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坦诚

葬礼的第二日结束得比预期要早。阴云迟迟未散,风裹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像在催促来宾尽快离开这座沉郁的大宅。

马加特原本应与同僚一同离开,脚步却在一道低语中被留住——一位女仆悄声在上将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众人尚未踏出门槛,便见上将忽然转身,目光在队伍末尾落定。

“马加特中校,跟这位女士走一趟。”

马加特本能地立正敬礼,话未说完,余光已察觉四周投来的目光:或讶异,或揣测,亦或干脆一闪而过,像是下意识地避让某种不可言说的谜团。

他没有质疑,也无从解释,只是沉默地依令而动。

女仆一言不发,领他穿过冗长的回廊,绕过仍弥漫着熏香的长厅,又穿过一扇厚重的拱门。脚下的地毯厚实柔软,几乎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待步入二楼,厚毯变为打蜡的实木地板,每一步都响亮而清晰。走廊尽头的门,在女仆的指尖轻推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呀”。

那是戴巴家的书房之一。华丽的水晶灯悬在天花板中央,却未被点亮,唯有桌上的几支蜡烛燃着,将光影投在墙上,摇曳如梦。窗外风雪仍拍打着玻璃,而屋内静谧如画,仿佛被时间暂时搁置。

少女站在窗前,半侧身,背对着门。黑发束起,礼裙素雅,面色苍白,像是从画中走出的剪影。马加特在门口站定,沉默不语。女仆知趣地退下,顺手将门带上。厚重的门板缓缓合上,将喧嚣彻底隔绝。连风声似乎也低了几分。

“中校。”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清晰如刀,“感谢您愿意来。”

马加特只觉讽刺。

愿意?他可没有选择。若不是上级授意,他巴不得永远别踏进这间藏满秘密的屋子。若他有得选,这个女孩现在该坐在军事法庭上,等候因叛国罪受审。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的语气带着未加掩饰的生硬,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其中隐约的挑衅,“戴巴小姐?还是洛兰小姐?”

她微微一顿,似乎有些苦恼,又似乎早有预料。

“您讲话可真是……直接。”

马加特猜她原本想说的是“冒犯”,可她的语气竟带着一丝调侃般的轻松,丝毫看不出被冒犯,好似早已布好陷阱,等着看他如何落入其中。

他的情绪更糟了。

就在他几乎要摔门而去之际,窗边人缓缓转身。她轻轻一笑,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与示弱:“对不住,中校,对于您这两天的遭遇,我深感抱歉,请您原谅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叫我菈娜。”

菈娜。

马加特在心中默默念了这两个音节,像记下一个危险的符号。

这名字她说得极为自然,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布阵。他凝视着她,就像在审视一颗突然从军械库里冒出来、却未标注爆炸半径的地雷。

他终于开口:“菈娜小姐。”声音低沉,“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没有铺垫,没有婉转。不是质问,也不是试探,而是军人式的单刀直入,直指核心。

“如果你只想进军队,大可以不必让我知道。戴巴家给你编的身份,足够骗过所有层层筛查。”

马加特已经见识过戴巴家的能量,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权力游戏中的渺小。正因如此,他才更加迷茫——让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中校,知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得到什么?”她轻声重复,仿佛是在认真咀嚼这个问题,眼神有片刻的出神,“非要说的话……庇护?”

马加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这才回过神来,语气平静,甚至诚恳得近乎坦率:“我需要您的庇护,中校。”

她的语气清晰、诚恳,像是说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马加特的神情骤然转冷,语气也变得生硬,“我以为我们站在这里的前提是——你不会拿我当傻子耍。”

“这我当然明白,”她点头,神色未变,“所以我不会对您撒谎,至少,不会撒这种无关紧要的谎。”

她如此坦诚,还真叫马加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趁他没反应过来,菈娜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中校,您看过我留学时的研究方向了吧?”

马加特一愣,眉头拧起:“那不是戴巴家替你伪造的?”

“当然不是!”她似乎被惊到,抬眼看向他,眼中确实浮现出一点受伤的错愕,“虽然用了假名,但那些成果,都是我亲自完成的。”

马加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冷眼打量着她。他确实从档案里扫过她的研究内容:古艾尔迪亚语的演化、巨人大战始末、始祖巨人与集体记忆的关系……论文里塞满了一大堆他看不懂也不想懂的学术术语。

“你研究这些做什么?”他终于问。

古老、晦涩,在如今的时代难以发挥用处的陈旧知识。

“有趣、好奇、喜欢……这种说法对外人足够了。”她望向窗外,“可都答应了您不撒无关紧要的谎啊。说到底,大概还是——没得选吧。”

她回头看着他,语气平静:“您这两天难道没听见?四面八方的人在背后怎么称呼我?”

马加特低声说出那个词:“高贵的私生女。”

她嘴角轻轻一撇,很快又收住,换上一抹落寞的笑容。

“那您也该知道,一个众所周知的私生女,哪里来的权力去‘选择’什么?”

她垂下眼睫,“我并不是想获得什么,只是不想在棺材一样的房间里,度过毫无意义的一生罢了。”

马加特沉默半晌,终于道出一句: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男人的心如石头般冷硬。

菈娜轻轻叹了口气。

“戴巴家的盟友,在盯着我们。”她缓缓道,“父亲骤然去世,戴巴家不能再稳坐高台。‘不参与战争’的姿态维持不了太久,在威利彻底掌握家族之前,我们需要稳住盟友。”

马加特眯起眼,嗅到了某种他熟悉却厌恶的味道——政治。

她停顿了一下,“而要做到这点——需要有人出面,去争,去抢夺。”

她眼中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而‘私生女’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本来就不名誉,哪怕她做任何事,都可以归结为动机不纯。戴巴家族依旧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你把自己当遮羞布。”马加特冷冷说。

而这又何尝不是对她本身行为的另一层遮羞布?

无论如何,马加特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晚在灵堂中低语的是恶魔,绝非什么无助的少女。

“也许是。也许不是。”菈娜并不否认,“只是最合理的选择罢了。”

“相信我,中校,”她轻声道,“必须有人来扮演这个角色。而被选中的人是我,对您和您在意的人们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马加特没有回应,眼中却浮现出一抹阴影。

“当然,我也不为自己狡辩。”她声音低了些,“我想脱离这种上下不定的局面,而您是我选择的监视者——或者庇护人,全看您如何选。而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您的敌人。”

她轻声道:

“我虽然姓戴巴……但我也是艾尔迪亚人。”

她缓缓抬头,那双眼睛仿佛真切地透出脆弱,“我没得选。”

书房里一时无声。

马加特沉默地看着她。他想到另一个人。

吉克·耶格尔。

那个也曾装出一副乖巧模样、满嘴“使命”“国家”的少年。

那个从不发火,从不争辩,从不反抗,却连亲生父母都能毫不犹豫地出卖的小鬼。

他们是不一样的,可他们都有那种气质——

以温和为面具,以沉稳作伪装,却总让马加特忍不住起一身冷汗的气质。

马加特缓缓收回目光,沉声道:

“……期待你的表现,洛兰。”

语气平静,像是在结束一次常规的任务指令。

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并没有真正相信她——

只是,暂时退了一步。

出人意料地,菈娜忽然抬手,行了一个标准的马莱陆军军礼。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精准得仿佛早已习惯。

马加特微微一怔,神色冷了几分。

“……你这是干什么?”

“回应命令。”她收回手臂,语气平静,“您不是说,期待我的表现吗?”

嘴角微微一弯,那笑意不深,却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马加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离开。沉重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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