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这次遭劫算是有惊无险。韩静节回到家,阿文姐照常迎她,难得像小时候那样帮她洗澡。热水淋下时,她才终于有点脱险的实感。

发丝不知黏了什么秽物,阿文替她细细搓洗。整间浴室弥散着她喜欢的牛奶香波气息,令人安心。韩静节被泡沫迷了眼,边揉边说:“别担心啦阿文姐,他们这次好客气的,我一点伤都没受。”

花洒打开,水声盖过阿文轻轻的啜泣。狄秋离家前嘱咐过,如果小孩不说,谁也不要问。他说得如此平静,好像笃定自己能将人安全带回来,幸好这次他做到了。

风雨已经过去,为平安重逢而流的泪水落在韩静节肩上。她被敲醒似的,突然觉出后怕,意识到自己身上连了许多线,一举一动都引人牵挂。

她想,王九说的不假,自己的命确实宝贵。不是作为人体配件、生意价码,单纯就是她作为一个人,被人喜爱记挂。

之后很多天,韩静节都留在家里,很少走出室内。阿金和老黎觉得她是惊吓太过,想强硬些逼她克服。他们暗中问狄秋态度,狄秋让他们不要插手,转头给小孩从日本搞了一台新面世的游戏机,明晃晃要纵容她萎靡。两位下属无奈,也只能听老板安排。

蓝信一和梁俊义倒是带着汽水、零食和满身伤来找了她几趟。他们来得挺频繁,后来狄秋索性开口让他们留宿几天。他轻描淡写说自己最近不在家,请他们帮个忙,留下就当陪伴韩静节几日。

梁俊义不比信一熟门熟路,对屋内各类古玩藏品充满好奇,不过最喜欢的还是韩静节各类玩具。狄秋这几年与日本那边有些生意,所以韩静节有一大堆亮晶晶的零碎,不乏各类贴纸。她对这些兴趣不大,尽数转赠梁俊义。

梁俊义得了礼物很高兴。他身上、脸上都缠着绷带,韩静节想看看伤情,被他笑着避开。前些日子架势堂内有人欺侮流莺,他看不过去教训了一顿。不想对方被越南帮收买,想拿他开刀起事。一个月内不停有人上门来找麻烦,梁俊义靠着那把满是贴纸的刀,连胜十二场。

“所以大家现在都叫他十二。”蓝信一替他介绍。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放假以后自愿替张少祖“看场”,与城寨闹事者打好几场。他还是第一次用利器伤人,心中惊涛骇浪,只是在韩静节面前隐去不提。

“少,”梁俊义瞪他,补充道。“十二少!”

他们都已经手上沾血,告别平稳安良的人生道路,投向他们接纳的那套规则。而韩静节和他们一样,也生活在这套规则下。

两人一唱一和,把韩静节逗笑了。他们轮流换手柄操纵小人在绿色水管里来回穿梭,乐此不疲。其中某关有只乌龟总与韩静节作对,死了许多次。她兴致缺缺,信一接过手柄嚷嚷要替她报仇,让她不要害怕。

她坐在旁边翻开没看完的《神雕侠侣》,说:“没有害怕,也没有什么仇要报。不过就交给你啦,阿哥。”

鉴于两人都意有所指,这番对话最后经张少祖之口,辗转传到了狄秋那里。

“现在的小孩个个都聪明,管不住。”张少祖说话时咬着烟,含含糊糊。“你家这个,特别聪明。”

刚刚还在规划杀伐之事,仍有一堆账本摊在桌上,偏偏这时候提起小孩。狄秋无奈望他:“慧极必伤,不是好事。我想等忙过这阵带她去庙里住几天,压压惊。”

“我还以为你这次会要开战。”张少祖说。前有韩静节被绑,后有梁俊义遭劫,他心知两位兄弟都有火,可眼下实在不是好时机。留着越南帮这根刺,上可扰乱十四堂之流的大帮会,下可震慑街上不知轻重的古惑仔。若要拔出,却不是那么容易。

Tiger那边还好说,狄秋对家人看得太重。好在这次是他主动提出不要明着对抗,让张少祖松了口气。

“人迟早要杀,但现在不是时机。”狄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摆在桌上。

那是几天前寄到家里的,收件人写了韩静节。这种可疑信件自然被拦下送到狄秋手里,打开只有一张照片,是韩静节被关在笼子里,抬头直直看着镜头。

字是歪歪扭扭的简体字,像是故意用左手写的,寄信人是谁自不必说。狄秋看到照片时盯了许久,不发一言。这些时日他忙于规划复仇,一直把照片带在身上,直至今天才拿出来。

张少祖看不下去,拍了拍他的手安抚,点起打火机想将那脏东西烧去,却被狄秋将照片夺走。兄弟多年,他有多固执,张少祖自然清楚。

明知劝不动,他却还想多劝一句:“不好什么都揽上身,这样会压垮的。”

“压在身上,是因为我无能为力。阿黎替我问到陈占妻儿就在越南,我搵不到人。越南帮动我女,我灭不掉他们。”狄秋淡淡道。这么多年话都讲烂,说起当年的仇,他还是带着感激:“阿祖,如果不是你当年……”

如果没有张少祖,凭他一己之力,恐怕此生大仇不能得报。不过老友好像预知他要说什么,抢先一步:“不说当年,只问今日。阿秋,你有没有想上岸?”

他这样直白道破了狄秋的心思,倒让狄秋不知如何回答。这些年比起白纸扇,他其实更像白手套。有些关系不好作为帮派二把手疏通,他便有意以商人形象示人,方便牵线搭桥。原本只是伪装,谁知时日久了,白道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他的确有过朦胧退意,不为别的,只想远离伤心地。但他既不舍兄弟,又不想放过雷振东,一心要将他留下的帝国打散,化为他们龙城帮的沃土。直到经历此事后,狄秋真心想,也许是该收手。

家人死时,父亲说是他作孽造的恶果。他不想认,觉得诸事都是人债,一命抵一命的事情,与天道无关。这次韩静节出事,他想无论天道还是人债,自己都经不起。做这行一旦生了惧意,说离开两字就是早晚的事,而阿祖不过先替他说出口。

“当我没义气啊,这个时候走?”狄秋如此回答。相熟多年,弦外之音自然能听懂。

张少祖不知该作何感想。陈占死后,他对狄秋总是心绪复杂。有不舍,有担忧,但他转念一想,就算退出帮会,他们的情谊也不会变。何况离打打杀杀远点,多些时间把一个小孩养大,对狄秋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狄秋亦举杯回敬,不过二人都没说祝词。他们想要的太多,怕说出口老天嫌贪心,嘲笑说怎会有人既祈愿武运昌隆,又想要平安顺遂。

几天之后,廉政公署整肃警风,查到越南帮的小靠山。虽然没有直接波及到他们生意,但各个场子都被差佬盯了很久,让大老板头疼许久。有人倒就有人升,这个人情落在龙城帮头上,之后自有大用。

狄秋忙完这一阵,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两个后生仔包了利是,说是多谢他们陪伴韩静节。梁俊义拿着红包有点心虚,偷偷问信一,上门和妹妹仔打游戏也有钱拿?

蓝信一大大方方谢过秋哥,觉得好友多半是脑子不好:“是我们开光见血打赢了,秋哥给个利是嘉奖喽。又不好直说,难道要赞我们两个做的好,以后多点砍人?”

话出口他觉得也不全对,放在以往,秋叔叔必然要大赞他们身手利落,未来能担大任。只是秋叔叔最近讲话越来越收敛,总啰嗦安全,所以才这么隐晦地给点贺礼。他心想好在祖叔叔管他没有这么严,不然他真的要憋死。

两个小孩拿着红包回家,收收心要补暑假作业。韩静节和以往没什么差别,跑来和狄秋问好。按惯例,狄秋如果出门一段时间回来,会问她在家乖不乖,有没有出去玩。她也准备了万全答案,保证对方能够满意。

这次不一样,狄秋问韩静节,想不想同他去庙里住几日。

港城寸土寸金,没有深山古刹。他们去的地方也不远,慈莲寺就在九龙城东,保证安全。

狄家多年来一直资助慈莲寺,算是老相识。家人过身那几年狄秋常来寺里,与住持相熟。多年来家中法事也都是请慈莲寺操持,所以连带韩静节都认得几位僧尼。不过这次出行他们没叨扰别人,就是借了两间厢房,换一处休息。

韩静节还是第一次在外过夜,寺庙入夜后不似家中安静,院内虫鸣蛙噪好像近在身边。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与房顶比瞪眼,最后受不住一溜烟跑出门,

距离大人睡觉的时间还早,所以狄秋就坐在院里的长椅上,看着莲花池不知想什么。韩静节挤到他身旁,不好意思说这里有点奇怪,只能作势关心,问他在看什么。

“看花喽。”狄秋答,没有问韩静节为何不睡觉。他白日在寺庙里听人唱经,沾染一身檀香,闻着令人安心。韩静节顺着他视线看去,见柔和月色下,池中确实有孤零零一朵花。

静夜沉沉,庭院寂寂。她放松下来,忽然听狄秋问:“你为什么觉得那天我不应该去?”

这句话始终梗在他心上,原本想明早再问,哪知现在就有空谈心。

那天去救韩静节时,狄秋想她在外人面前定不会落泪。她自小如此,只有觉得安全时才肯哭。谁知上了车,不等他安慰,小孩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真的来了”。

韩静节歪头看他,答案脱口而出:“他们绑我就是想找你,你真的上门,岂不是顺了他们心意?”她仍然觉得那天狄秋不该来,还只带着两个人,实在太冒险。

“我去当然有把握,怎么,你信不过我?”狄秋反问她。

韩静节摇摇头。她担心过狄秋不能及时发现她失踪,也怕王九发疯失手杀她。但自始至终,她都隐隐觉得,只要留够时间,秋叔叔就会有办法救她出来。

她只是有点担心。担心他来会受伤,坏人对他会很不客气。而且那个笼子……她坐在里面还可以活动,要是狄秋进去,一定会很难受。

“可是打仗的时候,皇帝也不上战场啊。”她努力辩解,有点底气不足。“信一哥也说,要是大佬被搞,大家士气都会乱,所以不要让大佬难做……”

狄秋笑了:“但我不是大佬啊,我大佬是龙卷风。我当年落难,都是我大佬亲自来救的。按这个道理,难道我要受罚?”

他看小孩头摇得似拨浪鼓,只觉满心都软下来:“家又不是帮会,无需每一步都算来算去。如果信一仔有难,你祖叔叔肯定头一个冲上去。你有危险,我为什么不能去?我不想你出事,就想你怕我出事一样。”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但凡人就是这样,割舍不下爱。狄秋修行是家传,自小跟着父母念经修心,修了许多年也没见效果。少年时他追功名利禄,怕死怕输;青年起他放不下恩恩怨怨,怕复仇无果;如今他想看韩静节平安长大,便如寻常家长一样,常忧常惧。

可是凡人害怕也没什么,如果可以,狄秋希望韩静节也会为些小事而害怕。他取下随身带了多年的佛珠,缠在韩静节手上。那日遭劫时,她手上戴着狄秋当年送的黑曜石手钏,被胶痕污了。送去清理好后她收在抽屉里,不肯再戴。

小孩子的骨架很结实,将来一定长得高,只是现在手腕好细,要缠很多道才能放下一百零八颗子。他是为断绝烦恼,如今给韩静节,只求佑她太平。他说:“你无论做什么,都永远不会让我难做的。”

霍家已经去内陆做生意,这是个好迹象,说明就算港城归属尚不明了,过几年也有可能开放通行。届时他会带韩静节去长春,也许投个厂,总之一定有机会在当地建立人脉,找到她的家人。她可以留在家人身边,再不见面也没关系;亦可以随他继续在香港求学,以后接手他那些干净生意,将家人接来团聚。

韩静节倚在他身边,还不知他已经想到那么远。她仍在为潜在冲突而担忧,小心措辞避开那些不吉利的字眼,揽着狄秋手臂说:“那以后要是没危险,你们不要同别人打架好不好,秋叔叔。”

她听见狄秋轻笑一声,问她道:“那怎样对付坏人比较好啊?”

“送他们去坐监。”韩静节认真道。那日她惊讶于帮派亦要听律师安排签合同,对法律生出无限敬意。虽然再无死刑有些遗憾,但想到换大老板和王九进笼子,似乎也蛮解气。

只是她不知是否有证据能够指控,也担心对方会乱咬。毕竟秋叔叔他们也算是同行,被咬到要想脱罪也麻烦。想到这里,她贴心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要不要以后我做差佬,听你吩咐做事的那种?”

“也可以。”狄秋点头,俯身亲了亲她额发。他本已做好准备迎接“全杀了”之类的答案,没想到还挺温和。“如果听我话,你就好好读书,以后做个好人。”他说着,心想自己以后怕也得规矩些,不好令Madam韩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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