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睁开眼就与一对黄澄澄的竖瞳对上了，硕大的脑袋上像嵌了两颗琉璃珠子，倒三角的鼻头还在拱哪吒摊开的手指，热乎乎的气流喷到掌心，嘴边胡须粗硬得戳人。

哪吒缩回手，撑起身子来端详，是只膘肥体壮的白胖老虎，没什么野性的模样，不知怎么进来他房间，又伏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了。

老虎鼻尖追着那只手，一边抬着眼去看哪吒眼色，试探地把下巴搭在床沿上，见人没什么反应，就再往前伸一点，再伸一点，直到整个头都搭上了床，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跳上来。

杨戬进屋时就看见哪吒跪坐在床边把混天绫往虎脖子上打结，白虎前爪都搭上了床，伸着头去嗅哪吒发丝。

哪吒看见杨戬，忙抱住了老虎头：“是我的老虎。”

杨戬失笑：“这是我去寻惧留孙师伯时捡来的，一直藏在我天眼里，今日不知为何现了身。”

那白虎已摇头摆尾地蹭到杨戬跟前，团团转了几圈，寻个脚边的位置趴下了。

哪吒一听是杨戬的虎，乐得赤脚轻踩在虎背上，圆润的脚趾陷进又长又厚的毛里。

“一会你陪我去殿前议事。”

“嗯。”杨戬应声。

“我与它说话呢。”哪吒头也不抬，跨坐到虎身上，就被驮着去院里转悠。

杨戬：“……”

前几日还吵着要成亲，这就腻了……

哪吒骑着白虎去殿前听事，黄天化稀罕地凑过来，问：“哪里来的白虎？”

哪吒答：“杨戬的。”

黄天化左看右看，摇着头啧啧有声，煞有介事道：“白虎太凶，不好，不好。”

哪吒不乐意听这话，扭过头不理他，黄天化偏要绕到人面前来：“你别不信，从前我师父下山游历，途经一村庄，庄上莫名来了只白虎，村里人当是祥瑞，好吃好喝供着，却不想不过半月村里就遭了瘟疫，那白虎便挨家挨户地去屋里瞧，见人都死绝了才走，你说吓不吓人。”

哪吒捂住白虎的耳朵，骂他：“你走，我们家大胖不愿见你。”

黄天化不以为意，指着白虎圆滚滚的肚皮道：“这名字起得实在。”

二人争论不休，谁也没注意到那虎静静地伏在石阶上，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着黄天化的背影，忽然将脑袋埋进前爪里，喉间溢出几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殷商那头得了苏护已降西岐的消息，点派大元戎张山伐周。张山人马一路晚住晓行，鞍马奔驰，不一日来到西岐北门，便传令安营，一声炮响，三军呐喊，绞起中军帐来。

忽报：“营外有一道人求见。”

张山传令请来，只见一道人头挽双髻，背缚一口宝剑，飘然而至中军打稽首：“贫道羽翼仙，从蓬莱岛而至，特为将军来助一臂之力。”

此人原是受申公豹挑唆，听闻姜尚口出狂言要拔其翎毛，怞其筋骨，因此愤愤，下山来助商伐周。

张山大喜，即刻整顿队伍至城下，请姜子牙答话。

姜子牙闻讯传令排五方队伍，一声炮响，齐出城来，见对面一道者，生得形容古怪，尖嘴缩腮，头挽双髻，徐徐而来。

哪吒见羽翼仙立足未稳，当即祭起乾坤圈打来，道人眉头一皱，侧身躲过，却不防黄天化回身一钻心钉，把道人右臂打通，又被土行孙把道人腿上打了数下。

羽翼仙四下吃亏，一跃展开双翅，哪吒仰头望去，只见那人面上全无惊慌之色，嘴角竟噙着笑，心下一紧。

果然那道人腾空而立，大声道：“姜子牙，你我本无干系，你一则在外贬损我名声，二则仗着些孽障凶顽欺人。我念慈悲二字，不肯伤众生之命，你今日反来伤我，是彼自取杀身之祸。今日我便要叫西岐一郡，化为渤海！”

空中一声嘹亮鸟鸣，羽翼仙现了本相，原是只大鹏金翅乌。原先双翅又长了几丈，飞在空中，就把天也遮了半边。

大鹏展两翅，用力一扇，空中一声雷响，便见滔天洪水，从天边倾泻而下，转瞬间把西岐城浇个透顶。

只几扇下去，城内淹了大半，哪吒忙抽出混天绫，往空中一扬，便展开如一面大旗，把城郭包起，挡下洪水。

“师叔！”哪吒高声道：“这鸟人有移山倒海的本事，快叫兵马撤回城内！”

却已经来不及了，那大鹏双翅一扇，便是飓风卷起。姜子牙等人尚有法力在身，还能站得住脚，可怜那一众人马俱被吹得翻将过去，连城门也进不去了。

杨戬高喊：“先掣肘他翅膀，不能再扇了！”

“我来！”雷震子亦展开风雷双翅，迎风而上，扇动翅膀御风相抵。

那羽翼仙却只是轻嗤一声，周身凭空生出几道风刃，裹挟着海水涌来。风势欲紧，水珠也变成了削铁如泥的利器，雷震子右翅不慎被卷入风刃中，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便从中间反折过去。

羽翼仙见雷震子失了战力，趁机伸爪来抓，爪尖锋利如箭，一爪下去怕是要心肝俱碎，生生掏出个血洞来。

哪吒忙架风火轮，挡开大鹏，从后一把把雷震子接住，反手丢给杨戬，喝道：“护着师叔！”就抽身迎上去。

杨戬、黄天化等人把姜子牙围在核心，姜子牙与众人商议，叫哪吒拖住大鹏，其余人护法，他施法移北海之水，救护西岐。

哪吒脚踩风火轮，手持长枪去搅大鹏翅膀，不让其扇翅。可火尖枪枪头重，枪杆又长，于风中不好使力，哪吒与其缠斗几个回合，就累得气喘。

大鹏见此大笑：“瞧你这香汗淋漓的模样，不若快些离去，我怕这风大雨急，打散了你的胭脂水粉，便不美了！”

哪吒呸一声，索性丢了枪，长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脚下两团火却不见熄灭之势，一时竟成了西岐城上空唯一的光亮。

这风太疾，刮在身上如刀割般，若要使力便更困难，哪吒喘息着，按下不动，大鹏展翅之时胸脯处空门大开，是个机会。

哪吒瞅准了时机，趁其再次扇翅运转海水之时顺着风势把身子抻开如一支长箭，脚下火光便是箭锋，直直朝其胸□□去。

大鹏不慌不忙，掀唇讥笑道：“你当我破绽会如此明显么？”

便猛得翻身竖起一双利爪，正对着哪吒方向。

谁知哪吒脚下一转，从侧边一翻翻到大鹏背上，乾坤圈一把套住大鹏脖颈，使力往后勒，就把他勒得双眼翻白，扑腾着翅膀乱了章法。

哪吒又一拳砸到大鹏头顶百会穴上，厉喝：“我连龙筋也抽得，今日就拔了你的鸟毛！扒了你的皮！”

辕门外姜子牙已做完法，又取三光神水，洒入北海水中，把城郭罩住，西岐城就此护定，不可晃动。

哪吒骑在大鹏身上，从脖领处的毛开始揪起，一把把扬在空中，大鹏痛得于云海中翻滚，试图把哪吒掀下去，却被套紧了脖子，哪吒心念一转，乾坤圈就缩紧一寸，直到勒得与皮肉再无间隙。

那金乌身上忽得金光泛起，竟是运转其全身功力要与哪吒拼死一搏，谁知混天绫从西岐城上飞回，一圈圈缠住了大鹏双翅，连同着身子一起，裹成蚕茧模样。

大鹏飞不动了，要从空中落下来，却被哪吒扯着鸟头吊住，伸手就要去扒皮。

大鹏忙变回人形，哀哀呼痛：“别拔了！别拔了！”

哪吒不依不饶：“谁涂胭脂？谁涂水粉？”

“是我是我！是我的胭脂水粉，被打散了！”

哪吒哼笑：“是你也没用，我今日偏要扒皮！”

正话间，天边来一道人，叫住哪吒，又问大鹏：“你这孽障，可认得我么？”

大鹏大呼：“可怜我千年道行，老师救我！”

道人骂道：“姜子牙奉玉虚符命，扶助圣王，勘定祸乱；拯溺救焚，吊民伐罪，你为何反起狠心，助恶为虐。”

转而命哪吒：“把它吊在大松树上，只等姜子牙伐了纣，那时再放你不迟。”

大鹏忙哀诉：“老师大发慈悲，赦宥弟子，弟子一向愚昧，被旁人唆使从今知道，再不敢正眼窥视西岐。”

燃灯只说：“你既肯改邪归正，须当拜我为师，我方可放你。”

大鹏连忙极口称道曰：“愿拜老爷为师，修归正果。”

燃灯对哪吒道：“既然如此，哪吒放开他罢。”

哪吒心想枉我废力打这一遭，你偏这时来，坏我好事！于是皱着眉揪紧了大鹏鸟头不愿撒手。

杨戬从后赶来，揽了哪吒，打稽首道：“是灵鹫山元觉洞燃灯道人，哪吒莽撞，冒犯了老师，杨戬替他赔不是了。”

燃灯道人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灵珠子脾性大些，快把贫道这孽徒揪秃了。”

哪吒才别别扭扭撒了手，大鹏身上还裹着混天绫，咚一声砸到地上，燃灯道人凌空一指，大鹏便被松了绑，随其一同往灵鹫山修行去了。

云销雨霁，西岐打开城门，内里一派洪水肆虐后的景象。

哪吒坐在杨戬马上，问：“我今日可威风么？”

“自是威风的。”

哪吒摇头：“从未听过如此敷衍之词。”

“且说那一日有金翅大鹏鸟水淹西岐，咱们李大将军只身一人守住城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与那大鹏鸟，唔！”

哪吒伸手捂住杨戬的嘴，杨戬便沉着声闷笑。

哪吒觉得掌心忽被什么又湿又软的东西一滑而过，慌忙缩回手，一对耳朵通红，骂他：“你不要脸。”

杨戬依旧是笑，他常悔于不曾早遇哪吒，不曾见过他降龙的模样。偏生哪吒这些年性子愈发和缓，便是本事比之当初更精进不少，却也再没了那种不顾一切的锋芒，今日斗鹏鸟，倒算是让他完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