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

归雁泽畔，芦苇荡深处若隐若现出一抹人影黯然站立，黑衣长发随风狂舞，道不尽的萧索。

唐无尘面前是一捧新土与三根燃香。林诚之首，他并未交给唐傲天，而是带回丐帮，唯他亲手掩埋，兴许方能为自己赎罪半点。

万籁俱寂，唯风声猎猎，吹动漫天芦花。眼前景致素白如雪，本该清宁涤荡，落入眼底却如坟土覆心。他怔怔望着这片苍茫的归雁泽，天地辽阔，他竟找不到归路。

他杀了不该杀的人，走了不该走的路，手染良善之人鲜血，他原以为他苦心经营多年足可护身边人护自己，如今到头来仍不敌唐傲天宰割，终成了一场笑话。

他本该生于唐门，死为唐门，如今门主却成宿敌，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宗派叛徒，或摒弃之刃。不可忠，不可逆，不可自由做人，亦不甘沉沦做鬼。

他，该是谁？

正自心乱如麻，忽有酒香随风而至。唐无尘一惊，便听得飘渺歌声似空谷回音，芦苇丛中，似有人踏歌而来。

“昨朝犹执剑，今夕醉流年……”

唐无尘本想躲避，哪成想那人歌声分明相隔甚远，转瞬竟已踉跄至跟前。手执葫芦，唇角带笑，脚下踏水无踪无痕，显然内力深厚无比。

“呦，杀人者悼亡，反倒比送行之人还要哀戚，世道真是颠了。”来者老翁，着麻衣，散发乱鬓，步履不稳，眼神却清亮如炬。

唐无尘一滞，心下如惊雷乍响，背脊登时一冷。

洪笑尘。

丐帮客卿长老，行踪莫测，身世成谜，却与丐帮中数位长老皆有莫逆之交，更与郭岩交情颇深，乃是丐帮中最不容小觑的隐世人物。如今竟在此时此地现身，分明不是偶然。

纵有千般戒备，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强自镇定，敛身拱手，沉声道，“晚辈，见过洪长老。”

语气沉稳，态度恭敬，然眉目低敛，指节紧绷，藏着一线冷汗未干的惊惶。

此地葬者，是丐帮中人，死于已手。

此时撞见者，是丐帮长老，眼中带笑，话里藏锋。

他心知，自己无处可逃，亦无话可辩。一切尚未来得及掩埋的真相，似乎已被眼前这位老者一语戳穿。

可他是如何知晓的？是巧合？是试探？或者……这一切，从头至尾皆在算计之中？

念及此处，唐无尘心头愈发沉重，连呼吸都如被烟尘呛住而阻窒，却仍佯作从容，不敢露出分毫破绽。他强压心神，未发后言，只待洪笑尘开口。

洪笑尘一笑，将酒葫一扬，盯着天空，语声悠悠，“这地方不错，风好，酒也好，景色更好，不但能看人埋雁，还能看人变狗。”

唐无尘浑身陡然一僵，背脊如铁。

“哈哈哈哈，玩笑话！小子何必如此紧张，老头子又不吃人！”洪笑尘一巴掌拍在他僵硬的肩头，掌力看似随意，实则暗合脉门，既试探亦安抚。“这归雁泽啊，好一处埋心之地。”他语调忽转，收敛笑意，眼神沉沉如井水。

“只是……这埋的，是他的头，还是你的心？”

此言落地，风色微变。

唐无尘指节悄然泛白，袖中青筋微绽，苍白面色中，唇角却浮起一抹苦涩的笑。他缓缓垂眸，低声应道，“早听闻前辈乃风尘异人，没想到，竟知此事。”声中无惊无怒，反似一线倦意隐隐，如同深夜寒鸦无声坠枝。

洪笑尘轻哂，不作答，仰首又饮一口，酒液滚喉如火，眸光精烁。

“呵呵，老头子我啊，只知道酒是个好东西。我这壶‘今朝醉’，你要不要尝？醉里看花，花也温柔，清醒看人，人尽荒凉。”

唐无尘抬眸凝他半晌，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伸手接过那壶酒，只是怔愣出神，并未即刻品尝。

洪笑尘呵然轻笑，袍袖一拂，随口道，“唐门唐傲天，乃一条真龙也。你是他养鹰教刃之人。鹰若桀骜，不愿听哨，他便斩其翅，断其喙，使之再不能振翅高翔。”他语声平淡似说家常，实则句句带锋，“这等身陷棋局之人，最难处处不是敌，也最怕步步皆为局。你自谓有错，可错的，真是你么？”

言罢，他俯身折下一株芦苇，指腹轻抚茎节，“你瞧这芦苇，风过即摇，雨来则俯，旁人只道它软弱易折，可你真折一枝试试看？”

他手中一拧，苇茎弯而不断，反弹之间，簌簌作响。

“风吹百转，水磨千回，却未曾折其本根，你自认失根失心，我看未必。柔中带韧，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唐无尘沉默良久，眼中浮起些涟漪。

洪笑尘眯眼而笑，“要我说啊，‘义’与‘孝’，原是死生两路，世人偏要并行。你今背义，是为孝命，来此埋首，是存义魂。错在你？不在你。错在这世道，是非混淆，善恶难辨。”

他话锋一转，忽又笑出声来，带着几分痞气，“老头子我当年头一次看他们丐帮那套打狗棒法，笑得差点把酒喷出来。郭岩小子还说这是祖上传下的正统绝学，我心道，啧，他祖宗真会瞎扯。”

唐无尘闻言，不觉眉心一动，却未作声。

洪笑尘捻起一根芦苇，状若棒，虚空一点，“但说到底，这棒法再古，也不过是个‘打狗’的名头。你说，手执此棒者，若不知‘狗’为何物，何以为打，又与那疯犬作咬有何分别？”

他收起嬉笑，眼神在一瞬变得凌厉，“一棍打出，是你心中有憎，还是人手中有命？是你自愿为之，还是人借你之手行刃？”

唐无尘愣愣看着，便见那芦苇棒霍然指向自个眉心。

“你是谁，不该由他人来写。”

他将芦苇棒递给唐无尘，淡淡道，“棍可借手，人不可借心。小子，记得这句话，日后你若真成了‘刃’，也得明白这锋从何起，杀向何方。”

他转身欲走，步履踉跄，仍不忘调侃一句，“再说了，你唐门武学举世无双，杀得人多，也未必救不得人。功是你练的，人是你杀的，但命，也是你保住的。莫让他人之刀，作你之心。”

言罢，衣袂翻飞，似风中酒影，眨眼间已没入苍茫芦花。唯余酒香袅袅，似笑犹在。

唐无尘静立不语，良久方抬首仰望。漫天芦絮随风而舞，无根无依，却仍可飘至远方。

他目光缓缓移向那方新覆的黄土，眼前一幕悄然浮现。

林诚临死前并无反抗，只是静静望着他，那目光中有着方失爱子的悲痛，更有某种觉悟，像一面明镜，照进他的魂魄。

那一刻，林诚仿佛早已知他是奉命而来，却仍旧站着迎死，不逃，不避，也不骂一句。他什么都没说，可那目光如灯烛映雪，清冷刺骨，分明在问，

“你，真的信你所信的吗？”

唐无尘心神剧震，如金石撞胸，铿然作响。那些日夜缠身难以启齿的挣扎，在此刻如潮倒灌，翻江倒海，几欲破堤。

他听闻这些年林诚一直坚持查探枫华谷之战内奸身份，誓要为枉死的丐帮兄弟们讨还公道。只怕是步步逼近真相，终究触了唐傲天的逆鳞，才招此杀身之祸。

此等堂堂义士，本不该死。

唐无尘缓缓闭眼，长叹一声，仿若将胸中千钧叹息一并吐出。

他杀林诚，是为救师，是为无奈。可如今，却再也不能以‘身不由己’来宽恕自身。继续低头，当真是‘护’，还是‘祸’？当真是‘孝’，还是‘孽’？若有一日，师父得知真相，当真能认同他所行所为么？

这，还是他唐无尘？那个谁挡杀谁，狂傲不羁，誓不低头，绝不认命的唐无尘？！

可笑。可笑！

……

他缓缓屈身，向归雁泽深深一拜。

一拜，送义士安息。

一拜，与旧我诀别。

一拜，再不为人之刃，亦不容人借我之刃。

拜过不甘，拜过愧疚，也拜过那尚未熄灭的初心与尚未死去的孤傲自我。

唐无尘挺身傲立，目光如电，神情澄明，再无半点迷茫之色。

我唐无尘生来便要做强者，碾压一切挡我之人。唐傲天一手遮天又如何，将那脏手指一根根折断便是！

屈服？不存在的！

风起，衣袂猎猎，唐无尘覆上面具，转身踏水而去。步履无声，却步步如誓。

=== === ===

机关密室内，烛火昏幽。

唐傲天将阅毕信笺随手递至烛前，火苗舔纸而起，倏忽燃烧，纸页于火中簌簌卷曲，字迹在焦黄边缘迅速扭曲消融，化作缕缕黑烟。他的视线落在信尾一隅，那二字署名“书雁”，唇角倏地一勾，浮起讥诮冷意。

烛台之下，些许残纸未尽，碎灰随他袍袖一拂，腾空而起，旋落如雪，贴于案几之上，兀自凋亡。唐傲天神情平淡，眸中却映着火光灼灼。

棋之为道，在取胜不在杀。厮杀者，不过为人驱使的黑白卒子，惟执棋者，方可观局如山，坐收其利。

烬尽火歇，信笺无存。唐傲天返身自旁边漆篓中拈出一枚黑子，轻落于棋盘。

如今林诚已死，丐帮之患不足为碍，那么接下来……

盘上黑蛟白龙，势若羿敌，爪牙相交，杀机四伏。然他此一子落定，宛若压舱巨石，黑棋顿成包围之势，白方腹地顿失，局势逆转。

他淡淡吐出四字，语气森然。

“五毒教，破。”

唐，天宝二年，五毒教左长老乌蒙贵举教叛乱，谋图篡位，遭右长老艾黎镇压，溃不成军。乌蒙贵负隅顽抗，携残部突围，遁入附近的黑龙沼中。黑龙沼瘴气缭绕，地形险恶，山林毒虫横行，实乃藏匿天险，自此音讯杳然。

虽教乱得平，但教中元气大伤，人心浮动。灵蛇使玛索随父叛逃，教中秘典《尸典》与大批弟子亦被劫走。曲云与艾黎虽全力压制教内风波，然教中伤痕未复，内忧外患如山横亘，众人皆焦头烂额。

原本此正为唐书雁脱身良机，她潜入五毒教五载卧底至今，功成之时，应与唐傲天里应外合，乘乱逃离，并携诸般蛊毒秘术返唐门。孰料自密笺寄出之后，她竟音讯全无。

唐傲天连遣斩逆堂精英秘密潜入五毒教内暗查行踪，几番试探皆无所获。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最不愿承认的可能。

唐书雁，或已落入乌蒙贵之手。

倘若此言为真，只怕此女，已凶多吉少。

唐傲天面色渐沉，眼神宛若幽潭深井。

他并不甚在意唐书雁的生死。

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枚棋子，一具尚能用的容器。此局真正令他警觉的，是另一桩事。

她的脑中，藏着唐门如今最不该外泄的秘密。

唐傲天愈想愈气，恼怒至极，一掌将棋盘上棋子扫落满地，五载心机布局与苦等期盼，顿时化作尘埃泡影，怎能甘心！

“区区小事，竟也办不到，真是白白培养你二十年。”他咬牙切齿，恶声骂着唐书雁。虽未得五毒蛊毒制法，未能尽纳于己用，然巴蜀西南之地五毒教势力因此番分裂而衰败，尚能将其制衡，倒也起到些作用。

只是眼下，却有其他棘手之事连带出来。

他目光阴翳落于桌上一纸信函，七字赫然，“霸刀山庄柳静海”。令他额头青筋暴起，隐隐作痛。

五年时光，柳静海来信频频，追问唐书雁踪迹未曾稍歇。彼时，他轻视霸刀山庄，认为其势力渐渐隐没，且三庄主柳静海更是平庸软弱的无能之辈，故于扬刀大会上柳与书雁一见钟情时，他极力阻挠。

孰料柳静海竟心志坚毅，近年地位日高，令他暗生忧虑。此事若败露，恐将得罪霸刀山庄，实情又难以启齿，只能以托辞一再拖延。

正当左右为难之际，忽有消息传来，霸刀山庄少庄主柳惊涛，前来拜访。

好吧这是一个坑了9年又暗搓搓回来的可恶的作者...

时间过了太久，其实我本身也有点忘记了之前的剧情，重新温习了一下才回想起很多事情..前两天家毒跑过来说**和剑三联动了快回来填坑，还有好多人在催更，回来一看果然..而且确实有点感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可爱的宝子们在看..非常感谢真的..

暂时先小更一章找找感觉..总之非常感谢曾经的大家和现在的大家的支持【鞠躬

顺便前排强烈要求西山居给我们唐门把校服做的好看点吧求求了（被唐二盒子伤到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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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归雁，雁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