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雷霆炸响,一道惊天霹雳划破阴沉天幕,半边天际亮如白昼,并未惊动端着热汤的一双素手。

雾姬夫人将汤碗摆在宫鸿羽手边,而她口中转述的宫唤羽对她的威逼利诱亦于此时渐入尾声。她止住了话,忧心忡忡地望着面色沉沉的宫鸿羽,欲出声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

宫唤羽虽然不是宫鸿羽亲子,但宫鸿羽从始至终都将他视如己出,甚至因为小儿子的不成器,对他更是大力栽培。自己含辛茹苦劳心劳力养大的孩子,如今对他三番五次痛下杀手,任宫鸿羽如何慈父心肠,也该心灰意冷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宫鸿羽低声说道,向来威严凛然的气势垮了下去,鬓边斑驳似乎越发花白,泄露出疲惫和苍老,‘雾姬,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才让唤羽这样执迷不悟。’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雾姬夫人眼中泛起泪光,疼惜宫鸿羽的自责,也悲憾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走上歧途,一去不返,‘是唤羽为仇恨迷了心窍,入了魔障,自作孽罢了。’

‘子不教,父之过,总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够尽责。’他重重叹息,看着澄澈的汤面失神。过往种种相处犹如走马观花在眼前一闪而过,曾经怯生生地问着真的能收养他的孩子稚气面孔似烟雾般散逸,变成一张阴鸷的藏着心事的脸。

人心是肉长的,宫鸿羽也不例外。凡事不过三,既然宫唤羽舍弃了父子情谊,那他也没有必要坚持顾念旧情。他不仅仅是宫唤羽、宫子羽的父亲,抛去父亲这一重身份,他更是宫门的执刃。

‘从今往后,就当我没有宫唤羽这个儿子。’宫鸿羽沉着声音说,宽厚的肩背重新挺直,不久前的倦惫沧桑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他又成了那个顶天立地挡在族人前的执刃,‘他让你给我下哪种毒?’

‘卒半解。’

‘他倒是会挑啊。’宫鸿羽意味深长地说,‘也罢,这算是给了子羽一个机会。’

‘执刃的意思是……’

‘子羽老大不小了,也该担起些责任来,总不能一辈子当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宫唤羽定不会想到你早已叛出无锋,他的一切图谋在你我眼中形同虚设,不成气候,正好能为子羽作一场考校。’

‘执刃想让他继承羽宫宫主之位?’

‘不,是执刃之位。’宫鸿羽摇了摇头,笑着说。

‘那角公子呢,他继任少主不久,执刃这样做,就不怕他心生怨怼吗?’雾姬夫人不解地问,“如此重任,子羽担得起?”

‘尚角做了执刃,那外务必然要他接手,难道他就能担得起角宫职责了吗?他从小到大花钱如流水,又是个柔软的脾性,说好听点是天真说难听就是傻,若是放他去接替尚角手里的事务,恐怕我宫门没被无锋打垮,先被他败完了。更何况,尚角那孩子未必想坐上执刃的位子。虽然子羽才是喜欢把向往自由挂在嘴边的那个,可依我看呐,真正不想也不该被家族束缚在山谷一隅的人是尚角。

‘十年前与无锋一役,他亲眼看着杀害母亲和弟弟的仇人离开,心中怎会没有恨意?我不希望宫门与无锋再次交锋时,他会因为背上的责任而错失手刃仇敌的机会。之前没办法,如今有得选了,我自是想为他多争取一个选择。’

‘我明白了。’雾姬夫人感叹道,‘此事可要告知徵公子?’

‘当然要,但不是现在,来不及去说了。’宫鸿羽摆摆手,站起身从墙边的木架上拿下一个瓷瓶,拔出瓶塞倒出一颗药丸,‘只要他查探我的‘尸首’便会明白。此毒毒发时间极快,你需得抓紧离开。’

‘好,我这就走了,执刃记得趁热把汤喝了。’雾姬夫人温婉地笑了笑,提着食盒离开。

“……等一下,不对啊,”宫紫商听到这忍不住出声问道,“卒半解发作不是需要一个时辰吗?而且执刃若是服了百草萃,此毒该对您没用才是,为何会毒发身亡?若是中毒了您又为何能活下来?”

“不必叫我执刃了,我已不是执刃,紫商,唤我伯伯便可。”宫鸿羽说完,和蔼地看向宫远徵,“这几个问题,还是由远徵来解答一二吧。”

“我制的毒,配方十有**是交到长老院存储,或是供宫门亲族、内侍使用,或是公开到各个据点售卖,又或是特地交于哥哥与其他势力交易,而剩下的一二成,只有我才知道药方。”宫远徵依言解释道,“这卒半解,还有个别称,那就是卒伴解。”

“有什么区别吗?”宫紫商的脸皱成一团,眼里的迷茫快要凝成实质。

“我还没说完。卒半解,卒伴解,前者意为半死不活,后者则是伴随之意。”宫远徵没好气地睨她一眼,接着说,“我刚制出此毒试验解药时,偶然之下发现如果将药方中的月硝根替换成主毒性的咽蓝玉花的根系,烈性剧毒便会变成一味无害的龟息之药,且体表的中毒迹象和替换前无二无别,只不过服用者左手虎口处会多出蛛网状的蓝色斑纹。为了区别于卒半解,这药制成了丸状,毒发时间也由于原料更改变成瞬间发作。”

“原来如此,卒伴解,令人亡卒的毒草竟是伴随化解毒性的同生解药,好生奇诡绝妙的药物。”月公子两眼放光,“不知这卒伴解能让人维持假死状态多长时间?”

“七天。”

“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宫紫商诚恳地从激动无比的月公子身侧探出头来,“你是怎么‘偶然’发现的,这是可以随便‘偶然’的吗?”

宫远徵冷下脸,不情不愿地说:“还不是我那天试药试过头,不小心把月硝根和咽蓝玉花根弄混了……”

“所以能知道具体假死多久,是因为你吃下去以后躺尸了七天吗?”宫紫商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宫远徵,你怎么乱吃毒药!”

“我没有!我有安排人给我喂解药,怎么可能躺了七天?”宫远徵不甘示弱地大声说,“能假死多久是我后来用药人试出来的。而且这关你什么事,你少管我!”

宫紫商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脸瞧,被他白了好几眼才勉强挪开视线。

“反正你以后别瞎吃了,”她嘟嘟囔囔地伸长了胳膊在宫远徵脑袋上敲了个爆栗,引得人奓毛要敲回来,被她灵活地躲开,拉着月公子和花公子做挡箭牌,“万一哪天你吃出什么事,我们还不能及时发现你——嘿,你打不着我吧~”

“宫紫商你闭嘴!不许咒我!”宫远徵气得当即想站起来,却不小心牵扯到心口的伤,疼痛之下不得不停下动作。

“我明明是在关心你好吗?”宫紫商看他泛白的嘴唇也不敢再逗他,悠哉悠哉地坐回原位,“好心不识驴肝肺的小死鱼眼。”

“好了,”花长老头疼地按住宫远徵的肩膀,“你们俩都适可而止,长辈面前不管不顾地斗嘴,像什么样!”

宫紫商是个脸皮厚的,顶着宫远徵刀子似的眼神还能面不改色地提问:“那月长老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他被一剑刺穿胸口的伤我们可是都看到了,流了一地的血,我现在想起来还觉着渗人呢。”

“那都是假象,伤口是伪造的,血是猪血。”月长老笑呵呵地回答,“你们小辈里常和血打交道的只有尚角和远徵,心慌意乱之下,分辨不出很正常,我儿早先便从远徵那得知了我们的打算,有他掩护,我躲进棺材被运回后山可谓易如反掌。”

“宫尚角发现了?”宫紫商敏锐地抓住这一点,“那他没有怀疑什么吗?”

“哥哥自然与你这种蠢货不同,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宫远徵嗤笑一声,斜斜瞥她一眼,“后来我便同他坦白了。”

“怪不得你们拿兰夫人医案说事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奇怪……”宫紫商说到一半,神色古怪起来,“这么说来,是不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考核,唯独宫子羽不知道?”

“没错。”宫远徵点点头,眼底划过一丝幸灾乐祸。

“云为衫姑娘也知道吗?”

“知道。”

宫紫商陷入了沉默,饶是她平常再不着调,此刻也不免对在后山试炼中一无所知的宫子羽生出了浓厚的同情和怜爱,可怜的弟弟,知道真相后不会崩溃吧?

“还有一事,”宫鸿羽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将一切全盘托出于几个小辈,“你们可知宫门之内还有无锋?”

宫紫商、花公子和月公子三人闻言,表情严肃起来。

这厢他们得知宫门潜藏进三个无锋细作、且全数被宫门策反是如何恍恍惚惚怀疑人生暂且不提,千里之外一处酒楼,宫尚角正与百花门长老面谈买卖宫门新研发的暗器一事,而金复和金往被派遣去酒楼外一家银铺取之前预订的银饰。

银铺掌柜见他走进铺子,连忙朝后屋大喊:“相公,角公子派侍卫来取货了!”

“有劳了。”金复对掌柜一拱手,“此行随行侍卫不多,公子在天香阁和仙织坊都有定做大量货品,怕是人手不够,还要麻烦掌柜的派几个伙计搭把手,同我们去一趟宫门。公子说了,这往返耽误的工钱都由宫门出。”

“好说,好说,角公子是我们芸记的大主顾,这点忙不算什么。”掌柜笑吟吟地说着,打开装着银饰的箱子。“两位清点一下吧。”

“角公子一定很疼爱他的夫人,我们准备开春售卖的银饰都快被他包圆了,这下是用不着为今年生意犯愁。”趁着金往金复清点这会功夫,把银饰搬出来的掌柜丈夫站到掌柜身边,和妻子悄声说道,“真好奇是哪家的姑娘,竟能让大名鼎鼎的宫二先生动了凡心,这般大手笔地宠着。”

“我实在想象不出是怎样的女子能得角公子以心相许,应当是个相当出众的姑娘吧,”掌柜满脸感慨,压低了声音说,“原来有了心爱之人的角公子也同寻常郎君一样,总想着把自家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二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们说话虽然近乎耳语,但以金往的耳力听清是小事一桩,不由得纳闷道,“角公子尚未婚配,哪来的夫人?”

“这……”掌柜犹疑地和丈夫对视一眼,片刻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是我唐突了,一时忘记老执刃仙去,热孝期未过,婚嫁之事理当是延期。”

“竟是还未过门便让角公子这般上心,那成亲之后还得了?”掌柜丈夫也是一脸喟叹之色,忍不住发问,“二位侍卫,你们能否给我们说说那位姑娘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啊?”

“什么姑娘?”

金复和金往迅速转身,对着出现在门口的宫尚角行了一礼。

“角公子,”掌柜惊喜之余不免心生忐忑,但还是热情地迎上前,“怎么劳您亲自前来,可是不放心我们芸记?您且放心,芸记绝无可能滥竽充数……”

“芸掌柜不必多虑,”宫尚角微微摇头,从怀中拿出一份折起的纸递给掌柜,“此次前来绝非有不信任芸记之意,不过是想托掌柜的多打一套佩饰罢了。”

掌柜接过纸展开端详一番,不禁笑着调侃:“这佩饰图纸不似出自熟手,可落笔构思都看得出作图之人的用心,恕我斗胆猜测,这是您亲力亲为绘制的吧?准夫人真有福气,有角公子您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夫婿……”

“我并未娶亲,芸掌柜何出此言?”

掌柜瞧着宫尚角波澜不惊的脸色,这下明白自己大概是闹出个乌龙,收敛了笑容斟酌着说:“光顾芸记的素来是女客人,角公子订的银饰多,样式又精致华美,从前也未曾听闻宫门大小姐喜好银饰,我便想当然这些银饰是为您未过门的妻子准备的了。冒昧之处,还请角公子海涵。”

“无妨,宫门姻事惯例是在正式大婚后昭告江湖,在这之前常是秘而不宣,此次参与选亲的人里没有我。”宫尚角轻笑一声,眼神柔和下来,冷厉的面庞仿若冰封河面遇春化水,隔着薄冰透出层融融暖意,“我那小弟弟年幼,却不是孩子心性,总是年少老成的模样,除开责任不言,就这么一个喜欢佩戴银饰的爱好。”

“原来如此,”掌柜略显尴尬,有些局促地开口,“角公子与令弟手足情深,着实叫人艳羡。”

宫尚角愉悦地颔首,承下了这番称赞。

“这图纸所绘,实系吾弟生辰礼,”他欠了欠身示意,认真地说,“就拜托芸掌柜了,用料、铸术但求最好,报酬尽管提便是。”

从芸记银铺出来,宫尚角想着公事已尽,索性亲去天香阁和仙织坊盯着人搬运货品。有他这一尊冷若冰霜的煞神监工,伙计们简直如芒在背,干起活来手脚那叫一个麻利,飞快将拉来的空马车堆满,踏上回程之路。

返程多了几辆马车,比来时快上不了多少,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好悬是在二月中旬前抵达了距宫门百里外的荆濯镇。

“公子,我们要接着赶路吗?”

“休整一晚。”宫尚角淡声说道。

“是。”

荆濯镇处于宫门庇佑范围之内,最大的客栈便是由角宫把持。每次停留在镇上,宫尚角一行人住的都是这家客栈。

宫尚角走进天字一号房,刚打开窗,就见一只白色的海东青俯冲而下,直直落在窗台上,脚爪上绑着一个竹筒。

他伸手将竹筒拆下,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条展开,脸上缓缓流露出笑意。这纸上的笔迹正是宫远徵所留,一字一句,尽是思念之语。

夜已深,宫尚角收起纸条,脱下外衣吹灭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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