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之间,流转十年的游戏结束了。
半年多来,赛莱西护着从那场游戏幸存下来的九个同伴,因身无分文也无身分证明,只能躲在地下街咬牙撑着,像流连在垃圾堆的饥饿老鼠,但凡只要能果腹的东西,为了活着,无论什么都能吃下肚。
原本就已经不好过的日子,在那些贵族为了防范流露出的丑闻会影响他们声望,令中央宪兵肃清那些活下来的孩子,试图掩盖一切的行动开始后,更是艰难无比。
唯一能庆幸的就是,当赛莱西杀了追踪而来的宪兵,便能从尸体上翻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与钱财,并于黑市换些粮食与必要的保暖衣物,带回到他们邻近垃圾场的家,让同伴们得以多支撑一些时间。
而所谓的家,也只是用人们抛弃东西拼凑搭建,勉强能够遮风的小矮棚。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叫肯尼·阿克曼的男人。
开锁时传来的清脆碰撞声响,于这座静谧牢房格外清晰。
曲着双膝,紧抱着自己祛寒的赛莱西,缓缓抬起头,这个细微动作,让禁锢手脚的铁炼锒铛作响。两个穿着兵团制服的男人打开牢门走进来,执法独角的徽章于他们背后彰示着。
「不会吧……都这样了还没死?」发现一双黑眸从昏暗中注视着他们,当中的黑发男人讶道。
黑发男人快步走向前,一把扯起赛莱西的头发强迫他站起身子,这番拉扯,顿时牵引腹部与背部好几道狰狞伤口。赛莱西紧咬着唇,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真是恶心的怪物……」看着那副满目疮痍,尽是丑陋疤痕的瘦弱身躯,黑发男人一脸嫌弃。
「喂……你离他太近了!」另一个浅发男人,见那双黑色眼眸在这照不到什么光亮的阴暗墙边,直直盯着同伴看,没由来得有些毛骨悚然。
「拜讬,你也太没胆了吧。」黑发男人扯了扯手中少年,「这怪物小子都在这待了两个多月,三天两头就被我们拿刀捅个几下的做实验,虽然持续到现在都没死,但都这副惨样了他还能怎样?」
「话是那么说……但我们还是得小心点啊。」
「真孬。」
像要证明自己多勇敢似的,黑发男人突然松开手,让人重重跌落地面,接着抬脚猛踹向赛莱西,连连好几下使劲而去,几乎每一脚都直往伤口砸。
早就虚弱不堪的赛莱西,根本无力反抗。他嘶哑着嗓,连气息都弱得快听不见,原本将要愈合的伤口又顿时皮开肉绽,令地面干枯血迹,又重新溅上一层新血。
「喂……欺负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孩子也太难看了吧。」
这熟悉嗓音一传来,赛莱西便知道是谁。他就是在地下街败给这个高大男人才会沦落此境地。
布满血痕的手,颤抖着,却也牢牢复在肯尼靴上。
「他……他们呢?」
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火,微小光亮自他灰蒙眼眸隐隐透出,他动了动干裂嘴唇,但久未开口的喉咙像火烧般炙热,只得以发出微弱的细碎声响。
肯尼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月前在地下街,身手了得的能与自己过上好几招,可如今,却已经几乎瘦成骨头的少年。
宽大帽沿将肯尼的脸落下一大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表情。
「白痴吗?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别人……」肯尼嘲道,任他手上鲜血弄脏靴子,「放心吧,因为你乖乖待在这里的奖励,你珍惜的那些同伴们每天都吃得饱、睡得好还穿得暖。」
「那就好……」得到答复,松开的手缓缓滑下靴子。
「好个屁,真是没救了,这扮家家游戏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在玩。」
听着肯尼的讽刺话语,瘫倒在地上的赛莱西只是将自己缩成一团,默不作声。
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日复一日,思考着如何杀掉对手来换取粮食,在数千个不见天日的黑暗日子里,让他得以拾起曾经被他放弃的刀刃,不再去思考死亡,那一张张陪伴在他身边的脸孔。
如果他们不在了……
他感觉自己,将会彻底失去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意义。
「实验进行得差不多了吧?」牢房外传来一道男声。
闻声,肯尼转过头,见牢房外站着几个捧着一盘盘东西的宪兵。
他脸色难看地盯着罗德走进来,「罗德,真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这么变态,你到底想做什么?乌利知道你在这里偷偷摸摸的折磨小孩子吗?」
「乌利已经背离我们曾经的期许,他不需要知道这些。」罗德伫足在赛莱西面前,看着一双朝自己投来的黑色眼眸,他沉吟了一会,「虽然很抱歉,但你身上拥有的东西或许能对我们有所帮助。」
罗德抬起手,示意外头人进来,「而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墙内所有人类。」
「喂……又说这种没用的屁话来遮掩自己的变态行为吗?」
肯尼嗤之以鼻,他瞧了眼罗德抬起手后,外头宪兵全数动员起来。他们将一座铁台搬运进来,也在这时,肯尼才晓得端进来的那一盘盘东西,究竟是什么。
全是粗得吓人的针筒。
同样将这些用途显而易见的东西印入眼底的赛莱西,掩藏不住的恐惧令他睁大了双眼。
几个宪兵走近,合力将赛莱西从地上拉拽起,一双血迹斑斑的赤脚,在拖行间,于粗糙地面怆惶挣扎着。
他的奋力抵抗,于他们眼中简直微不足道,很快被他们压制在刑台上。冰冷铁台触碰到胸前皮肤那一瞬,刺骨的寒气席卷而来,将赛莱西就低的体温冻得颤悸。
手镣脚铐接连锁上,在他们将他脖子扣上与铁台一样冰冷的铁铐时,已然无法动弹的他,听见罗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每隔五天进行一次,要控制在不会致死的程度下。」
这声无情话语传入耳后,剧烈的恐惧让赛莱西奋力挣扎着,拚尽所有力气,想要逃离接下来他将要面临的事情……
可当第一根粗针钻入血肉时,浇盖而下的绝望,也同时而至。
针尖直直刺进脊椎深处那一瞬,赛莱西眼前一黑,几乎快瘫痪意识的强烈痛楚,令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一只断了翅的飞蛾在地上不断挣动,可在一拥而上的蚁群接连到来后,很快便没有了动静。望着那只逐渐被分崩支解的飞蛾……
他恍然意识到。
这也会是他最后的下场吗?
第二根刺入。
他咬着下唇不发出声,但灰白的唇颤抖不止。
被绑来卖到地下街,他亲眼看着和自己待在同一个牢笼的女孩,被上千只不停在身上蠕动的白色蛆虫,从完整躯体被啃食至残破**的模样。
为了活着,他杀了很多跟自己一样别无选择的人,为了活着,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苟延残喘,经历了这么多,挣扎了那么久……
为什么……还是这样?
第三、四根刺入。
不甘的泪水,于他悲凉的眼底打转,可他却极力忍耐着,不让它示弱。
数不清的无尽黑夜里,他不只一次仰望着漆黑墙顶,试图想穿透那层阻挡他所有希望的斑驳墙壁,捧着他贮存于心底的小小心愿,来到最上层的广阔天际,寻觅他梦中一望无际的星夜……
并对着它,虔心祈祷着。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这么难……
第七、八根刺入。
接踵而至的巨大痛楚,早已麻痹了所有感觉。
将脸贴抵于铁台上的他,半睁着涣散双眼,不再挣动。
「……为什么?」细碎声音,自血肉模糊的唇间传出。
然而这声没有被任何人在意的疑问,像一颗有去无回的渺小尘埃,于这处阴暗牢房中轻轻回荡着,没多久便失去了踪影,只为他徒留窒息般的无尽绝望。
他忍不住想着。
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谁将他的人生肆意捏在手心里,这样刻意玩弄着?
到底……是谁?
逐渐收紧的双拳,无法克制地攥得发白,指甲深陷掌心,任由点点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凭什么?
究竟凭什么?
真正该死的人不是他!
多年来总是不知该将满腔愤怒归责于何人的赛莱西,在恨意不知不觉蔓延他整个脑海时,因憎恨重新找回意识的他,冷然杀意溢于言表。
扭着布满青筋的脖子,赛莱西将脸缓缓挪离铁台,将扭曲阴霾的面容,与漆黑如黑洞般的深陷双眼,死死瞪向站在一旁观视的肯尼·阿克曼,以及那个罗德……
「……雷伊斯。」
当这道声音,与深埋于心底的姓氏,不谋而合地传入耳中时,诗织缓缓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
空洞的黑眸,直盯着从房门外传来的声音。
「……所以现在的弗利兹王只是冒牌货,罗德·雷伊斯才是城墙世界真正的王,而身为他唯一后继者,让希斯特利亚继承女王……这简直就是我们这场政变最有力的王牌,甚至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达成目的。」
阿尔敏望着眼前油灯,将今日听来的情报向在场人转述一遍,印于眼中的光点,如同他双眼为此显露的希望。
「埃尔文团长本来是要透过利布斯商会的帮忙,循线找出罗德·雷伊斯的位置进而进行对话,找出为什么我们必须彼此争斗的原因。不过中央宪兵有那个肯尼在,利威尔兵长说这个计画肯定会被他识破,所以现在这个办法也泡汤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艾伦瞧了眼垂着脸不发一语的希斯特利亚,心情沉闷地看向阿尔敏,「难道我们就只能像这样坐在这——嗯?怎么了吗?」
因察觉柯尼突然看向某处的动作,艾伦打断自己的话。顺着视线转头看去,他见到诗织从房里走出来的一幕。
艾伦连忙上前,「前辈?你还不能下床走动啊!」他抬起手,原本想搀扶诗织的动作落空。
只因为从身边走过的诗织像根本没看到他,只是光着脚,一步一踱地走着。
「前辈不太对劲……」盯着那双空洞眼睛,三笠面色不安地站起身。
正在外头与值守士兵交代事情的利威尔与韩吉,一听到几声碰撞声响与惊叫声,意识到屋内出事的他们立刻奔回小屋,一见里头情况霎时一惊。
屋内十几人连同利布斯会长等人,像被谁撂倒般全数跌倒在地。三笠与艾伦死死拽着紧掐希斯特利亚脖子,将她高举压在墙边的诗织,可两人用尽全力也没能让诗织移动半分。
「闪开!」利威尔快步向前,迅即捏住诗织的双手腕部,在他松手那一刹,韩吉赶忙接住已经瘫软的希斯特利亚。
为了不伤到诗织,利威尔一边保留着力道,一边将人往后拖开,然而诗织却奋力挣脱了束缚,在挣开利威尔后重摔在地,于在场人惊呼声中,他浑然不理会后背缝线几乎崩裂开来,缠绕的绷带也逐渐被血浸染。
「雷伊斯……」诗织低喃着,在他半爬起身又打算继续向前时,一股蛮力将他硬生生拖了回来。
「够了!别乱动!」利威尔咬牙迸出。
他的阻饶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而在看清那张复于凌乱发丝底下的面容时,利威尔不由一怔。
诗织双眼圆睁,不断往希斯特利亚方向爬去,彷佛被什么蒙蔽了双眼。他看向希斯特利亚的目光,不像在瞧着她,更像在透过她看着谁一般。
难以形容的情绪很快弥漫整个心头,利威尔知道诗织为何失去神智。
桌上寂静燃动的橘红火光,映于利威尔沉默的背影,而他颓下的双肩,似有千斤般重物压抵着。
像他们这样生于谷底的人其实不算少数。
底层里几乎不存在救赎,所有的苦痛只能靠自己熬,在千百次不遗馀力地救自己于水深火热后,依然拚了命的,从坑底一步一步往上爬,只为了窥见属于自己的那一道微光。
可几乎是从地狱爬上来的诗织呢?
当他一个人坐在窗台吹风的时候,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而原来。
因谁而心痛,是这样的感觉……
利威尔双膝抵地,伸手环过诗织臂下扣住他肩头,把他紧紧压在胸前不让他挣脱,同时另一手盖住他双眼向后一按,然后侧过脸,将唇附在他耳边。
「没事了,冷静下来……」利威尔低语着,声音像一滴落入静水的水滴般清晰,「已经没事了。」
或许是那只手遮蔽了不断浮现眼底的过往,抑或是耳旁的声音起了安抚作用,诗织身体挣动逐渐缓和,直到完全松软下来后,利威尔才将手移开,看着那双黑眼缓缓阖上。
「兵长……」捂着腕上红印,阿尔敏语气有些颤抖,「前辈他是怎么了?」
利威尔目光流转于阿尔敏,与其他几个同他惊恐不已的众人,以及不停干咳着的希斯特利亚。
「抱歉啊……能请你们原谅这个压抑了太久的笨蛋吗?」利威尔低下脸,看向靠在他身上再次睡着的人,「虽然等他醒来后,大概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但请你们,就纵容他这一回吧……」
当利威尔抱起诗织回房后,留下来的韩吉才向阿尔敏他们道出原因。
初秋的夜,却透着似冬日的寒,悄无声息地弥漫于整个室内。
原来伤害诗织前辈的人,不仅有大多数手握权力的贵族,当中也包括希斯特利亚的父亲——罗德·雷伊斯,城墙世界最高实权的国王。
僵站在原地的他们,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无措垄罩着。
在被迫与巨人对峙之前,曾经不知人们为何互相厮杀,生活在相对安逸日子里的他们,在不得不与现实的残酷面对面后,也开始逐渐了解了以前懵然不知的事实真相。
纵然于同一片蓝天之下,仍然存在,没有丝毫光亮照拂的阴暗角落。
当他们渐渐褪去了年少懵懂,从边缘去窥视藏于角落里的暗影,才发现,原来里头的真实,竟是这般鲜血淋漓。
×
「你们决定要回托洛斯特区?」瞧了眼整顿马车的几个人,利威尔看向正揉着后腰的利布斯会长。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简直是精彩刺激,我这副老身子骨可真吃不消啊。」利布斯会长动了动被迫拉动全身筋骨的酸痛身躯,外加多槌几下闪到的老腰笑道。
「放心吧,那帮本来想搞偷袭,却被老大你给识破的无脑宪兵已经撤离托洛斯特区,趁这机会,我得回去瞧几眼一家老小啊……我们这些小人物也是有挣扎的权利吧?总不能像个小娃娃一直躲在你们旁边是吧?」
利布斯才刚踏出几步便停下,他侧过脸,将两眼移至没多做回应的人,「不过在回去之前,我这个烦人的罗唆大叔就多唠叨几句吧。」
「虽然我也才活过一次,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评头论足,不过这个世界确实挺诡异的,谁也不能保证是否能安然活到明天,但就是在这么个残酷的状况吧,有时候多听听自己的本心也不是坏事。」
「毕竟就像老大你下午逼迫人家小姑娘当女王时说的话,谁都不知道身边的人,明天也还是一样会在自己身边不是吗?」
「会长,你有话便直说吧。」利威尔面色平稳,像已心领神会般。
利布斯不再拐弯抹角,「老大,你对那个东洋小哥不一般吧?」
「老爹……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一掌盖在他插嘴的儿子脑袋上,利布斯一脸老谋深算,眼神中闪过的精明全挑明着什么,「在商场也打滚几十年了,稍微能读懂人埋藏于表情之下的想法,我这独有招牌可是亮得很,还是说这次在老大你这给砸了?」
利威尔毫不掩饰,「不,会长的招牌没砸,确实亮得很。」
没料想会得到如此果断回应的利布斯愣了一会后,他大笑着,赏识地一掌拍在利威尔肩上,「我真的挺中意你的,如果能早点认识老大你就好了!」
利威尔不置可否,「现在也不算太晚。」
「确实。」利布斯抬挥着手,头也不回的笑道别,「走了,老大,我期待你们跟兵团的好消息。」
站在原地,直至马车行驶声音隐没于远方,在仅剩虫鸣与风拂枝叶的缱绻呢喃声中,利威尔动了动,做出这几年来,不知从何时染上的不觉习惯。
抬起头,望着一片星夜。
从原着裡,就能看出兵长是个善于察觉旁人痛苦的人。
也就是所谓的共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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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段的过往,诗织大约才十三、十四岁。
看到这里有人觉得诗织很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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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溺水的人而言,纵然只是一根稻草,也是足以竭尽全力去握住的希望。
一无所有的人,能拥有的东西本就少得可怜,就算明知满地荆棘,那怕光着脚,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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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傻。
只是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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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蠢货就起床啦,都睡三章该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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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6 过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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