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Occasion 03·金鱼与巨鲸之梦(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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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呼唤。

于梦境之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搭档的声音,清晰地从某一个角落传来。听不清在说着什么,但他仍十分熟练地、就像他退役前无数次海上救援的活动一般,熟练地向着搭档指引的方向加速前行。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踏上旅程的第一天,他们还没在大海上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医生的眼中是少年意气和一点耿直的傻气,举起的手和尾音飞扬的声音都指向远方日出的地方,他说:“出发吧,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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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鲸的头颅探出天边冰崖压着的云端,克威瑟斯终于得以窥见暴风雪源头的冰山一角。将之称为“鲸”当然只是克威瑟斯的先入为主,实际上那唱着空灵歌谣的生物比起鲸鱼,其头部的形状和裸露出一截的修长脖颈更接近蛇颈龙一类的生物。那颗头颅在上方微仰着朝向天空,看不见眼睛,只有下颌投下的光影昭示着这只生物的嘴正一开一合缓缓动着,歌谣就是由此飘飞而出。

克威瑟斯抬着头眯着眼想要在永无止息的暴风雪中得到更多的信息,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冷眼旁观的烈焰马叼着衣领向后一扯。

他尚且因为那座呼吸着的冰山而发懵,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和烈焰马对上了视线,后者嗤了一声偏过头用一只眼睛看他,眼里写满了人性化的“你满意了吗现在我们都要死了”的叽嘲。

歌声已经近了。

顶端的冰崖在发着光,克威瑟斯细看了一下,才发觉是有光从中透出。这不是以他的经验能够解释的、会降临在南北极被称为“极光”的东西,在这不见天日的雪寒之地,冰层像要孕育生命一样迸发着强烈的光。

——然后从中骤然撞裂崩碎。

五线谱形状的光环盘绕在被称为拉普拉斯的生物如山一般的甲壳上,绞碎了不化的厚冰层,带着强烈的风压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一个巨大的灾难怪物。

风裹挟着霜雪和碎冰,几乎要掀翻了他们脚下的寸寸雪地。克威瑟斯的风衣被涌动的风掀得鼓动飞扬,冰砾尖锐的边缘擦着他的脸侧,冷硬的感触带出细长的血痕。

这是天灾。克威瑟斯想。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座“山”与歌声带来的风雪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霜花以此前无法比拟的速度盛放在他的体表,寒冷犹如实质淹没了他的感官,灌入他的耳中,几乎限制住了他全部的身体机能,连耳鸣都变成遥远冰层下的一点碎响。

虽然出乎意料,但克威瑟斯在看着自己冻得发紫的指尖遵循着本能不住地颤抖时,他的心里有了决断。他大胆尝试的确是有倚仗,不能马上脱困但也不至于就此死去,眼下面对冻得几乎无法动弹的困境,他狠心低下头张嘴将凑到嘴边的手腕狠狠咬破。

他生着两颗尖尖的犬齿,轻而易举地咬破了手腕之后血液就涌了出来。他的血管中奔涌着超乎常人的生命力,在寻常的状态下会催促着他的伤口迅速恢复,而在冰天雪地之中则能够做到涌出来却不迅速冻结。从伤口中涌现的温暖淋漓地顺着他的手蜿蜒而下,在被风吹冷之前让他的手重新活泛起来。

如同滴水入平静的湖面,指尖回暖以后,知觉也随之回复了大半,听力和视力都在回归,他在狂风暴雪中看见背着巨轮一般的背壳的躯体随着光环粉碎了冰山撞入此间的缝隙之中。

脚下的冰层也在四分五裂,克威瑟斯挪了两步避开暗涌的缝隙,眯着眼睛分辨出盘绕在巨大拉普拉斯周围的光环是由碎冰组成。

——然后呢?

他本以为改变能够带来出路,却仍没想到逃离的办法。这只生物的庞大和诡异的能力都实在反常识,他找不出阻止这个灾难机器的办法。

他扶着自己的手腕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的伤口撕开了一点,让血液再次浸润自己僵冷的身躯。缓下心中的焦躁,他一步迈过脚下正在开裂的缝隙站到生着冷蓝色火焰的骏马身边。

“抱歉,我太莽撞了。”他如与人对话那般直截了当地开口承认了自己的错处,将手腕抬到烈焰马的脖颈边,“和我一起想办法出去吧,拜托了。”

巨马用灰蓝色的眼瞳扫过他,过了一会儿才满目复杂地低下头去轻轻舐去那些涌出的血液。

这个古怪的人类的血液涌动着奇异的生命感,比前几日入口寡淡的雪水带来了多得多的热量和能量。

克威瑟斯的伤口停止出血之后,烈焰马又看了他一眼,调转了方向将自己的背展露在青年之前。他接受这场关于生存的交易了。

克威瑟斯伸展手臂,攀在了烈焰马的脖颈侧。这匹马当真生得异常高大,即便以他的身高,勉强稳住身形挂在马匹身侧之后脚尖就难以触及地板,当然也无处施力翻上马背。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如此着急的骑上马,毕竟他的马术老师总是反复强调如果想要驯服一匹脾气暴烈的野马,拉近距离比骑上背更重要,况且他也没有存什么驯服的心思,只是单纯地在尊重这位共患难的朋友。

这样的举动似乎让烈焰马感到意外,回头看了克威瑟斯一眼。

此时他们面前的冰崖已经被撞破大半,拉普拉斯的身影也清晰地展露大半,巨大厚实的背壳下一双宽大的鳍翻搅着狂猛的巨浪与碎冰。此情此景令相依的一人一马几乎是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已经没有退路可言,烈焰马哼哧着做好了准备,踢踏着让四足深深踏入积雪之中,重返生机勃勃的雾蓝色火焰从四蹄与修长的脊背中迸发出来,克威瑟斯感到身侧倚靠着的躯体正在升温。剧烈燃烧的火焰闪闪发光着烧融了积雪,鬃毛神骏地飞扬向天空,风掠过青年的耳侧,气流的存在感变得愈发鲜明起来,无需多言,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了目标——向着怪物的身影奔腾而去。

在无休止的暴风雪之中,裂痕蔓延的冰崖与颜色暗淡的天穹边界模糊地混在一起,大大小小下坠的碎冰犹如撕碎的天空残片,俨然一副世界末日的光景。烈焰马高高扬着头,缠绕着灰蓝色火焰的独角在暴风雪中极尽延展着直指天空,火焰中闪耀的碎星犹如霜中的冰粒,克威瑟斯攀在他身侧分明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滚烫,可火焰却在顷刻之间就将即将落在他们头上的冰块从中融断,

随着与目标之间的距离缩短,他们脚下的浮冰碎裂得更加密集了,翻涌的海水卷着雪白的泡沫撞在冰的边缘,水滴飞扬在空中凝结成细小的冰,和着咸腥的海水味顺着风拍在克威瑟斯的脸上。烈焰马却丝毫不受影响,十步之内已然四蹄如飞,相互撞击层叠而不平整的冰面在他的蹄下宛如平地。

临到拉普拉斯周围,浮冰已经在反复的浪与碰撞之间粉碎,再也没有可供身形庞大的烈焰马落脚的地点,但奔腾的骏马并未减速,他的蹄上燎着风与火,细长的雾蓝火焰在从海面上升腾起来的水汽包裹下仍然生生不息,飘摇着将剧烈的暴风雪从中撕开。夜墨飞溅,矫健的身影一跃而起,一抹皎洁的月白色义无反顾地撞入怪物周围永无止息的风里。

他们落在了台风眼——那只庞然大物的背壳上。背壳粗糙崎岖的表面上不规则地生着小块小块的凸起,然体型决定了覆盖其身体的背壳之巨大,那些凸起完全能够作为一人一马的落脚点。突破了强风的封锁之后,他们稳稳落在活着的海上巨轮最底层,马蹄重重地踏在落脚的方寸之地,克威瑟斯轻轻喘了口气。

他们大概在风里飞跃了相当一段距离,底下虽不是万丈深渊但一旦失足卷入海浪也是险象环生,堪称惊险异常,所幸主导这场飞跃的烈焰马有着丰富的经验和冷静清醒的判断力。眼下闯入了台风眼,气流虽然不再凶猛,气温却毫无回暖迹象,巨马身周燎绕的火焰虽然仍旧闪亮着,燃烧的势头却弱了几分。加之两侧被撞开的冰崖碎块在不住砸落,他们仍然在紧迫的境况里。

克威瑟斯的目光在昏暗的天光下迅速圈定了接下来的落点,他收紧圈着烈焰马脖颈的手,伸出手将接下来的路指了出来,轻声说着:“我们得上去。”

路狭窄而陡峭,堪堪装下他与体型巨大的烈焰马,时不时还有高低差与断层出现,可这就是摆在他们眼前唯一的路,哪怕这条路的顶端要登天他们也别无选择。

临时搭档理解了他的话,调整步幅在小路上小跑起来,又缓慢加速。甲壳上的附属物终究不如真正的地面平坦,马的奔腾渐渐地有些一瘸一拐颠簸起来,显然那些血液提供的体力支撑已经到了尽头。

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驻足。他们在狭窄崎岖的长夜中奔跑,寒冷几乎刻入骨髓如影随形,星光从此间唯一的热源中生出又被他们抛在身后,即将到达顶端时才见一线天光。

偏在这时,异变陡生。

他们搭乘的轮船正以自己的意愿穿过一处天然的冰洞,然而智能的欠缺让盘绕其身周的光环照例撞碎周围的冰块,于是一大块洞顶的冰从上方砸下,倘若不是克威瑟斯及时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急急喊停,他们会被冰块直接砸中。

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障碍物角度刁钻地卡在甲壳的缝隙中一动不动,将他们的去路彻底拦住了。

更糟糕的是因为他们之间缺乏配合,烈焰马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猛地刹停时一切动能都化作反刺的刀,加之他们所在的凸起本身就有向下的坡度,一时之间体力也难以为继,烈焰马的脚下猝不及防地一扭,没有几秒反应时间,他们重重摔倒在地。

骤然中断的气势难以再恢复如初,短暂的停顿之后立马就会有疼痛漫上来填补感觉的空缺,饶是曾为族群头领的烈焰马也做不到保持平和的心态,他开始着急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反致忙中出错,庞大的体型成了拖累,他的腿无力支撑自己稳固爬起,反而因为剧烈的挣扎动作导致他的整个身体不断下滑——向着背壳外侧滑去。

克威瑟斯以手撑地迅速稳定自己从被裹挟着滑落的危险境况中脱离,又踏出一步追上挣扎的烈焰马,翻过庞大的身躯到了外侧,蹲下身去抱住烈焰马的头颅。

马匹巨大的躯体压下来的重量还是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到底是用自己终止了摔倒的巨马继续坠落,而他的半边身子已经悬在安全范围以外,身后即是深渊,而他置若罔闻,放任冰冷的风雪吹打着背。

“没有事了,慢慢来。”他低声说着,手握着方才从背壳上扣下来的小块薄冰,用锋利的边缘将自己的手心割开一道血线。旋即他将双手都伸进不安跳动的火焰之中,悬停在烈焰马的嘴上方,让血液滴落进马匹的嘴里。虽然烈焰马无意伤害他,但不稳定的情绪导致火焰还是将他的衣袖烫得皱起,他却浑然未觉。

烈焰马终于安静了下来,倚靠在克威瑟斯的怀中不再焦躁挣扎,灰蓝色的眼向上反映出同样灰蓝色的天,还有克威瑟斯的身影。他无声但剧烈地喘着气,在克威瑟斯的帮助下重新站了起来。

危机解除,克威瑟斯松开手,因为失血而带来的眩晕发了会儿愣,随后顺手拍了拍烈焰马的脖颈侧,便着手开始寻找出路。他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巨冰是依托着一部分卡在甲壳的沟壑中稳住的,只要破坏掉这个平衡点,冰块是有很大概率直接顺着坡度滑落的。

他回过头看向烈焰马,后者也在看他,一双恢复平静的灰蓝色眼眸依旧庄严肃穆。克威瑟斯安抚性地笑了笑,向着烈焰马指出那一处,轻声道:“拜托了。”

火焰之花再度在冰天雪地中盛放,很快眼前的障碍物就在沉闷的声音中一点一点滑动起来。克威瑟斯面露喜色正要再攀上烈焰马的脖颈侧,后衣领却传来拉扯的力度。

他被烈焰马叼着衣领,猝不及防地甩到了马背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调整姿势坐稳,恢复活力的烈焰马已经重新奔跑起来。待他艰难地骑跨上烈焰马宽厚的马背,对岸已经展现在他们眼前。

身下的马匹浑身的肌肉正在快速地鼓动着,后蹄踢踏在边缘的着力点,哪管底下是凶暴的恶海还是不见底的悬崖,他们已然腾跃在空中,风把克威瑟斯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雾蓝的霜焰火花在空中爆裂开来,他们穿过落冰的缝隙和碎冰组成的五线谱,落在对岸。

着陆不好,他们又狼狈地摔在地上,身上都是那破坏性极强的光环卷出的血痕,经此一下又增了不少擦伤,但他们确实从那天堑冰崖之中逃了出来。

拉普拉斯浑然未觉地唱着,从他们来的方向乘着浪远去,强大的冷空气将其身后粉碎的海面重新冻结,他有如一只同时在毁灭与创造的破冰船。

克威瑟斯抬起头,极目远眺雪国千里银白,又将目光投向身侧卧跪在雪上垂着头休憩的烈焰马。

他的目光发亮,呼吸尚且紊乱,却还是说着:“跑得尽兴吗,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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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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