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师维茵05

我当然了解过精灵,从初见他们美丽的外表,初识他们美好纯洁的天性,再渐渐地去了解他们的历史、文化、社会与阶层,读懂他们的变迁,知晓他们易被煽动易受骗的群体弱点,看见他们的无所不能和英勇善战。

于是我渐渐地不再喜欢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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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勒巩大部分时间都挺惹人厌,但不知道是我脾气太好还是他懂得控制玩笑的尺度,所有分歧都真的停留在“玩笑”的层次。

我在外赶路的时候不习惯去讲究,从前在东方的时候,为了管控社会治安,驿站的数量并不少,犯罪实实在在地存在,人们外出的时候必然要规划好行程。而我更习惯就地休息,幕天席地地睡一觉恢复体力,凯勒巩也习惯如此,应该说他更喜欢自然,有丰富的野外露营经验。

在他把我的坐骑赶走,被迫乘坐同一匹马回希姆拉德的路上,停在一片水泽旁短暂休憩,我找了一片空地铺下斗篷躺下来的时候,凯勒巩已经在星辰下跑没踪影了。

连日赶路的疲倦和糟糕的情绪起伏,让我很快沉睡了过去。

感觉到有热源在脸上挪动,意识先于我的躯体一步醒来,烦躁的情绪催促我睁开眼呵斥惯犯,在刺眼的晨光下我看到了毛茸茸的灰色猎犬,坐在我脑袋边盯着我,我茫然地熄灭了怒火。

胡安是凯勒巩的猎犬,我经常见到它,它很少接近我,大部分情况都与凯勒巩形影不离,只是最近能看见它坐在不远处摇尾巴的次数越来越多。此时见我发呆,它又凑过来伸长嘴筒子舔了一下,我扭过头看它,和它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胡安调头跑开,我也清醒了不少,看着它跑远的方向,精灵伫立在水泽边,沐浴着晨光,笑容绚丽地与洁白的骏马亲昵碰触。

他将白马也牵到水边,与他的坐骑安置到一处,一棕一白的马匹待在一块儿喝水吃草。凯勒巩回身看过来,奔跑而来,精灵高大的身躯挡住晨光,投下斜长的阴影,他的脸上带着奔跑后健康的红晕,晨露和流水的湿润气息冲淡了热烈的笑容,“我把你的坐骑找回来,一晚上都没有休息!”

我无语了一下,“那是谁把它赶走的呢,好难猜啊。”

他在身旁俯身侧躺下,随手捉起垂坠的黑发与他的银发握在一起,缠在手指上,“你怎么知道它不想自由地奔跑一段呢。”

我:“当然不会比你知道的多了,殿下。”

“提耶科莫,”他将自己挪近了一点,占着剩下的小半边斗篷,热源不容拒绝地靠近,“你总是这么固执,我再次请你以‘提耶科莫’称呼我,‘法伊尔芙伦’。”

我没有理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

“……好吧,好吧!伊希尔!”他又变得不快,撑着手臂往我这边挤过来,“现在该是我休息的时间了,轮到你去饮马了!”

我坐了起来,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头发,他故意使了点力气拽住,脆弱的发丝被他留下几根,换走头发的同时他捉住我的手腕,低头将嘴唇吻在手指上,有意露出尖牙磨了磨,才松开他的手,好似把这行为当做挑衅一样,表现出自得称心的神情。

“你也没好到哪去。”我抽回手,起身离去。

Faelivren,“法伊尔芙伦”,大意为“晶莹剔透的”“公正的”,他赠予我这个名字,固执地用来称呼,我也从来不会回应这个名字,大概是看我笃定主意不理会他,他会焦躁不快地改口。有的时候不理解精灵们为什么会喜欢给别人送名字,这不算一种取绰号吗。

凯勒巩的性格实在不同于其他精灵,或者说,“习性”,他像一匹野狼,时常露出他的獠牙。驰骋追猎,会用兽牙兽皮作为自己的首饰和衣服,与百兽亲近,节制的条件下去乐于追猎它们,有时用明亮的油彩涂抹脸颊,裸露身躯,钻入林间、溪流和危险的山涧。

他就像不懂得边界分寸一样,会做一些超出礼貌范围的肢体接触,有一回我在田间午睡,醒过来时看见他贴在面前,抬起我的手臂与他的叠在一起,十指交扣着,他神情专注地比划着,最后笑着说“你的手真小”。

自从我那次同他说了那番话,他就更加这样的作态,并不吝啬自己的花言巧语以及做出没有分寸但适可而止的举止。

我甚至在想,如果精灵都很专情,那这种并不笨拙的追求技巧是哪里来的?似乎也侧面印证了他多半出于利益的目的。

我在河边喂马梳马的时候,凯勒巩在树下睡觉,他好像刚才泄愤地把我的斗篷抓成一团垫在背后,胡安趴在他身边也闭着眼睛,耳朵偶尔动一下。

群鸟飞过,有一只眼熟的灰鸽飞到了我的视线里,我抬起手,它便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取下了它脸上绑的信件。

【老师亲启:

我是商队的向导,幼时曾与您有过一面之缘,现下沙盖理安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冲突,东方有一队人自环溪镇而来,交谈中他们不小心泄露出自己因为发动武装暴动而逃亡西迁,护卫队隶属于王族,知晓后把他们都关押了起来,我们通过了解事情原委觉得环溪镇居民的所谓罪行有待商榷,但护卫队实在固执,对他们动用了武力,有不少人受伤了,恐怕我们在精灵的领地上这么闹实在不妥,东方的讯息太慢,恳请您代行职权来此调停。】

我将信件收了起来,加快了梳马的动作,将它们牵离河边准备启程,凯勒巩在树下睁开眼,目光投来,“你去哪?”

我:“我临时有事需要去沙盖理安。”

他站了起来,从我手里接过棕马的缰绳。我去拾起我的斗篷,展平拍掉沾上的碎草,可凯勒巩一把夺了过去,把他自己的披风塞给我。

我气笑了,“凯勒巩,那是女式的。”

“是吗,它现在一团乱我可看不出来,”他漫不经心地说,顿了一下,“我会清理后再还给你的。”

我没话和他多说,上马动身前往沙盖理安,几乎是日夜兼程,消耗掉了这一路保存的体力。卡兰希尔在我们尚在路途中时就收到他兄长传来的消息,守卫见到图卡芬威王子自然而然地一路放行。

我很快见到了那位送信来的向导,她叫辛谜,为自己取名贝妮赫,已经两鬓灰白。她先是怔愣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后领着我去关押那些镇民的地方,卫队在前阻拦,被她呵斥道:“年轻人们,你们不认得她,这位大人有权代行司法权!”

“那也请拿出相关文书。”

“我们代表国家行商出使,国王派遣你们的职责仅是卫护我们的安全!本就不可在此执法此类案件!”

卫队的年轻人看了我一眼,“那她又是从何处来,我从未在议会见过她。”

“那你觉得该如何解决这件事,阁下,”我看着他,平静地开口,“现在沙盖理安还有人或者精灵不知道我们的平民被贪污剥削到饿死,拿起武器反抗却要被自己的同胞动用私刑吗?让精灵看着我们为此内斗,欺凌弱者,这就是你们作为王室亲卫的职责?是你们代表明氏的形象?”

“你未免对国王太过无礼!”

“是,你们仅对国王效忠,当初这样的卫队形制怎样被批准下来,你们没有人知道,”我冷冰冰地盯着他,“从小到大你受的什么教育?如果你尚且有良心,了解基本的宪法,就知道你现在所做的就是违宪背德,我很高兴告诉你,本来这样的案件会在处理审判时对当事人量以适当的徒刑,现在他们皆被判以无罪,而你和你的卫队,该想想自己站在法庭上时,如何为自己没有和那些蛀虫同流合污而分辩。”

“你凭借什么下此判决?!我们忠于国王,忠于国家!是他们没有按照流程上诉自己的冤屈,他们亦是有罪的!”

我有些厌烦这些生长在象牙塔的贵族子弟,不愿多说,向导也深感无力,她开口道:“卡兰希尔领主说我们若再为此起武力冲突,就把所有人类赶出沙盖理安,你打算搞砸此行的外交使命吗?”

事情潦草地告一段落,我传信给埃斯托拉德,那边的精英军队更懂得法律与人民,他们亦忠于人民,林颉之委派了他们过来。

我请求与卡兰希尔商谈了一番,询问他能否允许那些人住在沙盖理安。

他思量了一番,说道:“沙盖理安领土他们,随意他们,但必须远离我们建立的城市,泾渭分明,况且,”他停顿了一下,“他们也不一定需要我们的庇护。”

我:“这就足够了。”

国王护卫队本以为军队来此是要带那些民众回国,但直到我宣布下安排时,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要用军队替换掉他们。

“为什么?!你没有资格调遣我们!”

“你大可以回国去问问我的资格,”我注视着他,“现在,你们走吧。”

他似乎仍不肯罢休,想知道我倚仗着什么势力,是那些世家文阀,还是秘密王储,军队的统帅用剑鞘拦住他,“你无须认得她,只要知道仅我就可以命令你们,停下这副不体面的作态,别让友族看笑话。”

他看向我,笑容阴诡,“难道倚仗这群尖耳朵?”

统帅愠怒地挥起剑鞘,用力地打在他的肩颈上,那人晕厥倒在地上,统帅向他同僚摆手,“把他拖回去,你们即刻动身吧。”

“抱歉,老师,在士兵选拔这件事上,我们确实有疏漏了,”统帅回过身对我说,“我想有事单独和您说,方便吗?”

我点了点头。

“……老师?”

那些民众中最年长的一位,他的面容满布沟壑,这段时间的奔波跋涉让他更显苍老,但并不浑浊的眼睛昭示着他从前多么精神矍铄。

“我……见过您……”他难忍悲戚地开口,“上一次旱情,您来到我们镇上……那时也是如此,我们都吃饱了,没有人饿死……”

我停住脚步,垂眸注视着他。

“难道是我们不够努力吗?”他盯着我看,眼中动摇,“是您教我们的,不是吗?教我们……”他话语未尽,埋首静泣。

我愣在原地。

教他们,活不下去,难道不会造反吗?

……而我又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变了。

.

“你看上去很烦恼忧愁,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斗志昂扬地将我们聚在一起。”

文三思在我对面坐下,她看上去非常美丽温和,笑容温柔如春风。这是她结婚前一天,佩戴的项链璀璨夺目但又不会使她的面容失色。

她看上去有由衷的喜悦,我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和一个精灵结婚,你是真心的快乐吗?”

她笑了笑,“当然,我不会做我不喜欢的事。”

我挑剔她的措辞,“不做‘不喜欢’的,不代表喜欢。”

“你这就有点咬文嚼字了,那我只能和你说,我是真心的快乐。”

我有点郁闷,“你为什么会喜欢上精灵?”

这实在是个没办法解释论述的问题,如果我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梅斯罗斯”,她大概有话和我讲,但我询问的宾语确实让她难以回答,所以她只是思索了一下,便反问她,“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能感觉到,你越来越有一种排斥的情感,甚至是厌恶。”

“我没有厌恶。”我驳斥道,叹了口气。

文三思:“是因为排斥他,而进一步扩大到这个群体,还是反过来?”

“反过来,”我说,“不,也不算是,我不排斥他。”

“哎,你可真是复杂,”文三思说道,“这样怎么过得轻松呢?不如和我讲讲你怎么想的?”

我觑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喜欢扮倾听者了。”

“嗯……”她托着腮笑得眼睛弯弯,“因为我今天心情好啊。”

我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组织语言,“其实我觉得从各自的文明岁月尺度来讲,精灵和人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真正断层的种族阶级的差距,是截断于维拉迈雅。”

文三思大概没意料到我的话题拐到这上面,先是愣了愣,随后应了一声,“嗯,这么说也对。”

我:“我在了解他们的变迁史后才明白,实际上精灵的故乡也在中洲,神将他们带到了阿门洲,于是那里就成了他们的故乡,甚至死后还要回到那,将诺多的‘返乡’称作‘出奔’,这不算一种倒置吗?”

“当然,阿门洲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

文三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点讶然,“你居然用‘一无是处’这个词,好吧,我同意。”

我:“精灵在阿门洲知晓自身意义,学习语言、文字、工艺、艺术,这一切一切,组成独一无二的文化,那片土地丰衣足食,没有天灾病痛,种子落地生长,没有人会饿死,没有人在意财富多寡,他们在神的教导下建立起国家,繁荣昌盛。”

文三思点头:“确实如此。”

我:“然后呢?”

文三思:“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实在太吊诡了!”我说着说着忍不住站起来,手按在桌子上。

文三思愣了愣:“吊诡?”

“生产力高度发展,人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获得极大的满足,各尽所能,”我飞速地说道,“这是什么?”

文三思沉思了一会儿,半晌从她的潜意识基本常识里找出一个词,“**?”

“对啊!”我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但在这些前期条件之后呢?停滞了,没有去消灭阶级,统治机构的社会职能仍然有阶级性,甚至还停在‘君主’‘王室’‘家族’‘平民’这些阶层划分上,为什么?甚至是维拉仍有‘君主’的称谓,以统治和管理者自居,他们甚至不给换个名字,比如委员会什么的。”

文三思揉了揉被拍痛的肩膀,“名义很重要吗?”

“重要,名义很重要,”我说,“名义是思想,是认知,是觉醒。”

文三思:“那为什么明明他们满足了生产资料的富足,各有社会职能充实精神生活,仍没有发展出**?”

我顿了一下,静下刚才稍微激动的心情,坐回座位上,良久后给出我的答案,“因为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包括维拉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思想纲领的引导,没有经历过一次次的变革,他们在物质达到顶点后,而没有顺势的社会发展让他们再择一条路,再回过头来修补思想上的稚嫩和缺失,重新走回历史发展必然的鲜血道路。”

我:“而维拉却作为高高在上的管理者去审判、诅咒他们杀孽、反叛,当思想触及到醒悟的红线,那些维拉就是阶级敌人。”

文三思:“你觉得杀孽是必须的吗?”

“杀孽、叛逆、造反,这些都是发展道路上必然有的事,”我说,“不管是人类还是精灵,我们的善与恶,都不来自于神的祝福和诅咒。”

文三思无言片刻,又开口道:“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为什么你又极力避免人类的造反、起义的流血冲突,按照你说的,这不是发展的必然规律吗?你应该任他们发展,加快变革脚步。”

我愣了愣,一时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我不知道。”

文三思:“因为前者你是站在回顾的角度去看,后者你是身陷其中的角度,而我能回答,是因为我是局外人。”

“……我是不是也做错了,”我问道,“像维拉对精灵一样,我自以为是地倾囊相授,虽然加快了发展,但他们并没有过得很好。”

“唔……”文三思看着别处思考了一下,“毕竟我们人类还没有满足物质条件的富足啊。”

“是啊,到目前为止也只有首都范围实现了农业的机械化自动化。”

“……这么快,咳,”文三思噎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表情,“所以你是因为觉得,精灵明明有足够的条件发展出**,但却没有这么做,所以不喜欢他们?”

“差不多吧。”我恹恹地回答道。

文三思:“可明明听你的描述,你完全是共情、惋惜,你也说了精灵和人类没有太大区别,显然也知道他们的天性也没美好到哪里去。”

我看了她一眼,“反正没到和他们谈恋爱的地步。”

文三思露出了无辜的“干嘛影射我”的表情,“你其实还是觉得个别精灵太烦了吧。”

我凝视了她一会儿,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岔开话尾,“你那个时候……实现**了吗?”

文三思点了点头,“对我来说那时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呢?”

我:“……正在路上。”

文三思没有再说什么,她望着窗外出神,忽然笑了笑,回头看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那个时候怎么样呢。”

“反正总会实现,何必问呢,”我摇了摇头,“起码我很高兴,我能出生和死亡在建设它的洪流中。”

她怔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变为淡淡的笑意,“我现在突然觉得,其实伊露维塔更偏爱祂的次生子女吧。”

“为什么这么说?”

她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以后再告诉你。”

.

“你好?”

陌生的女声唤回了我的出神,我侧过头看到一个没用见过的精灵女子,她绿松蓝的眼睛带笑注视着我,“我叫阿瑞蒂尔,提耶科莫提起过我吗?”

我呆愣了一会儿,“呃……公主殿下,我是……”

“叫我阿瑞蒂尔就好,”她将一杯酒递到我手里,“我知道你,你叫师维茵。”她咬字清晰地叫出我的本名。

“……谢谢。”

“阿塔妮丝和我说过,她很喜欢和你聊天,以后我也有很多机会见到你了,”阿瑞蒂尔说,“我有荣幸听你讲故事吗?”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当然。”

轻快的少女的目光被吸引走,她提着裙子奔向大门,喜悦地投入百年未见的父亲的怀抱,眼角淬着泪花。

再次见到芬罗德,我想起之前未践行的一起过节的约定,不过仅仅一年对精灵来说转瞬即逝,我们仍保持着通信,他看到我时有点惊讶,随即走过来。

“好久没见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看来每个精灵对时光流逝的看法都不一样。

观赏完诺多的婚礼,从阳光下到殿堂,流程真的挺繁琐的,傍晚才进入放松的宴会。文三思趁着间隙偷懒躲到我旁边抱怨她快累死了,没说几句就被梅斯罗斯拉走了。

悄悄地把一颗蓝莓丢进酒杯里,一个金灿灿的身影来到眼前,芬罗德伸出手,“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还没等我回答,凯勒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横在中间,“真遗憾,她早就答应和我去跳舞了。”

我举手投降,“今天我死也不会挪动我的脚。”

芬罗德闻言笑了笑,道别后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宴会厅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文三思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除了几个费诺里安,其他精灵我都不太熟悉。瞧着凯勒巩正和亲戚们聊得挺投入,我静悄悄地放下酒杯,溜出去透口气。

即使春天回暖了,北方的夜晚还是冷得不行,溜得太仓促忘记拿外衣了,但现在折返回去又会特别明显,我干脆钻到花园里小跑加蹦蹦跳跳,搓手把体表温度升上去。

此时唯有人类能在黑暗中隐蔽,这里的一众诺多精灵都像行走的灯泡一样,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但显然精灵的夜视能力还是那么强,我站在树影后,听到脚步声靠近,我回过头,看到了芬罗德站在面前,他愣了一下,“伊希尔?”

他的视线落在我发红的手指上,抬手牵起握在手心里,“你很冷。”

我有点意外,缩了缩手指,感觉有点不像他的作风。

他将斗篷解下,罩在我的身后,在颈前打了个结,而后继续用手掌给我冰凉的指尖取暖,低声说道:“我本打算婚礼过后去埃斯托拉德找你,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是提耶科莫带着你过来的?还是……”

我:“是……爱琳迪尔邀请我。”

他笑了笑,“刚才我本以为你和他……不过想一想,如果你与他定情了,他一定会宣扬得所有精灵都知道,说你们明年就要结婚了。”

我:“你还真了解他。”

“我和提耶科莫是堂亲,其实本来没有相差多少岁,维林诺的时候,我们也时常一起游玩。”

我:“我第一回见到你的时候,你也在和费诺里安一起游猎。”

“是,”他看着我,湛蓝的眼睛倒映影子,“那时我注意到你们的灯火,悄悄去看,然后就看到你走了出来,在山坡上采摘植物,那时月亮可真近,贴着地平线,你就像站在月亮里。”

他说:“然后我就找了个地方,弹琴歌唱,你果然就过来了。”

我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过去。”

“因为我有所预感,我应当在那时刻与你相遇。”他说。

大概是他的语调太过温柔,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叙述完这些,变得缄默不言。

我:“芬罗德,你想说什么?”

他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分出暖意后他的手心不再那么热,他的视线从双手移到发丝,再注视着我的眼睛,“……提耶科莫爱你吗?”

我:“我不知道。”

芬罗德:“你爱他吗?”

“……”我说,“不。”

“曾经在穿越冰峡时,有一则预言,渐渐地它变成了寓言故事,”他缓缓地说,“那时我已经有所预见,我会与预言中提到的主角有细微的缘分,它如此微弱,我不知道该不该顺应而行,而我见到你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惊讶却怯懦,我爱上了你,却不敢承认这件事,只敢以朋友相称,出于私心抢先赠予名字。”

我沉默了半晌,迟疑地开口:“凯勒巩曾说你有一个恋人……”

他露出苦涩的笑容,低着眉弯,“你会觉得我移情别恋是件很可耻的事吗?”

我:“不,我当然不会这么觉得。”

“我应当有机会能与你两情相悦,只是这预见的幻象越来越薄弱,就要消失不见了,我心中不安,迫切地想来找你。”芬罗德低下头,金色的长发垂落,“你……爱我吗,你会爱我吗?”

“我……”

久违的,就像那一次凯勒巩问我是否爱芬罗德一样,出现低低的回声缠绕在我的脑海,催眠蛊惑我给予肯定的答案,仿佛在弹动扎在我脑子里的拨片,激烈的反抗让我头痛欲裂,我勉力开口,后颈悄悄流下冷汗,我应该甩开他的手,但能出声已经是竭力,“……不,对不起……”

他稍稍松了松手,头疼像抽丝一般被抽走,芬罗德低垂下眉眼,“若我当时立刻勇敢,会不一样吗?”

我觉得会更糟,因为我实在不信奉一见钟情,但此时我也只是给出不确定的答案,“我不知道。”

“……但我也很高兴,我能说出口。”芬罗德轻笑了一声,“我们仍是‘最初的友谊’,是吗?”

我:“是的。”

“若我在那些传唱的歌谣里加入自己的私心,稍稍美化一下我们的关系,你会介意吗?”他笑着说。

我也笑了起来,“随你开心。”

头顶的槲寄生在月光下向下生长,落入我们的视线,芬罗德抬眼有点意外地看着它,他低下头,缓缓靠近,并没有得到拒绝的信号,于是便闭眼在冰冷的双唇上落下轻轻的吻,停顿良久。

身后远处的树丛传来清脆的声响,毫不遮掩的脚步快速离去。

芬罗德睁开眼,退回到适当的距离,轻声道:“再会。”

“再会。”

.

“……法伊尔芙伦!”

我沿着小路回宫殿,在这暂住一晚上,明天就应该要回去了。愤怒的呼唤声并没有唤停我的脚步,听到这个强加给我的名字,我只觉得烦躁。

但他仍在锲而不舍地呼唤,越来越近,我加快了脚步。

“伊希尔!……”

我不想停下。

“师维茵!”

我顿了一下脚步,抱着手臂回头看过去,愤怒的精灵大步近前,伸手抓住我的肩膀,动作急切而粗鲁,没控制住的脚步与我突然停下撞在一起,脚下被绊到,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但抓了个空,只能摔在地上,脑袋不可避免地撞到地上,所幸草地没有那么坚硬,但仍头晕目眩,上方的阴影笼罩下,让人动弹不得。

温暖的手掌扶住了差点受创的脑袋,但他的声音仍然气愤,“……芬罗德凭什么能吻你?你喜欢他?!”

我忍住头晕目眩的恶心,难以睁开眼睛,只回答道:“不……”

“那他有什么资格?!”凯勒巩说道:“你怎么也不肯接受我的名字,却能接受他的,你说你不喜欢他,但能接受他吻你,而我哪怕和你亲近一点都只能获得你的厌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和我说那番话,诱惑我爱上你。让我以为我能获得你的青春和爱?!”

他吵闹的声音嗡嗡响,我听不全,扶着脑袋想坐起来,“我没有真的……厌烦……”

他大概没有听进我的话,我的动作被他视为抗拒,越发燃烧了他没有理智的怒火,“既然这样,那我亦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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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百二十年前,那时我还没有淡出人民的视野,在中央担任着一个名誉职位,知道我存在的人也比现在多很多。

上一任国王因病逝去,新一任国王登基仪式时,我如同往常在石阶下排在众人中观礼,新国王的视线落在底下人群中,说出了他继任后的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神女应当属于明氏,属于国王。”

众人熙攘低语,我愣在原地,感受到他令人不适的视线。在他说要将此写进宪法时,底下的抗议声越来越响。

议会阻止了他,他没能如愿以偿,继而若无其事地治理国家,做的尚且合格,直到某一天议员找到我,说他在近期的公文政务里发现了很多隐藏的灰色地带,一些政策扰乱了地方秩序,将财富收拢中央,而又秘密转运进私库。

我去找新王,他坐在王座上,全无他登基前的谦逊和善,只傲慢阴冷地如同一条蛇。

“你没办法阻止我,又有谁有能更改我的权力?”他注视着我,视线阴冷地游移在我脸上,吐露威胁,“你该如何?若是成为我的王后,你就有一半的权力。”

我呵斥于他,“你的德行已然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站起来,走下台阶,“我不在乎,你以为我很在意这个位置吗?”

他站到我面前,眼中的迷恋让人不寒而栗,“我扮演一个优秀的继承人,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你,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那时我就决定、发誓我要得到你,我多么希望我们的神能委身于我,只有坐到这个位置,我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我离开了宫殿,离开了这座王城,远遁于东方边陲,不再去探听他们的事,去往内海的边缘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有一段时间都在沉睡,直到有熟悉的人联系到我。

他告诉我,国王的暴行越加不能遮掩,他被审判于阳光下,自己却在王座下自裁了,维持着死前望着东方的姿势。

我不想再回去,游离于国土边缘,一直到最后一次被召回。

.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他将呼吸还给我,新鲜冷冽的空气回到我的肺里,刺激着气道痉挛地咳嗽、干呕,热意从胸口到咽喉蔓延,四肢末却仍然冰冷。凯勒巩俯身注视着我,因为刚才的唇舌交缠而呼吸急促,他握着我的肩膀,再次倾身贴近。

“你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你想要什么,”他轻声说,“我输给了你,愿意交付我的真心和你想要的一切,我想你爱我,我们在此时此刻缔结婚姻,我将承诺永远维系与人类的友谊,永远庇护、援助你的同胞,哪怕在你永远离我而去之后。”

我没法回答,头颅里的绞痛再次发作,好像要痛晕过去,但我直觉我要是失去意识,不知谁会作祟地替我回答。

“答应我吧、答应我吧,”他语带十足的恳求,在耳边低声低语,“此刻流逝的每分每秒,都在缩短我与你相聚的时间,我多么、多么想立刻与你的灵魂结合,我不想再等待了,要是一眨眼……你就已经离去了该怎么办?”

我伸出手环住他,手心抚过他的长发,在头疼中我仔细去回想,不能不承认我确实有动摇过,若是遵从心愿,顺势而为并不勉为其难。

“……对不起,提耶科莫,”只是此时此刻,我所想的只有去主导我大部分的意志,叹息轻语,“可我并不爱你。”

伊露维塔:这犟种真难洗脑啊(难过.jpg)

文三思:有没有可能是你洗的太卖力了适得其反(流汗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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