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到处都是水。
溺亡的幽魂在血红的海水中挣扎,他们身体破损,有些被砍下了脑袋,有些被捅穿了胸口,铁链缠住他们的脖颈,将他们禁锢在炼狱般的海底享无边悲苦。
她也是第一次用【命运之轮】去窥探神明的命运,更别提阿迪雅希丝是一个从人转化为“神”的存在,她的命运注定坎坷,白明玉要遭受的反噬也会成几何倍增长。
“我看见了--”
她的眼睛在流血,她的脸皮在脱落,她的双手十指指尖鲜血淋漓,腐烂的牙床上牙齿脱落,那条右腿也烂的能看见森森白骨:“你身上的线,线头在过去。”
“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啼哭的那一声起,”白明玉的双眼融化,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凝视着阿迪雅希丝,一字一顿的用语言为她的“因”下了最终结论:“那些线就融入了你的骨血你的灵魂,附骨之蛆般,无法剥离。”
“如果想要彻底斩断这些因果,需要的不是阿特波洛斯,而是需要你自己,解决自己的【过去】。”
话音刚落,她的舌头也齐根断去,满口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阿迪雅希丝连忙取走了她手中的牌,但无济于事,原本漂亮张扬的白明玉在她面前腐烂的千疮百孔,对方却并不在意现在自己的“尊荣”,反而拿起了【本源】,让剑刃贴上脖颈,随后狠狠一划,细长的血线成了一根绕在阿迪雅希丝手腕上的红丝。
神明早已对生命的逝去感到麻木,可见到白明玉了无声息的躺在眼前阿迪雅希丝还是慌了神,她的双手捧住了她腐烂的脸,俯身,低头,贴着她的耳边急促的念着什么。可惜,无济于事,白明玉还是静静的躺在那里,没了呼吸,没了心跳。
“为什么,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没想害死你,我只是想让你帮个忙……对不起……艹我都干了些什么……”阿迪雅希丝崩溃了,她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脑袋,眼泪糊了满脸,现在的她不像一个神明,更像是一个犯了错却无人原谅的孩子。
“牛逼,别哭了,眼泪滴我衣服上了。”
阿迪雅希丝懵了,她抬起眼,只见一个新的白明玉慢悠悠的从自己原来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她穿好衣服,在那堆腐肉里扒拉扒拉,拿起一块还算完好的不知名组织丢进嘴里嚼吧嚼吧,囫囵咽下后恍然大悟:“哦,是诅咒,我身上压不住两份诅咒,难怪这具身体会崩溃。”
“希丝妹妹,别哭了好吗?我真见不到有女孩子在我面前哭。”
阿迪雅希丝:……
“你,你……”
“我不是人。”白明玉大大方方的展示着地上自己几乎成了血水的遗骸:“之前每次这样复活都没记忆,后来发现得把前一具尸体的海马体吃了才行,我承认过程确实有点血腥吓人,但别怕,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或者怪物。”
“塔维尔只给我说了你吃了他的眼睛……也没告诉我你还有这特异功能……”阿迪雅希丝看的是一阵反胃,捂住嘴缓了好半天才将她推出神殿,关上门,将自己的身体重新封进密不透风的黑暗:“你提的建议我会考虑,现在我们该回去了,我能感觉到有人在撬封印,我可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这里。”
“你考虑个鬼!”白明玉可不管她神不神人不人的,抬手往她背上结结实实的拍了一巴掌:“妈的祖父悖论知唔知啊?看门的是个乐子,你这个守海的是个傻子!”
白明玉骂人真的很会往人心窝子戳刀,阿迪雅希丝不吱声了,缩成小鱼形态趴在她背上回到了钓鱼的礁石上,比格刚甩杆就感觉勾住了什么东西,一用力,钓上来个小女巫。
“诶?佳仪,你怎么在这?”
“我他爹的还想问你呢!你干嘛来这里?!”
“这不显而易见,”白明玉将刘佳仪抱到身边,取下她衣领上的鱼钩继续往海里甩:“钓鱼啊,早就听说这个副本里鱼很鲜,刚才一尝确实名不虚传。”
“等着,潞潞姐姐给你钓两条。”
鱼今天是钓不到了,再一次从海里钓上来个唐二打后比格的鱼竿断成了两节,她憋屈的捏着那两节鱼竿,又没招的看着手足无措的唐二打,心平气和的戴上草帽,背影略显沧桑:“没事,不钓了,今天累了,想吃什么?我回去露一手。”
小女巫本以为白明玉的“露一手”是指菜漏一手,没成想她右手翻炒左手颠锅,还抽空看了眼灶上炖着的汤,白柳出租屋小小的厨房被她整出了星级酒店后厨的架势,白扒皮习以为常,还主动过去帮她把炖好的汤端上了桌,刘佳仪拿着筷子发呆,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啧啧称奇:“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数学。”
“白柳你再掀我底我跟你没完!”数学考的还没自己鞋码大一直是白明玉的痛脚,男人会骗她女人会骗她但数学不会,因为不会就是不会,再怎么学也学不会。
遥想当年,她吴苏玉也是个品学兼优的年级前五十,要不是后来转业去拯救世界加上专业课成绩多少能上个重本,现在,美术生里少了个耶路撒冷,棋桌上倒是多了个无名小卒。
算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六个人四个菜怎么看都不太够吃,但好就好在白扒皮买橘子的时候还买了点凉菜,再加上刘佳仪饭量小白明玉没胃口,四个大男人光盘行动,牧四诚更是差点抱着锅吃,虽说早就听说镜大食堂一般,但她也没想到能给猴饿返祖。
“潞潞,你去食堂开个窗口行不行,我真不想再吃外卖和食堂的干巴死米饭和死面条了。”男大学生正是能吃的时候,更别提这牧四诚运动量还大回去的也晚,盯着食堂窗口的鸡公煲鸡腿堡黄焖鸡总觉得自己像一只绝望的黄鼠狼,现在吃点人吃的东西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窗口难开,但我好早好早之前确实寻思开家饭店来着。”这确实是个很久远的愿望了,久到那时还是0001,她分手后被造谣,被泼脏水,整日整日的哭,尹素会抱着她一遍一遍的安慰,吴萬那时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是递给她一个土豆或者白菜让她去洗干净,然后再让她切块或切丝,最后再起锅烧油,独立完成一盘碳。
“你奶奶要是还在,肯定得长吁短叹说你这兔崽子糟蹋粮食。”
“……老豆你莫骂了,奶奶要是还在看你这样训我,肯定疼我骂你!”
这句话说完,吴苏玉就看到吴萬的眼眶有些发红,像他那么沉默的山也会宣泄,他在主卧里翻翻找找,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大本相册。
里面有很多还是小小幼崽时期的她,咬着奶嘴趴在床上练习爬,脑袋上的冲天辫也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也有年轻时的阿妈,穿着一身墨绿的缎面长裙在海边回眸笑,在后面,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男一女笑的幸福,只不过中间穿着校服的黄毛小子满脸写着不服,眉毛上还打了两个钉。
“老豆,这黄毛是哪个?”
“……啧,看不出来吗?是你爹我。”
吴苏玉:……
她当时脑袋宕机了两秒,她看了眼老豆的寸头和脸上的疤,又看了眼照片上黄毛桀骜不驯牛逼哄哄的脸,躺在床上笑的直打滚:“太酷拉老豆,爷爷奶奶当时没揍你吗?”
“揍了,饭馆里擀面杖走断了两根,我从后厨跑到收银台,被你奶奶揍的一脑袋包。”说这话的时候,吴萬的脸上反而带着笑容,揽住她的肩膀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童年,家里的小饭馆,她奶奶炖的铁锅炖和她爷爷这个小学老师下班就要撸起袖子去厨房擀面,说到他死性不改的叛逆期和翘课打的架,到最后翘课买了一大束康乃馨兴冲冲的回去给她奶奶过生日,结果,却只看到了一整条在火中燃烧的小吃街和满地的尸骸。
那场劫难吴苏玉后面猜测是异端袭击,但她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沉默的陪着她老豆,第二天大清早起床在厨房忙活,一身面粉的端上了两碗卖相奇特的手擀面。
吴萬和尹素什么也没说,互相对视一眼后认为不应该打击孩子自信心,吃了她四顿黑暗料理她老豆才开始正经教学,吴苏玉学得快,没多久就复刻出了一道尹素的家乡菜,还在她生日的时候亲手做了个小蛋糕。
食物能让人填饱肚子,也能让人感受到幸福,她当时没什么远大理想,只想着看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露出笑容,开一家小小的饭馆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更重要的是……
她不想让自己老豆在伤痛中永远走不出来。
她爱他们,无关血缘,他们之间有比血缘还要牢固的纽带,是爱。
“是吗,这么纯朴的愿望?”牧四诚大惊小怪,按他的设想,白明玉也许会接着网络的流量当个大网红或者干脆冲击娱乐圈当个艳光四射的大明星,白柳更是惊讶,他一直认为潞潞的梦想就是成为陆驿站那样无私奉献的人民公仆,再加上唐二打的佐证,她走向这条路的概率也确实更大一些。
是什么让她改变了?
天灾,**,神明的把戏。
她被迫走出象牙塔,直面“真实”。
*
今天的授课结束,照例送客,热闹的氛围散去,他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坐。”
沉默是白明玉率先打破的,她已经不适合用“孩子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这种借口来粉饰太平,做错事就是做错了事,可以弥补,但不能逃脱,这是陆驿站定下的家规,原本是用来约束白柳,没想到还得顺带捎上个潞潞。
白柳倒想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花来,安静的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微笑着注视着她,白明玉被他盯的不自在,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脑袋和眼睛不老实的东张西望:“对不起……之前的话……你,能不能别放在心上?算了你放心上也没事,想打我就……就打吧。”
“?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他就是那样做的!”她的音量陡然拔高,双手撑着茶几神色无比认真:“疤,你看见了,就是他做的,不是我自己割的。”
“我上一条世界线做的是卧底,他不放心我,也是,要我我也不信之前还和自己作对的人会突然转了性子要和自己混。”话匣子一打开白明玉觉得自己松快不少,这些事她憋了太久,和陆驿站倾诉只会让他在狼人杀里分心,眼前的白柳到是个很好情绪垃圾桶,他迟早要知道,也……迟早会变成那样。
她还是不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都快被白六折磨成一滩烂泥了凭什么他还安安全全的呆在陆驿站的羽翼下?
她说了很多很多,讲福利院,讲自己、队友和牧四诚刘佳仪每条世界线的死法,讲爆炸的镜城四号线,讲玫瑰工厂,讲异端处理局,讲她审讯时折磨白六的手段,岑不明那只眼为什么会瞎,以及唐二打到底疯了多久。
她讲得口干舌燥,讲的情绪激动,最后破罐破摔讲到了唐二打都不知道的0001和十字审判军(隐去了陆驿站和方点,只用了【预言家】和【队长】代称),说自己是怎么跟着上了那艘游轮,说自己是如何看着包括自己父母在内的一支队二支队队员死在海里,说她是如何在神明面前痛哭流涕连死都做不到。
“真的,白柳,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杀了你,我装的很累,装的也很恶心,现在,我终于终于不用再装了。”她跟大爷一样瘫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轻松愉。悦的气息,白柳也不清楚现在的她到底算不算真实,他正襟危坐,开口,说出的话让白明玉都怀疑他脑袋似乎出了问题。
“在你没有完全原谅我之前,我不会再在你面前提灵魂交易等字眼,可以吗?”
“你是自由的,苏玉。”
苏玉。
苏玉。
阿玉。
向前跑,别回头,你是自由的,你是旷野的风,是流动的河,是不熄的火种,你是希望和美好的集结体,是命运的三分之一。
你注定幸福安康。
“好久没听白六这样称呼我了,还挺怀念的。”她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穿好外套换好鞋,站在门口冲他吹了个口哨:“走啊哥,带你出去逛逛,联赛也不急,每年都有,今年不行就下一年。”
白柳:……
真是,乐观。
白明玉也没带他去哪,只是去了对她而言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地方,镜城火车站,那条小吃街,还有……
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家。
“他们今天应该还没回来。”话虽如此,但白明玉还是紧张的不知所措,躲在小巷里遮遮掩掩的,要么露出半个脑袋,要么就是小板鞋的鞋头藏不住,白柳倒是大方,没藏,如果按她的说法,那对夫妻大概今晚是不会回来的,她越怕,反而越显得心里有鬼。
墨菲定律,越担心什么越容易发生,果不其然,当一辆二手本田缓缓出现在路口时白明玉连呼吸都忘了,她紧紧屏着气,直到肩膀被白柳拍了两下才开始呼吸。
“他们走了?”
“我觉得,还是你自己看看最好。”
白明玉现在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样七上八下的,她探出头,只见尹素站在小区门口直视着道路的尽头,手里好像还提着什么动作,她近视,看不清,但直觉告诉她,那一兜应该是她爱吃的点心。
自从她接通那通电话后,阿妈每天都站在这里吗?等待她,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回家路的,和她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你不去见她吗?”
“我……”一向头铁的比格退缩了,尽管不是人类,但人懦弱的劣根性她还是学了个十成十:“这条世界线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万一让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又要哭了。”
“我不喜欢看我阿妈哭。”
她讨厌有女孩子在她面前伤心流泪,其实最根本的,是她恐惧尹素在她面前哭泣,连她都无法面对的事情,会是何等痛苦。
作为一个乖仔,就不能让她伤心。
“但是,你不在,她应该会更伤心吧?”如果白明玉和唐二打说的都是真的,白柳想如果白六死的那天他应该会跟着他们一起放鞭炮和二踢脚庆祝,他没有父母,但他有陆驿站和方点,高三他在网吧藏了那么久,他们和潞潞也在找,四个人缩在方点家里,熬过那个漫长的夏天。
他们在将他拉出白六的影子,他觉得也理应推潞潞一把让她拥有向前走的动力。
白明玉拼了,她用自己萎缩的右腿重新奔跑,夜风吹到了她额前的刘海,胸前的妈祖小像也随着她跑动的动作摇晃,她跌跌撞撞的跑进尹素怀里,紧紧的抱住了她。
“妈--”
她做到了,这是拥抱希望的第一步。
那一兜糕点全都掉在地上,尹素的第一反应这是个梦,但白明玉的温度和触感都是那么真实,她的手臂好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去回抱她。
玉仔。
她的玉仔。
她活泼的,可爱的女儿。
“你这死孩子还知道回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眼泪比责骂率先到来,尹素抱着她崩溃的嚎啕大哭,长发散乱,衬衫也压出了不少的褶:“你去哪了,你到底去哪了--”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一直在问,你见过我的女儿吗?她叫苏玉,笑起来很漂亮,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孩。”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就连你爸都不记得你的存在,只有我,只有我还记得你,我快疯了吴苏玉,你要折磨死我啊?阿妈是不是说过,你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啊……”
白明玉一直好奇自己的灵魂到底为何而生,是因为极端的痛苦吗?应该有这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爱。
家人的爱,朋友的爱,他们雕琢她的血肉,让火焰熄灭,让燃罂凋零,让转动的纺轮停止编织腐烂的命运,让飞蛾的翅膀不在扇动,他们伸出手,带她重返人间。
于是,她有了第二次,作为人类的生命,骨血和灵魂。
向前走吧,苏玉。
向前看吧,阿玉。
你活过了那场火,活过来那年冬,跨过了那片海,沐浴在阳光下尽情呐喊着最后的绝唱--
我,已触摸到了光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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