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在丹枫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那两人身影一虚一实，若非即便虚幻的身影即便接到了景元，景元也仍不止下坠的趋势，丹恒恐怕就要以为丹枫真是丹枫，他一直未死，如今……回来了。

但即使动作顿了一顿，丹恒也及时接到了坠落的景元，没有让重伤的他直接掉到鳞渊境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也是直到现在，直到他的手与景元的脸极靠近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景元究竟有多苍白，白色的头发和脸颊几乎一色，比他的肤色苍白太多……这颜色实在有些不健康，也让丹恒不由越发担心起景元的伤势，一时间竟忘了忽然出现的丹枫的身影，即便大敌当前，也不管不顾的想要把景元带到安全的地方让他修养。

可景元抬手制止了他。

不但如此，他还挣脱了他的怀抱，用自己的力量支撑着勉励站起，面对大放厥词的幻胧做出反击与最后通牒。尽管丹恒知道，那是因为景元是将军，不能在敌人面前露出软弱情态，可当他伸出的手被避开时，那一瞬间丹恒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丹枫，景元会否就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了？

或许会的吧。

毕竟从前……丹枫可是景元极憧憬的人。

“将军你……没事吧？”看景元将军强撑着挥散了幻胧肉身消散之后留下的余火，星穹列车上下来帮忙的三月七忍不住担忧询问，虽然这么说，可她实在不认为景元将军像是没事的样子，毕竟他刚才不但经历了一场大战，可见的身受重伤，还被丹恒一枪捅了个对穿……嘶，想想就觉得好痛！

“还撑得住。”站立着的景元摇头，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有些虚弱，让人非常怀疑他说出的话。

而后景元将军转身，看向了丹恒，那张惨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淡淡的，恍如虚幻的笑容，他轻声说道：“看来咱们过去的默契还没有消失啊……”

“……”

闻言，丹恒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句话显然并非是说给他听的……至少并非是说给丹恒，而是丹枫……毕竟丹恒与景元之间可没有什么从前的默契，会有那些的，只是丹枫。

……可是丹枫早已死了，不是吗？

究竟什么时候，这个人才能认真的看一看他？

但这个时候丹恒也不愿和重伤之人争辩，他沉默着，看景元强撑着向担忧他的周围人说明了自己此时的情况，又勉力说了几句，那声音里的疲惫之意越发浓厚，也让丹恒越发的想要打断他，让他回去好好修养……但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些话说出来，景元便先抚着满是冷汗的额头，撑不住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他伸出手，终于还是把无力软倒的景元抱进了怀里。

之后杨叔唤来了符玄与云骑军，要将景元用星槎送去医者那里诊断伤情，想来丹鼎司符玄等人是不会愿意让将军去的了。可临到丹恒必须放手将昏迷了的景元由云骑送上星槎，或者说，交给已经伸出手等待着托举重伤昏迷的将军的云骑军士的时候，丹恒却愕然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情愿。

可丹恒终究是个克制的人，而且他也不愿意耽误景元的治疗时间，因此还是放手让这些云骑军和符玄带走了景元。

而后他就失去了景元的消息。

不，应该说那之后就没能见到景元将军了，前往神策府以后看到的是暂代将军职责的符太卜，尽管还能从她和神策府众人口中得知正在修养的将军的消息，可未曾亲眼看到，丹恒实在很不放心。

毕竟那绝灭大君幻胧为了将景元炮制成为虚卒，是将毁灭的力量没有丝毫收敛地注入景元体内的，并且除了那极具毁灭性的毁灭力量，他分明还察觉到了属于丰饶的力量，想来是蕴藏在幻胧那具巨大的肉身内，没有被她运转自如的建木之力顺着毁灭的轨迹一同注入了景元体内……身为巡猎的令使却被两种不同的庞大力量侵袭，丹恒实在无法不去担忧景元的现状，若是不亲眼看到景元安然无恙，他实在不能放心。

而且……他其实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景元。

比如，那天丹枫的幻影，究竟是只有他一人看到，还是景元当时也看到了？他是否将那幻影当做是他，才会在落下以后对他说出那番话……那或许并不是对他说的，而真的是对丹枫说的？

……

或许是吧。

毕竟景元那样怀念丹枫，时至今日，在此之前，也未曾承认丹枫已死，那人不一直活在他的心里吗？

想起景元曾说过的话，丹恒不由有些羡慕起了他的前世，能叫景元那样的人念念不忘沉吟至今……即便死了，也是叫人艳羡的。而他蜕生破壳后一睁开眼便是在不见天日的幽囚狱中，除了隐隐绰绰的狱卒身影，便是极少才会来探望他的那些仙舟人，而其中，也唯有景元对他最是平和友善，还会带些东西来给他，与他说一些外面的事情……

虽然……景元每次来的时候丹恒的态度都不算好，可丹恒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是期盼着景元能来看看自己的。

但将军太过忙碌，且需要他照拂着的远不止他一个，而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尤其他还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丹枫，总是在他，在他们面前重复他是丹恒，这些话，想来不只是那些人不愿听，连他也是不喜欢的吧……可丹恒实在无法忍耐，更无法压抑，强迫自己去接受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曾经。他更想不明白，为什么持明转世以后便是另一个人，这样的结论是持明族内公认的，可到了他的身上却又统统不作数，不但在幽囚狱中被幽禁着长大，即便出来了，也要受到诸多排斥非难。

丹恒一向不愿与人争辩，那些人爱怎么说由就他们，他远远躲开也就是了。

可当他面对景元，当景元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不断想要重申自己的存在，希望他看着的人能是自己，而不是他的前世。

他是他，丹枫是丹枫，二者并无关联。

可从他使用龙尊之力打开鳞渊境，被那些属于丹枫的记忆洗礼以后，丹恒却发现，自己恐怕很难坚定地说出那句话了。

过去，在幽囚狱中，在列车之上，即使前世梦魇缠身，梦中的那些画面闪回也不过是短短一瞬，一切根本无法关联起来，更无从得知具体的前世丹枫的事情。可那天以后，丹恒骇然发现那些短短的片段之间竟是有了关联，尽管不多，同样只是一些片段，可他确实从中忆起了许多前世丹枫的事情。

……比如前世，尚是骁卫的景元，看向丹枫的眼神可不算清白。

丹恒本也是不知道那些的，可在离开罗浮之后的一路上，同列车上的同伴经历了诸多，看过那个名叫洛奇的黑塔空间站研究员说起他的心上人时的眼神，看过雅利洛Ⅵ那颗冰封的星球上，依偎着成为永不融化的冰雕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看过仙舟罗浮上静斋与名为小聪的持明族三世纠缠……尽管未曾亲身经历过，丹恒也能分辨得出那是什么了。

景元待丹枫，确是情非泛泛。

……虽然丹恒并不喜欢这张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脸，但他不能不承认，龙尊这张脸确实足够俊俏，能轻易让人心动。可前世的丹枫眼高于顶，且那态度便是面对友人也时常阴晴不定，丹恒实在不明白，景元究竟为什么会为丹枫动心。

莫非是那个时候年纪太小？

可时至今日，景元看来仍未忘情。

丹恒沉吟，百思不得其解，只在担忧之余不免觉得心中气闷。

丹恒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腹诽实乃有失偏颇了。丹枫身为龙尊，在面对外人时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是理所当然，但面对云上五骁这类友人，态度却堪称平和。当他面对的是几人之中年纪最小的景元的时候，更是堪称宽容宠溺，让景元动心可不算难。如此一来，再加上其赫赫龙君，于战场上无往不利的身份，对生于仙舟从听着云骑军剿灭丰饶的事迹长大的景元而言，憧憬龙尊对他心生向往，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丹恒只是……私心里不愿承认罢了。

可景元与丹枫之间，却是不得善终。

丹枫惨死，独留景元一人独木强支罗浮。可笑的是直到丹枫死去，也不知道曾有人对他情根深种，甚至沉吟至今。

这实在让丹恒无法不去嫉妒。

但……那又如何？

终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念想罢了。

见不到景元的这段时间里，丹恒也试着去寻找那天看到过的幻影。可不管是在建木玄根蔓生之处，还是在鳞渊境内的其他的地方，丹恒都没有找到那仿佛是丹枫的身影，这让他不由得有些疑心，或许真是自己那天看岔了，才会以为自己看到了本该早已死去了的丹枫。

而后……便是为停云小姐举行的慰灵奠仪结束以后，正在修养的景元忽然出现，邀他们前去神策府，说是有两样东西要送给他们。

而之后他在神策府中，看到了他以为是幻影的虚幻身影出现。

那是丹枫，他站在窗口，被阳光穿透身体。

他站在景元身边，而景元笑着，仿佛得见故人归来。

丹恒于那一刹，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洞穿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