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弗洛克率领的耶格尔派队伍,皆被这声滂沱雨势也掩盖不住的爆炸声响惊住。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是打雷吗?」
听见这股相当熟悉的响声,被迫带领他们前往吉克所在处的韩吉,望着声音传来方向面色忐忑。
……是雷枪。
但拘留吉克的地点应该在更前面……那裡发生什么事情了?
「过去看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应该出事了。」弗洛克鬆开拉紧的缰绳,轻踢马腹,示意所有人朝来源前进。
连绵不休的霈霈雨势,在将直窜入天际的浓密黑烟,以及伴随而起的星火点点逐渐湮灭后,雨势开始渐渐转小,只剩下淅沥的轻微风雨声。
循声而至的队伍,皆为眼前景象所讶。
韩吉诧异的目光在炸碎的运货马车,与趴卧在地的一隻巨人之间游移。
当她不经意瞧见不远处的河道旁,一件于微风中飘扬的自由之翼斗篷,还有那头歪斜扎于颈旁的半长不短黑髮……
一眼认出这道背影的她,受骤然鼓譟的心跳声指引,没管身后耶格尔派的警告叫喝,跳下马背朝人影奔去。
或许是急于证实内心所想,又抑或是因为草地的溼滑导致,她完全收不住脚步,整个人狼狈地跌在泥泞草地上,再急忙撑起身子,直直盯向面前的人。
她的眼睛僵怔在那道熟悉身影里。
「……诗织?」沙哑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还有更多难以压抑的颤音,「这段时间……你到底去哪裡了?」
抱着利威尔同坐在地的诗织,并没有先回答她的疑问。
「放心,他没事,只是在避开爆炸时不小心撞到后脑而已。」他边说,边让利威尔的头靠于自己肩膀后,才将脸转向韩吉,「睡个半天时间就会醒过来。」
从玛雷那次不告而别至今,不过只是七个月未见,可在诗织的面庞印入眼底的那一瞬,望着那张过于平静的面容,韩吉僵在原地。
记忆裡熟悉的同伴,和眼前的人判若两人。
被雨水湿濡的黑色髮丝紧贴脸庞,与苍白的颜色形成强烈对比。
在她印象中总是炯亮的眼睛,却蒙着一层混浊、冷寂的暗雾。时常透着慵懒与笑意的面容,变得消瘦、淡漠,静寂得……如一滩死水。
当视线停落在那张脸上,怎么也忽视不了的深刻痕迹时,韩吉怔住,脑中一片空白。
骇然的目光,徘徊在遍及整个耳部,看起来就像一团皱纸摊平开来后,不仅找不到任何一块完好皮肤……尽是杂乱可怖的无数伤痕。
以及,从那像是碎裂过般的双耳延伸出去,脸颊上一道又一道,有长有短、深浅不一,像遭尖锐…又或是什么锋利东西割开的狰狞伤疤。
疲惫脸色里的颓然,暗淡眼神间的憔悴……
所有静显在眼底的种种所见,都在向她无声透露着,眼前的人,经历过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想像的……折磨?
「怎么回事…你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无法克制的颤抖与哽噎,随着韩吉的话音洩漏出来。
迟缓转动的黑色眼瞳,挪开了她惊慌的追问目光。
「先处理后面的人吧。」诗织只是一语带过,并抬手按下因察觉几人接连靠近,想站起身替他抵挡的韩吉。
「抛下同伴大半年的叛徒竟然回来了?」举起枪口站于后方,保持警戒距离的弗洛克,瞧着诗织与倒在他身上的利威尔。
弗洛克眼神往后一瞟,示意身后的队员上前。
「我们运气不错,两个最大的威胁都凑在眼前了,既然身为艾尔迪亚国抓捕的通缉犯,我们有权,也为了省下接下来的麻烦,要请你们死在这裡。」
「我不是来阻止你们的。」掌心轻拍着利威尔的后背,诗织抱着怀中人据实说道,「吉克与艾伦的会面是必然的事情。」
这些话令韩吉脸色乍变。
她诧异地看向诗织,不知道他这番回答只是作为逃脱的说词,还是真心所言?
难道……这段时间诗织之所以一直避不出面,其实是站在艾伦,站在耶格尔派那边?
「你以为只要这么说,我就会乖乖听话放过你们吗?」弗洛克不为所动,警戒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紧盯着。
「我说不阻止你们确实是实话,当然你也可以试试,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诗织偏过脸,歛下的黑眸缓缓扫向身后众多枪口。
与此同时,蛰伏于地底,接连窜出隐密绿草间,似小蛇般涌动的透明丝线,于无人能察觉的情况下,毫无声息地攀爬在除了韩吉以外的在场人腿上。
「……就在我将你们全部杀光之前。」
因那道眼神,不仅是首当其冲的弗洛克,所有人皆是猛地一怔。
冷汗从举枪的掌心里渗出,弗洛克不言不语地盯着坐在地上,双手并无任何武器,看起来似乎毫无防备的人,不敢妄动。
在场手持着枪的耶格尔派,几乎都见识、听过诗织的厉害。
他们僵站在原地,不敢用自己的命去应证,能在巨人化风暴中毫髮无伤存活下来的人,所说的这些话究竟有几分可能性。
「吉克在哪裡?」不想跟怪物硬碰硬的弗洛克,在抛出这句试探时,依然没有移开对准脑袋的枪口。
覆在他们脚上的丝线悉数退去,接连隐没于地底。
「就在后面那隻巨人肚子裡。」将脸转回的诗织,朝韩吉露出一记安心神情。
眼见数把枪口仍是对准着诗织不动,可他却是这副不在意模样!紧戒着弗洛克动静的韩吉根本就安心不下来。
「弗洛克!巨人的情况不太对劲!」
这声叫喝声,顿时让所有的枪口齊齊转开。
那隻趴卧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巨人,突然有了动静,猛烈的蒸气围绕着巨人骤然捲起。
「正在消失?它死了吗?」弗洛克讶道。
眼前景象令韩吉惊愕,「不对……正常不会有吸收的状况……」
与巨人死亡时消散的蒸气截然不同,这隻巨人正以他们前所未见的方式,用吸收蒸气似的模样消失着。
雨过天晴的阳光,自逐渐散开的云层隙缝间落下。
所有人屏气凝神,望着已经停止吸收蒸气,于白雾缭绕之中成一具骨架的巨人。当阻碍视线的雾气逐渐散去后……吉克在一道道愕然视线中,从巨人遗骸底下爬出并且站起身。
与弗洛克交谈着的吉克,将视线移向一处。他迈开步伐,止步于只是抱着利威尔,掌心依然轻拍着后背,一步也未曾移动的诗织身后。
「我一直都想见你一面,虽然有很多好奇的事情想问你,但现在时机似乎不太对。」
「确实。」诗织动也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我跟光着屁股的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尤其是玛雷率领的奇袭部队,已经搭着飞艇抵达希甘西纳区上空的这个时候。」
「什么?」弗洛克惊呼。
诗织淡道,「去吧,这裡已经没有人会阻碍你们了。」
眼睁睁看着耶格尔派带着吉克走远,韩吉看向放任这些敌人离开,就连半点阻止之意也没有的诗织。
在不敢置信,与几度犹豫当中不断挣扎后,她深吸了口气,鬆开一直攥紧的双拳,正眼看向不发一语的人。
「碍事的人都走光了,你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诗织?」
诗织并没有回答,先是以指朝树林吹了声口哨,在瞧见一匹黑马带领着一辆货运马车从远处树林现身时,他动了动,托着利威尔站起身。
「弗洛克那个谨慎的小鬼,不久后会派三个追兵过来,韩吉,妳带着利威尔往西面的森林藏好,路上你们所需的装备都备妥在马车上了。」
韩吉沉声问:「那你呢?」
「我还有事情要做,就不跟你们同行了。」
这声再次避之不谈的话语与行为,顿时让韩吉怒不可遏。
「有什么事情比现在的情势还重要!你知道墙内现在的状况吗?知道你刚才放走的那批人是谁吗?」她朝诗织急喊道,整个人也因过于激动而剧烈颤抖着。
「军团大部分人都喝过掺进吉克脊髓液的红酒,恐怕就连负责监视吉克的三十名调查兵团士兵全都变成巨人死了!还有莎夏她也——」
后面的话,韩吉再也说不下去了。
在这寂静无言的时刻,时不时便提醒着她的沮丧感,就像如影随形的阴影,又一次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袭来。
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昔日信赖的同伴,他却是这副避而不谈,无所作为的模样……
无能为力的心情,如双脚深陷泥沼逐渐吞噬着她,就快将她灭顶,无法呼吸。
韩吉看着蹲下身,打算将利威尔靠于石块旁的人。
「你知道吗……军团、还有墙内的民众…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因为意识到艾尔迪亚国就快完蛋了,身为东洋人的你可以置身事外,才选择离开我们离开帕拉迪岛,就连我——」
她难耐地垂下了脸,「我也曾经……有动过这样的想法。」
「但只有利威尔从来没有动摇过,一直认为你之所以瞒着我们、躲起来,是打算趁机做些什么……」
她消沉的声音,在风中飘扬开来。
「在你一声不响的离开,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这段时间裡,你知道我们……知道利威尔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吗?」
静静听着这一声声传入心底的诘问,让利威尔倚靠于石块旁的诗织,在韩吉看不到的方向,紧咬着唇,将颤抖的双手覆上就算已经没有意识,仍紧攥住他衣服不放的利威尔的手。
他低垂着脸,紧紧地握住那双手,像要将其融进心底般,牢牢按于胸口不放。
然后,他重重喘了口气,鬆开了手,一点一点的……将那双手从衣服上慢慢扳开。
望着仍旧默不作声的人,事到如今已经搞不清楚该怎么做的韩吉,只是将落寞的目光扫向他们。
看着诗织披挂在身上,原本应该是属于利威尔的,一件显示着自由之翼标示的斗篷。
她垂下眼,「论身手,我知道我根本赢不了你,但如果你不说清楚,现在还是调查兵团士兵的你,以及身为调查兵团团长的我,就算是拚了这条命也要阻止——」
「韩吉,妳知道始祖尤米尔的巨人之力是怎么来的吗?」
这声突如其来的疑问,就在韩吉以为诗织就打算这样沉默下去时响起。正当她不理解为何突然提起这时,诗织接着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那是隻长得像大虫子的有机生物,它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可能远比人类存在的历史都还久远。」
「那隻生物在接触到尤米尔的瞬间,它顺应了宿主心底深处的愿望,尤米尔因此得到了几乎等同于神一般力量的巨人之力,而在那当中……其实有一个男孩也在现场。」
耳旁传来马匹抵达的嘶声,韩吉怔愕了一会,看着朝自己转过身,继续述说着的人。
「在连始祖尤米尔至今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那隻生物有一小部分的躯体,寄宿在当时已经死亡的男孩身上。它慢慢啃食男孩被掩埋于土裡的身躯,直至只剩下白骨后……逐渐融入他无处可去的灵魂。」
诗织低头瞧着于日照下,闪着光亮的如茵绿草。
看着清透且寂然的雨珠缀挂于叶草上,并在风吹过后,滑落而下,转瞬间便消失于土壤裡的画面,他再次述说着。
「就像一颗被深埋于土壤的种子,逐渐深根发芽,越过山川、途经大海,也跨过所有种族与血缘,在这两千年来,渐渐的与身处在同一片土地之上的人们有所连接……」
「直到,那个男孩再次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韩吉愕张着口,「诗织……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在韩吉不明所以的错愕目光中,她瞧见诗织身上那件随风而动的斗篷在飘扬之间,依稀有什么如丝线般透明的东西正在底下舞动着,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个非常久远,也无人知晓的故事而已。」他说道着,惆怅的声音彷彿一阵微风,轻轻回盪而开。
「这跟你瞒着我们的事情有关係吗?」
诗织淡淡回道:「或许吧……」
韩吉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熟悉多年的同伴,那双平静也悠远的眼神,此时看起来有些陌生,也有些划开彼此界线的莫名隔阂。
在他身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诗织迈开脚步,缓缓朝她走去,「那隻生物所带来的历史,不管是玛雷政权下"恶魔的使者"也好,还是艾尔迪亚帝国时代"神明赐与的奇蹟"也罢……」
「我搞不懂那是什么东西,也没兴趣知道,我只清楚知道,这个世界不需要它的存在。」
踏过草地时的细微清脆声响,悄揉进诗织细诉的坚定语气中。
「在亲身经历那些事情之后,无论这个世界最终的选择是什么都没关係。从今往后,这座帕拉迪岛将彻底平安。」
最后话音落下的同时,来到韩吉身边并停下了脚步的诗织,抬起头,望向已经悄悄下降,再过些时间便要落下的日阳。
「所以韩吉,我还是会说一样的话。」
还在消化刚才一连串话语的韩吉,再次因这声突然其来的话,一脸懵懂。
正当她想要转头看去时,一道突然停落在头顶的力道,令她顷刻瞠大了眼睛。
然后 ,她听到诗织说。
「妳还有我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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