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的女学生穿着靛蓝色的裙子，浅色的衣襟上别着杯盏大的白色栀子花。她们或坐或立，嬉笑打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让打她们身边经过的罗浮仙不由得红了脸。
入了夏，杭城满满都是栀子的香味。男女老少，人人戴花，熏得杭城的空气里，都含着栀子那般馥郁的香气，就像整个城都被浸入了泡过栀子花的水里一样。
叶英提着包，身侧跟着罗浮仙，两人一道从校门口往课堂里走。经过走廊时，听到几个指间上拈着花朵儿的女学生在叽叽喳喳，不知说的是何方的家长里短。他出身杭城大族，开办了藏剑百货的叶氏一族，叶家向来讲究家中子弟要习武防身，叶英也不例外。再加之习武之人向来都有一耳好听力，因此纵使叶英已尽力不去关注女学生的动作，可她们说的话还是风一般灌进叶英的耳朵里。
那个拈花的道：“也不知校长怎么想的，招了这么一个学生进校来。”
两簇弯眉的道：“谁说不是，我看他样子，怕是二十都只多不少，怎的还在读高中。”
拈花那个含笑拍了她一下道：“你看他二十往上，我看他却是没生了个机灵样，也不知跟我们一同读书，是留了几个年级了。”
她们说笑间，叶英已脚步匆匆往他们面前路过，罗浮仙愣了片刻，便只能快步赶着追上叶英。女学生们依旧打闹，可动作却慢了半拍，她们都在红着脸，偷瞧着叶英的脸，期待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降落在自己身上。
这些事叶英都无从得知，他沿着走廊拐了个弯，一进教室，就见到女学生口中的那个新来的。他确确实实如女学生所言，不像是与他们一般年纪的人。
那个新学生就坐在叶英班级教室的最后排靠门的位置，再往后的位置放了拖布，他和拖布之间还隔了个大号的皮箱，大约是要住校，还未来得及放行李的缘故。他的桌面上高高堆着课本，也不知是从哪个仓库里翻出来的，叶英可以闻到堆积货物的尘土味，和新课本的墨水味。
而那个新学生就坐在课本堆的后头，课本堆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他正听见动静，转了头看刚进教室的叶英。
叶英也正在看他。他们莫名其妙对上了眼，又双双移开了视线，不知是在躲避些什么。
这可不是大家风范，叶英在心底告诫自己。又趁着拉开椅子的功夫，转头去看了那个新学生。新学生朝他露出个友好的笑，叶英也笑，笑罢了，两人又齐齐转过了头，也算难得的默契。
李承恩，这就是那个新学生的名字。叶英觉得他这名字有趣，又古板又老旧，像是什么受过前朝皇室恩惠的武人。他初入学，就引得女学生议论纷纷，整堂西语课都有人在偷看他。更有胆大的女学生，把贴身的蕾丝手绢团了个团，悄悄地丢进李承恩的怀里。
那蕾丝手绢是女学生贴身的物品，弯弯的蕾丝花边，带着杭城栀子的香味，和少女的味道。那个大胆的女学生丢了手绢，却又红着脸，眨巴着眼睛看着李承恩。周围几个女学生都在吃吃的笑，还有起哄的，也掏了手绢出来，跃跃欲试要往李承恩怀里丢。
可李承恩也没有恼。他把那条手绢展开得平平整整，又叠成一小块，趁课间功夫，交回女学生手里。女学生红着脸收下了，红艳艳的小嘴闭得紧紧的，也不知是满意还是失望。
可这事却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候下学时候，再没在李承恩背后指指点点的拈花人。
罗浮仙的鬓边戴着一朵栀子花，迈着小碎步跟着叶英。她鼻子翘得高高的，看不起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学生，自己却跟叶英说：“她们哪里是真的看不上李承恩，他长了一副老实人的样子，细看却俊得很，她们喜欢还来不及。”
周围都是学生，罗浮仙声音不小，自然引得许多人注目。叶英却是目不斜视，路也走得四平八稳。他含笑取笑罗浮仙道：“那你跟我说这么多，你是不是也喜欢李承恩。要不我去同他说，置办了嫁妆把你嫁给他好了。”
罗浮仙气得皱起眉，掐着指间对叶英道：“我可是从小就跟着您长大的，您说这话是不是想其他人也来戳我的心窝子。”
她赌着气，跟着叶英的脚步一滞，旁边窜过了一个林这件皮箱的高大身影。李承恩也不知从何处起听的，如今正红着脸，快步朝校外去。他边走，还有好些个女学生追上来，大着胆子把一枝一枝的栀子花强塞进他手中。
叶英倒也没看见李承恩的红脸，只是看他耳朵红红的，头顶像是冒着气。他隔着人群看着李承恩拿着那几枝花，留着也不是，收下也不是，手足无措一番，却只能加快脚步逃离。脚步越走越快，人越来越远。似乎还回了两次头，可拐过了弯，就不见了人影。
罗浮仙却是真脸红了。她小跑几步追上叶英，跳了两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嗔怪道：“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全让人正主听到了吧！”
她说着，揉了揉脸，悄悄问叶英说：“您今天是不是心情很好？”
叶英闻言顿了顿脚步，低头分了个眼神给罗浮仙，问她：“从何看出来？”
罗浮仙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您平时不会和我开这种玩笑。”
您平时话也没有这么多。可罗浮仙没有说完话，她把剩下的一句话咽进肚子里，快步跟着叶英回到了叶家居住的叶公馆。
如今是栀子花的季节，叶公馆的花匠终究是俗人一个，免不了俗。他在叶公馆外的花台里间种了两排栀子，如今枝头挂满了花苞。叶英的三弟叶炜、四弟叶蒙正由二弟叶晖带领着，在门口摘花玩，刚出生没多久的五弟叶凡被放在摇篮里，由乳母推着在树荫下乘凉。整个叶公馆人来人往，颇有欣欣向荣的模样。
叶英脚步不停，一路进了他在二楼西边的套间，罗浮仙不便跟去，与他在公馆的院门口分开。叶家老小共七个主子，叶公叶太太都出门在外，小一辈的几个都在屋外头等日落，如今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叶英一人。
他像是累了一天般，迫不及待进了套间，回身便锁了门。又移步窗户边，推开窗，脚边是公馆的围墙，围墙外坐着几名不用做饭的妇人，她们端着小板凳围坐着做针线活计，放着衣裳的竹篮里也摆着几枝栀子，连花带叶齐齐整整。
叶家在此住了许多年，与周围邻居也算得上是相识已久。领居家没有种栀子的，都爱向他家的花匠讨几枝。这是得了叶孟秋准许的事情。叶英想，这几枝栀子，也不知是否是出自他家的花台。
他胡思乱想着，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李承恩手里的花枝。
李承恩看上去一副内敛忠厚的模样，可叶英却总觉得，这不该是他真正的样子。这话不能对罗浮仙说起，否则以罗浮仙的性格，又要大呼小叫一番。
他趴在窗台沉思，却不知围墙边哪个眼尖的妇人见了他，大声招呼道：“大公子，您下学了啊？”
一人说话了，几个妇人便也都发觉了他，个个都凑上来与他打招呼。也无论她们懂不懂，皆是热心问着叶英学堂里的事情，都是贴心关怀他的话语。
叶英素与她们不熟，话亦说不上几句，只能打起精神应付完几个聒噪的妇人，关了窗，坐回桌子边上。
老爷今日又不在家里吃饭，楼下的钟敲了七下时候，家里最得力的大姐敲了叶英的门，说是太太叫下去吃饭。
叶家的晚饭向来人多。半大的叶晖已识礼数，更小些的叶蒙与叶炜却还是在饭桌上打闹的年纪，犹需要太太分神去制止。还有更小些的叶凡，由乳母抱着在餐桌边凑趣。一大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热热闹闹，也无人关心叶英说了几句话。
他沉默着吃了晚饭，又回了自己的卧房，翻了洋文作业出来，拧亮台灯没写两行，却又被个小大姐敲了敲房门。小大姐只半人高，叶英常见她带着叶蒙和叶炜玩耍，如今见到他，却是一双眼睛不知该如何安放。
叶英只好问道：“是什么事？”
小大姐举起怀里抱着的个大花瓶，低着头闷声闷气说道：“太太嘱咐，让我给大公子送瓶花上来。”
那个大花瓶里头插着一捧栀子花，还带着晚间的水汽。叶英呆呆看了半天，却拒绝道：“你去回了太太，我嫌这花香味太重，闻着不好睡觉。”
小大姐应声去了，叶英却是失了做作业的心情。关了灯，在一片黑暗中倒在床上。
房间里还回荡着久久不散的花香，叶英深吸了口气，却又在呼气的时候，想到而那枝丢向李承恩的花枝。他总觉得那枝花的香味格外浓烈，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叶英想着，鼻尖上似乎还萦绕着栀子花的香气。在这样一个栀子盛放的季节来到的转学生，手上有厚厚一层老茧的转学生，一直在悄悄看他的转学生。这些所有的事情聚集在一个人身上，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个普通人。
可这终究与叶英无关。他胡思乱想，思绪又不知飘往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