜煎,却一直甜到心坎里,是无法忘却的,视如珍宝诚惶呵护的甜蜜。
“甜吗?”龙十八不由放轻声音,望着陆清言低垂微颤的眼睫,忽而就紧张起来。
陆清言玉白的面颊洇起一抹晕红,良久,他终于抿起唇带了羞怯的笑意,声音极轻极细地回答,“甜。”
若说世间最艳不过牡丹,最纯不过百合,最娇不过桃花,却都不及陆清言浅浅一弯笑靥。龙十八的心,乱了。
“你饿吗!我,我去做午饭……”受惊般从床上跳开,龙十八热得几乎淌出汗来,窘迫地手足无措,“你一直没吃,肯定饿坏了,我买些点心来,还有糖葫芦……”他胡乱把几包糕点划拉出来,又把别在捆扎纸包的细绳缝里的小面人摘下来,“还有这个……呃……”
陆清言愣愣望着那个被龙十八捏在手里已经挤压变形,瞧起来颇为可怜的小面人,正认真思考该说点什么,却眼见那面人脑袋一脸冷漠地从棍上掉下来,在地上啪叽摔成一坨。
龙十八,“……”
陆清言,“……噗。”
兴许是太过尴尬,龙十八脑子里猛地升腾起强烈的眩晕感,他抬手摁着额角,想笑却实在分不出余力勉强挤出笑容来,只得转过身去闭起眼想要缓解这股顽固滞留的不适。
“怎么了?”陆清言察觉到异样。
龙十八想回答没事,可下一秒有愈发迅猛的晕眩在头颅中肆意汹涌,力气仿佛被霎时抽空,双腿如烂泥般支撑不住沉重身躯就要向后瘫倒在地时,陆清言已抢先冲过来一把接住了他。
“龙十八!你……”陆清言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魂飞魄散,惊慌之下来不及细问,而紧贴龙十八皮肤的手心已被滚热渗透,心里当即咯噔一震慌忙去看他的脸,果不其然已经赤红得仿佛将要燃烧起来!
“你生病了怎么不早说!”陆清言又气又急想要咆哮,可看着龙十八疲弱的模样实在不忍数落,奈何右肩疼痛使不上力道,唯有左臂勉强将他搀扶着向床边挪移,“烧这么严重你还想忙活什么,快去床上躺着!”
龙十八这时清醒些,赶紧站住脚制止陆清言,涨红脸局促道,“别,我昨晚在野地睡的,衣服扑棱的全是土,还没沐浴,会把被褥弄脏的。”说着拍一拍陆清言死死抓紧他衣衫的手,安慰道,“没事,方才在路上碰见万花弟子行医已经服过药了,我去拿铺盖,稍微睡会儿保准就好。”
“大冷天你在野地睡觉!?你是不是傻!”陆清言气得跳脚,恨不得扇他一巴掌给他打伶俐点,便提着他的衣襟狠狠往床一拽,“还有!你现在发着烧打什么地铺!?给我滚去床上老老实实待好!”
龙十八挨着骂,心情反倒飘忽高扬起来,刀子嘴豆腐心,陆清言在关心他呢,多好。
把沾满泥泞灰土的上衣脱掉,龙十八爬上床乖乖躺好,自陆清言来到他便一直打地铺,许久不曾睡床致使他此刻竟有种莫名感动。他舒畅地呼出口气,拉一把陆清言的手,“过来,陪我躺会。”
陆清言脸颊再度泛起绯红,稍加犹豫还是听话地上前与龙十八躺在一处,又为他掖好被脚。
龙十八定定凝视着他,唇角不自觉泛起温和的笑意。
“你笑什么……”陆清言不习惯被人这般盯着看,羞赧地背过身去不肯与他对视。
“没什么。”龙十八伸出手臂将陆清言圈入怀中,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慵懒而惬意,“抱着我的小猫咪睡。”
“……谁是你的小猫咪!”陆清言臊得不行,接连扑腾几下想从龙十八怀里逃开,龙十八却紧紧困着他不让他溜跑,气得他嗔骂一句,“你这人没脸没皮的!”
龙十八轻笑一声,手臂力道却渐渐松弛下来。
陆清言屏息细听,耳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动作轻缓转回身去,龙十八面色潮红双眼紧闭,呼吸平稳,显然已经陷入沉睡。他怔怔注视着眼前这张安静的睡颜,心底五味陈杂竟说不出何等感觉,乱,就是乱,他把手心轻柔地贴伏在龙十八脸颊,却不知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似乎有很多事全然超出预料,根本无法再用素来引以为傲的逻辑诠释清晰。
这个人……很特殊……
龙十八额角逐渐沁出细密汗珠,很快沾湿大片发际,陆清言觉出手心湿滑蓦然惊醒,先打算去打盆水来为他擦擦汗降降温。
哪知他刚推开龙十八圈环他的手臂起身准备下床,手腕便被猝然抓住,反应之敏捷,好像一直在观看他的一举一动。
“清言……”他听见身后带些恳求意味的低喃,“别走。”
陆清言一愣,只当他尚且清醒,哪知回过头刚待说话,却发觉他仍在昏睡,并未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只是那眉头无意识间,蹙得愈发深了。
即便在梦里,竟对他如此在意吗……
仿佛有风吹皱一池春水惊起满塘白鹭,绒絮落花百里旖旎,陆清言心头全然被不可名状的情绪缠裹而狂乱骀荡,仿佛那一瞬间足以忘却所有。“我不走。”他悄声回答,轻颤着呼吸小心翼翼重新埋入龙十八怀中,伸出手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龙十八。
“龙十八,我不讨厌你。”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笑意不自觉从唇角绽开。
陆清言十余载充斥杀戮,欺骗,嘲讽,冷漠的灰暗情绪里,头一次多出一抹异样的色彩。
码字码到天昏地暗=_=最近天热啊很容易出汗,北鼻们吹空调风扇的时候千万注意,别感冒了。
【已经中招的人看你们=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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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我就吵,我就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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