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被拖上岸的时候，修儒抹了把脸，抖着唇大口喘息，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氧气全部置换出来。
从水月同天游到这里大约五公里，这个时节的河水尚未回温，尽管有无情葬月帮他水下渡气，但只要再晚几秒，失温和缺氧足以让他成为冥医综合医院史上第一个因公殉职的医生。
还是在找自己逃医的病人途中被淹死的。
呃……说出去都好丢人。
修儒冻得惨白的脸上登时爬上一丝愠红，冲着正在拧干衣角的无情葬月嗔怒道，“月呜呜——！”
刚说出一个字，他就被眼疾手快地捂了嘴，无情葬月还紧张兮兮地拼命冲他使眼色，“嘘——！小声些捏大哥，会被大灰狼抓去吃掉哦！”
“城市里没有狼啦。”
虽然不信，但为了照顾患者的情绪，修儒还是在拽下对方手掌后放低了音量，小声问道，“这是哪里，来这里做什么？”
还是突然被抱着一起跳河游过来的，他一点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无情葬月眼神开始躲闪，又好像是在警戒四周环境，他挠了挠头，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
“唉……很沉捏，修儒大哥，游不动了啊……”
“……”
意思是如果他能轻一点，无情葬月还能带着他游得更远？
那真是，还好自己够沉哦。
为了避免自己像只兔子一样被提溜着后脖颈就拎走，他决定以后每天都要多吃两碗饭！
修儒无语地靠在河岸步道的栏杆上，一身水滴滴答答在地上淌成了水洼，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拎出同样滴着水的手机，心里祈祷着能找到回医院的路，或者叫个车来也行。
然而他手指还没靠上开机键，只听砰然两声，像是谁在远处不同的地方先后放了两个炮仗，修儒一转头，就见无情葬月的身体猛然往前一倾，险些又栽回河里去。
不对，有血腥味！
“月大哥！”
医者本能，修儒赶忙上前想查看伤势，但手刚碰到无情葬月肩膀就被狠狠甩开，顺势将他推进了一旁的阴影里。
“大哥快走！”
也不知是不是痛觉太过强烈，无情葬月那双眼眸里泛着淡淡的猩红，看向修儒的表情都有些狰狞。
事态紧急，修儒反倒毫不慌张地快速爬起来，不顾无情葬月反抗，死死拽住对方胳膊，用巧劲将人往能藏身的假山后用力一带，又以自己的身体作肉垫，为无情葬月提供了一个软着陆，尽可能护住了伤腿。
整整高自己一个头的成年男子，就算巧妙泄力缓冲，砸在身上也还是疼的。
修儒闷哼一声，除了胸骨的疼痛之外，他还能感受到无情葬月忍疼的急促呼吸，而小腿处黏腻温热的触感，显然是枪伤正在流血。
情况变得麻烦，修儒摸索着抓到一片衣摆，紧接着用力一扯，撕下一条四指款的布带，在小心翼翼起身观望四周确认安全之后，他低头对无情葬月严肃道，“你的命，现在是我的医疗责任，别乱来。”
“诶……大、大哥啊……”
无情葬月仰躺在湿漉漉的草地里，疼得咧着嘴嘶嘶抽气，说话全是颤音，却还是带着那么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疯癫笑意，夸张地用手护住了胸口，“你撕的好像是我的衫捏？”
“……”
“非礼啊——”
“安静啦大哥！”
更远处的山坡，茂密的松林间隐隐飘散出一缕金属烧灼的硝烟味儿。
“若是我如实汇报，你就又要挂科了。”松开扳机的欲星移从瞄准镜后抬起头，笑着看向自己师侄，“但是不如实汇报，他必然也猜得到。”
俏如来却并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用望远镜盯着另一个方向，“如何？”
“放心，不是要害。皮肉伤而已。”
“嗯。”
确认视野里的人影拎着狙击枪隐入黑夜，俏如来的视线这才从望远镜上挪开，“目前状况，应该就是师尊想要看到的结果，射击本就非俏如来所长。”
“‘不计伤亡……若失败，杀血神，绝后患’。”欲星移喃喃地重复着早上俏如来突然收到的信息内容，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一抹坏笑。
毕竟那人向来冷情，不看过程只讲结果的名声更是传遍九界。
但墨家的前任钜子，又怎会是把任务重复一遍的贴心人设？
欲星移又接着道，“任务内容早在年前就已确定，他第二遍的任务信息居然发在了你们课题组群里，只多了四个字，‘不计伤亡’，嗯，虽然确实是他会说的话没错。”
“欲师叔不会更在意师尊的动机么？”
“哎，小小年纪，还不到学人钓鱼的时候。”
欲星移摇摇头，埋头把家伙事儿都收拾好背在身上，大概是受不了自己师侄求知若渴的视线，只能叹笑一声妥协道，“算了，你先？”
“死了也无所谓。”
“受伤也无所谓。”
“但是发在群里给师兄看，意思就是，要么让他们受伤，要么让他们死。”
“果然啊，你很清楚嘛。”欲星移乜眼瞅他。
佛珠捻动，反射出月光的晶莹，俏如来无甚表情的面容被佛珠一闪而过的光芒映照，似是带上了一抹慈悲的隐笑，“无情葬月身份特殊，在道域牵扯甚多，与苗疆也有些关联，让道域最强‘兵器’成为英雄，对师兄而言实在太过诱人。他会直接牺牲修儒，逼疯无情葬月。”
“那么，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欲星移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如果此次雁王功成，你会杀了无情葬月么？”
——你认为这种做法很残忍。
——确实有更好的办法，你有想到吗？
——那个更好的办法，假使你想到了，你就可以阻止我。
——你想不到，那这三百里的居民，便是因为你的无能而死。
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脑海中默苍离的声音渐行渐远，俏如来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澄静如水，眼中笑意却不达眼底，“我的选择和欲师叔一样。如果无情葬月受伤，没了修儒，便会陷入死地，那就来不及成为英雄了。无趣会让人丧失动力，尤其是师兄这样的人。所以让无情葬月受伤，就是眼下的最优解。”
俏如来说着向欲星移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规规矩矩地九十度弯腰，“还要多亏欲师叔枪法精妙，才得以破局。”
欲星移上下打量着眼前谦恭的青年，皱了皱鼻子。
他对现任钜子的这一身佛气总感觉有些难受，像是过敏。
不是说佛无欲无求么，都无欲无求了还当什么钜子？他们入了墨家门的，哪个身上没点子**深重？
心想着这人怎么就不能真的无欲无求，那样至少不会变成另一个怪物，欲星移惋惜地叹口气，转身下山，还不忘话里有话地戳后辈脊梁骨。
“也得亏我的向导时机把握精准，若不是雁王反应够快打偏，断云石威力加上雁王实力，修儒现在怕是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
“欲师叔教训的是。”
“回答你方才的问题。”听到后面有跟随而来的脚步声，欲星移这才缓和颜色道，“比起他的动机，我更好奇是谁有能耐让他临时起意。毕竟筹策良久，只待今日收网。由你透露风声招来的道域学宗已然入局，再过一会儿，也足够达成他想要的治疗效果，何必多此一举。”
俏如来顿了一拍，又快几步跟了上来，说起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听冥医前辈说，修儒因为那场医疗事故，连最简单的外科结都打不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