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九龙城警察分局占地不多。底楼混乱不堪,每个办公桌前都坐了人,不时还有四九仔梗着脖子叫嚣与公职人员厉声的责骂。

婉芳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

面前的桌子甚至缺了一角。

“我真的不知道麦秸怎么死的,事实上我跟他根本就不熟,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是大前天礼拜二的事。他以前好几次约我游车河,我婉拒过,但是他可能理解能力不太行,所以那天我答应了,实际上呢……”

老警察一直默默地听着,到这时突然打断道:“他想追你,你答应游车河的那天晚上喊人把他和身边那些人打了一顿,是不是?”

“不是的!他想抢我同伴的车,一堆人围过来手上又有很多武器,我们就两个人,当然很害怕,为了保护自己所以……”

女生紧张地吸了口气,颤声道:“警察叔叔,我是不是防卫过当了?会……会坐牢吗?”

时下是八十年代末期,香港还未回归,法律亦不完善,警察并不是后世那样被大众信任与尊敬的光荣职业,古惑仔们黑话喊做“条子”,大众背过他们也习惯喊“差人”,难听些的就是“差佬”、“差婆”。

老警察停顿了一下,说:“你喊我‘海哥’就好。”大家都对警局避之不及的,这么认真诚恳的态度真的从未见过。

这个细路女好像是很信任他们的。虽然中五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来的嘛……老警察决定换掉一贯以来对传唤嫌犯最有效的话术,措辞也更温和。

“如果有证据的话,不至于那么严重的。现在关键是麦秸死在了大街上,而他那些朋友都说最近只有你跟他有矛盾,我希望你有任何线索,不要隐瞒。”

顿了顿,他的话语略微加重:“学校里有学生匿名举报你跟□□有关联,是不是真的啊?——不要对我说谎话。”

海哥身量干瘦,一双眼睛却很锐利。

小姑娘紧张地屏吸,在对方的逼视中,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道:“是……是的。”她看起来惶恐不安。

老警察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如果是有人强迫,你还未成年,如实说,不用害怕,法律和警方都会保护你的。”

“其实……”

刚说了两个字,门口却传来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个脖子里戴着粗金链、穿着棕灰紧身上衣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有两个年轻警察去拦,被他身旁跟着的小弟一把推开。海哥站起身走过去,面色凝重,好在气势不输:“你有咩事啊?!”

“听讲我有个小妹被喊过来问话,昨晚她老大,我就过来看看喽~”来人头发棕黑相间,大半往右侧倾斜,显得格外前卫。

婉芳看了一眼就扭过头。

男人称得上年轻,音质很有磁性,可惜流里流气的语态足以抹消,再加上摆动的手臂,一看就是个古惑仔头目:“来保释人呐阿sir,我带钱来的啊。”语罢示意手下拿钱。

“警局没有你要找的人。”海哥皱眉。

男人努了努嘴,瞥向少女单薄的背影。

老警察面无表情:“这个细路女还是学生,只是按例传唤来做调查。”

“不错啊。”男人点点头,嬉皮笑脸道:“这么说,我保释金都能省下来了喽~”

“乌鸦,人家根本不是混社会拜码头的,就算牵扯进同校学生的案子里,死的那个男仔混的是长乐社,跟你东星有什么关系啊?”

“哇,海哥,你这么说我也一头雾水哦。长乐的废物飞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说我小妹被九龙城差佬抓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我跟前说不是他们搞的事……”

男人盯着女孩子瘦削的肩膀,嗤笑道:“我总要来看看怎么回事喽,小妹……难道是我死鬼老豆从前的风流种啊?”

婉芳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男人居高临下地跟她对视。

“哇,学生妹真的卜卜脆哦。”乌鸦突然笑开,不怀好意地打量女孩儿隐约的曲线。

海哥推了他一把,没用力,乌鸦却装作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哇,海哥你那么大力,真的是老当益壮哦~”

老警察理都没理,这种浑不吝的流氓地痞只是个四九仔倒还好,偏偏这该杀的陈天雄几乎算得上东星二把手。

“犀利妹,送这个女仔回学校吧。”他招了招手,一个穿着宽大警服的年轻女人跑过来,连声应好。

她似乎在边上观察过许久,冷着脸挤开两个小喽啰,拉起婉芳的手便要走。

她们脚步匆匆,乌鸦竟立在原地没动,大抵是眼见海哥镇场恐在警局动了真火。快出门的时候,也只听见其语带嘲讽:

“不是吧madam,要带学生妹乘公车,不如坐我车啊,我‘笨死’很宽敞的啦!”身后嚣张的大笑声此起彼伏。

婉芳火气上来了。

但知法犯法总是不好的。

烦躁的心情在坐到女警的摩托后座上才消下。不愧是警察,两个人都戴了头盔,因此前面的声音也是闷闷的有些失真:“你想回学校还是归家啊?”

女警的声音透着股爽利。

小姑娘微微抱紧驾驶者的腰,想了想,却道:“阿姐,我……想去九龙城寨。”

“做咩去那个地方啊?”徐小丽有些惊讶。不想回学校能理解,毕竟突然被警局带走又送回来妹仔总是脸皮薄,甚至不想归家也是常理,怕老豆担心的嘛。

所以她已经决定到时留下来做澄清,避免妹仔被人胡乱说闲话。却没想到是城寨这样这样的污糟之地。

“我没吃中饭来的,有点饿……”女孩子的声音透着羞涩与拘谨:“听说城寨的叉烧很好吃,那里离学校很近,今天礼拜五早下课,我吃完差不多就能照常时间回家了。”

这样解释,犀利妹便了然。

原本想劝阻,又觉趁此机会继续海哥未完的问话也好,于是只点点头:“抓紧我,路上可能有些扽(颠簸)。”

*

阿柒冰室今日人不多。

冰室本属茶餐厅的前身,应当是不卖饭食的,店里的叉烧却名声在外,虽然冲着口吃的特地来尝的人不多,但还是有的。

有个面生“差婆”进城寨,外围的古惑仔都表示出警戒的姿态,但没有人上前问询。直到两个人走进冰室要了两碗叉烧饭,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唯一不同的大约是老板从厨间走出来,亲自端到桌上,天生凶相的模样倒让徐小丽看了好几眼,确保对方不是立下马威。

可能因为真的有点饿,婉芳低着脑袋吃得很香。徐小丽却谨慎地没有直接动筷,盯着妹仔头顶的发旋瞅了好久。

当小姑娘开始咬碗底的荷包蛋时,她才尝了第一口,忍不住夸道:“确实好味耶。”

女孩儿抬头,声音软绵:“我也觉得的。”

嘴上沾了溏心蛋黄都不知,像是某种很好养活的小动物。犀利妹指了指自己的嘴边,笑眯眯地以口型提醒。

妹仔连忙舔舔唇,又用手背擦拭。

徐小丽观她姿态,实在想象不出眼前的小姑娘会跟那帮逞凶斗狠的古惑仔有紧密联系,甚至导致有人死亡。

“你刚刚在警局承认自己跟□□有关联,是怎么一回事啊?”女警问的语声轻柔,并无咄咄逼人的审讯感。

刚填饱肚子的妹仔在外也确实放松许多,眨了眨眼睛道:“我阿爸年轻时候,是混社团的,还害我阿妈怀着孕时候被人吓到早产,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后来阿爸抱着我,跪在地上求大佬放他走。”

“……这么好心,真愿意放人?”

徐小丽简单了解过对方的档案背景,知道朱父现在租了家很小的铺子,明天起早贪黑赚辛苦钱。

但古惑仔想退帮派谈何容易?关二爷面前发毒誓必须讲义气的嘛,斩手斩脚都不稀奇。

“放了,但说以后阿爸不管做什么行当,只要还在这块地界,抽的保护费要比旁人多三倍。”

难怪朱父不嫖不赌,卖力那么多年,攒下的钱资却极少,独生的女仔也只能就读飞仔学院,长得这般水灵却整日素面朝天。

徐小丽感到唏嘘。

随后很快调整过来:“除了手臂骨折,麦秸的身上也有被车碾过的痕迹……昨天夜里大约九点多钟,你在家咩?除了直系亲属有没有别的邻居朋友能作证你当时不在场?”

虽然即使有不在场证明,也不能定论这个案子是巧合或者其他人寻仇,但本着“疑罪从无”的宗旨,也能将对妹仔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她是学生妹啊,乖乖女来的……”一道清朗的男声突然插道,不知为何后半截话语又含混起来:“七点前就归家温习功课啦madam。”

徐小丽一愣。循声打量过去,看见个着靓衫烫卷毛的年轻男仔,斜靠在门边,嘴里叼着根细烟。

婉芳也跟着望过去,仔细分辨他口中所咬究竟是烟草还是棒棒糖。

“点解你会知?”也许是察觉到对方鲜亮的衣着下并非良善,尤其是吊儿郎当的语气,女警恢复了板正的姿态。

“我做好人好事,送妹妹仔归家啦。”信一换了个姿势靠门,并没有走近的意思。也得亏冰室不大此时又静,不必高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的天性,注定不喜这般站没站相的做派,徐小丽从容追问:“为什么你会遇到妹仔并送她屋企呀?你又怎知她后面冇出家门?”

婉芳看得分明,他咬了半天的确实是香烟,只是没点,显得比叼棒棒糖还丢脸。且现下还是白天,那张脸上却没戴熟悉的黑墨镜。

挺奇怪的一个人。

换句话说也怪有意思的。

“还钱呐madam,她上次被烂仔吓,孤身跑来城寨躲。我说请她食叉烧饮汽水,她却偷偷付了账,搞到我好冇面呀!”

男人抬起手臂,微微挑眉:“这儿的账单系我记,那天发生了咩事,柒哥和过路街坊们都能作证啦。”

正用围兜擦手的店老板点头:“两碗叉烧,冇要细路女付账嘅道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都是大实话。女警听完,不置可否,视线扫过女孩子,再度盯紧年轻男人:“你冇答我第二问。”

“……我喺佢楼下待到十点钟,可以嘞啩?”信一皱着眉头,没好气地答,俊脸浮起抹薄红。

不待被追问,又紧跟着补充道:“夜晚黑风吹到人犯眼训,我惊骑车路上摔死丫,食咗两包烟醒神喽!”

店老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古怪哼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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