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考试不太难,韩静节检查一遍后甚至有空发呆。被监考老师带离教室时,她还以为是自己走神太明显,无意触犯了哪条规则。

一直到坐上车直奔医院,她都觉得像在做梦。阿金沉默开车,梁俊义坐在副驾驶上,扭头对她说着什么。韩静节只能看见他口型一张一合,大脑自动抓了几个词,合在一起应该是说秋哥出事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走进大医院,木然跟着两人向前走,脑中闪过许多种可能。急诊部人潮汹涌,各式各样的伤病从眼前飘过,每个都是韩静节可怕幻想的具现。好在梁俊义递手牵住她,没让她被人群冲走。

白花花的灯光与来苏水气味搞得人头晕眼花,但两者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手术室亮灯骇人。张少祖就等在门口,见韩静节过来不由皱起眉,越过她训梁俊义:“不是叫你陪静仔回去?”

梁俊义低头领了责罚。将心比心,他觉得小姑娘应该会想守在秋哥跟前,所以违背龙哥的意思直接将人带过来。韩静节手上都是汗,已经无心感念他好意,声音颤颤:“祖叔叔?”

张少祖不想她在这里白受煎熬,但也知道谎话没有安慰。他倾下身,尽量简短讲明遇袭一事。司机死了,阿秋运气不错,子弹避开要害,送医也及时,人正在手术。

今日开车的应该是辛叔,他儿子年初结婚,还给韩静节带了大发松糕。韩静节哽了一下,难以将子弹与两条人命联系到一起。这致命武器好像离港城很远,她只跟着老黎学过理论。老黎说电影骗人,现场哪能那么漂亮,都是又黏又湿。

他的修辞一向奇葩,所以韩静节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此时门里会是什么景象。

她眼中起雾,却没有哭。这时候问话着实有些残忍,但张少祖联系不到狄伟,狄秋唯一能算是心腹的老黎去应付差佬,眼下也就韩静节或许有些线索。

他支开其余人,沉声问:“家里最近有哪里不对劲吗?”

一阵死寂,连呼吸声都停了。张少祖没有催促,只是扶着她的肩稳稳撑住她:“吸气,静节。”他头一次这般严肃叫她全名,等于将她视作大人一般认真对待。

韩静节猛吸两口气,勉强说出话来:“他说要去深圳谈生意。”

这件事张少祖听狄秋讲过。他这两年一直致力于投资内地生意,之前在广州受挫,就转去新划的深圳借东风,还真被他借到。张少祖直觉这就是原因,如今想北上的不止一人,兴许有人想截胡。

来不及细想,就听韩静节艰难说道:“何家剩的那个男仔去年转来我班,秋叔叔知道这件事,但他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男仔心脏也不好,不过还不需要做手术。我很小心,他不知我是谁……”

隐秘压在心头太久,就这样陡然说出口,轻飘飘得好不真实。这是韩静节最怕的情况,也许她自作聪明的试探早就露出马脚,被人发现身份,这才连累家人。她将嘴唇咬得出血,向她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寻求建议:“祖叔叔,我现在动手是不是太晚?”

她说得乱,对张少祖来说又是多年前的旧事,以至于他回忆片刻才想起何家说的是谁,继而理顺出事件全貌。冤家聚头,阿秋想瞒韩静节,甚至没对他们两个黄纸兄弟讲过这烦心事。而韩静节苦心孤诣瞒过所有人,讲出这种话来,定是早就抱了要下手的心思。

张少祖心中五味杂陈,暗骂一句天撚定,叫这半路父女都为仇困苦。他摸摸小孩的头,没有责怪,只问:“你从哪里听来何家的事?”

“那次被越南帮抓住时,听王九讲的。我刚刚来那阵他就见过我,知我是谁。”她话音中带着悔意,像是已经将这场灾祸归罪于自己。这下张少祖终于忍不住,却又不知拿她怎么办,最后轻戳一下她额头。

他才懂老友为何总愁韩静节心思太重。以前他们觉得阿秋多虑,女仔心细再正常不过。如今才见韩静节一颗小心脏里揣了多少沉甸甸的事,这些秘密被她深埋多年,也不知暗自打磨成哪样形状。

只是大事当前,无暇顾及这些,张少祖也只能简单宽慰:“阿秋受伤和这件事无关。你不要做傻事,好好呆住,阿秋醒来时肯定很想见你。”

这一句话将小孩安静拴在原处。手术室外的长凳可能是世上最难坐的椅子,韩静节已经不太记得时间,只知道阿文姐匆匆赶来,揽住她反反复复说会没事。

阿文的呢子外套袖口宽大,挡在她眼前,像要将她与外界隔离。但她依旧透过缝隙向外看,阿金的声音从遥远地方传来:差佬到现场取完证了,线人说上头兴致不大,想以黑吃黑了结……

祖叔叔的声音交织在其中:阿秋那边有没收尾的吗?ICAC的陈sir来过?家里扫干净,我待会就上门。

桩桩件件都很紧急,于是韩静节说:“你们去吧,祖叔叔,我等在这里就好,反正也只是等着。”她感受到阿文搂她更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轻声道:“阿文姐也回去,家里东西摆在哪你比较熟。”

“等秋叔叔出来,我会打电话返家。”她说。

张少祖只停顿了一刻:“医院这边有人守住,差佬也会派人来保护,无需担心安全。阿秋交给你了,小静。”

她沉默点头,目送他们匆匆离开。梁俊义一直没走,等在手术室前来回踱步,碎碎念说医生讲咗手术好简单嘅,成功率有八成以上。韩静节不语,心想只要赌的是生死,概率对人来讲就毫无意义。

腕上手表一秒秒走过,又数了两小时,手术室门上的指示灯才终于熄灭。两人战战兢兢围拢过去,推门而出的医生扫视过他们,觉得这两个都像说不上话的未成年人。

但他什么场面都见识过,转向看着能做决定的梁俊义,道:“病人运气好,差点就伤到血管没得医,他刚刚好避开。”

他以为这是帮派火并,自作孽的事情无需同情,语气就不算太好。韩静节无暇追究,举手仿佛小学生提问。

她被恐惧、愤怒和悔意折磨半日,想追问情况,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喘了两声才有响动:“怎样了?”说话时她才尝出口腔里满是铁锈味,不知是用力太猛咬破哪处。

见她还穿着校服,医生态度稍缓:“手术很成功,观察几日就得。”说着仍看梁俊义:“等阵要转移病人去ICU,小孩避一避比较好。”

这话纯粹是好意,梁俊义权衡后想拉走韩静节,却被她强硬挣开:“我不走,我是他家人!”

她退后两步,有些幼稚地举起手像要自证。于是医生又多看她两眼,他不知几人身份,经验判断这应该是患者女儿。

见惯家属情绪失控,他无奈叹气道:“家人也不可以入重症监护室。叫你哥哥去办入院手续,你安分点,别打扰你老窦休息。”

有关狄秋的建议好像都带着魔力,韩静节今日第二次被劝服。她沉默退后几步,任梁俊义挡在身前,没看见被敷料和各种管线缠绕的狄秋是如何被推出来的。

移动床的轮子压过地面发出轰鸣,韩静节盯着脚下一寸地面,心想这样也对,秋叔叔讲体面,应该不想狼狈时被人看到。

手续上的事轮不到她来处理,她按约给家里打去电话,祖叔叔说都处理好了,让她不必忧心,挂断前还夸她一句好姑娘。韩静节心想自己等在这里,实在没做什么值得夸赞的。

重症监护室比手术室好不了太多,只是多了些境况相似的家属一同守望,没那么孤单。不过她也没能坐太久,几个穿便装的男女就随医生走来。

为首那人余光扫过她和梁俊义,没多停留,直接向医生询问伤者状况。老黎跟在一旁,给她二人递了个眼神。这就是差人来问话了。梁俊义悄然抽身,韩静节则低头坐着,听他们交谈。

带头那人应该级别最高,谈话亦由他主导。他问医生是否能找伤者问话,方才不怎么客气的医生依旧态度犀利:“麻药未退,人没醒,你能问什么?再说肺穿咗个洞,最少要等一周恢复自主呼吸之后才能讲话。你要让他点头、眨眼、动手指回答问题,等他出ICU先。”

这番话之前已经有人给韩静节解释过,现在着实不是供人悲伤的时候,她庆幸自己累过头没力气哭。

她已经想起来这位领头人是谁,之前学校组织去荃湾警署参观,就是这位邱督查带领参观。但是袭击案发生在尖沙咀,隶属油麻地辖区,为何会由他来调查?

老黎适时道:“邱sir,之后你们要查什么我们都会配合。不过我老板是遭人害,不是去害人。人都变成这样,是否可以缓缓先再来问话?””

“我们这边会24小时守住保证狄生安全,如果你们有更多线索早点讲,我们可以快些将凶手绳之以法。”邱督查严肃道,话音中隐隐带刺,让韩静节有些不安。

狄家的生意在新界,正处于荃湾辖区内。如果因为这个才由邱督查负责,是否意味着主查的不是谁下黑手,而是针对狄秋?

不待细想,男人突然点到她:“同学,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在场只有韩静节一人能称得上学生,她可以大大方方承认他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但想起老黎之前给她的暗示,她没急着答话,跑去老黎身后站着。

“这位是狄生的侄女,安安。”老黎代她介绍。称呼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如果叫“安安”,韩静节就不要有任何反应,只要尽职尽责扮演无用的学生仔。

“不用怕啊安安,这位是邱sir,来查狄生的事。”老黎握着她的手仿佛安抚,不着痕迹渡来一张纸条,确认韩静节接好后才道:“不好意思,小朋友遇到这种事,真是好惊。”

“哪里,是我冒昧。之前警署办开放日来过好多学生,我见你有点面熟,没想到这么巧……”讲到这里邱督查估计也觉出眼下不适宜客套,改口道:“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捉到伤你叔叔的凶手。不过这种场合,最好不要给小朋友见。”

最后一句就是对成年人讲了。老黎假笑一下:“没办法,家里没人。”

韩静节仰头,拽住他衣角:“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阿叔醒。”这是演给差佬看的,却也是她真心话。紧握在掌心的字条代表老黎有事要她帮忙,那一点不情愿也只有借此发泄。

她一向分得清安慰和事实。“阿秋醒来时肯定很想见你”只是祖叔叔想让她心安的托词,韩静节不觉得狄秋醒来第一时间会想见到自己。他肯定怕吓着她,要想法设法拖延,直到状态大好才会装作无事发生让她上门。可韩静节不想抱着漂亮果篮来探望,她想守在狄秋身边确认无恙,不要错过对方睁眼那一刻。

老黎拍拍她的肩,作势安抚:“你听到医生讲了,狄生麻药未退,要好久才醒。再讲医院都不给小朋友入重症室看,你先返家。如果这个时候生病,你阿叔照顾不到你。”

他咬重阿叔二字,神色凝重。韩静节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邱督查的视线终于移开。不知是出于人文关怀,还是单纯想先去探查一番,他提出可以送小孩回家,被老黎代为婉拒。于是韩静节笨拙鞠了个躬,跌跌撞撞往院外走。

无比漫长的来路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只有沉沉夜色佐证这大半天时光流转。梁俊义在门口喊住她,问她是否还好,是回家还是先去吃点东西。

韩静节摇头,算是同时回答两个问题。她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看上去是临时从某张宣传册撕下的一角,上面潦草写了个电话号码。“可以去你那里吗?我得打个电话。”

庙街自然愿意收留她。多事之时,Tiger哥坐镇原地提防有人趁机搞事。见韩静节来,他没多说什么,叫她随意进里屋用电话,随后哑声叫梁俊义买两瓶汽水去。

“讲完快点出来,否则汽水不冻了。”他对韩静节讲道。

她嗯声应了,想起今日承了许多善意,却一句谢也未道。越是这样,好像就越难开口。韩静节清清嗓子,扫除喉咙中不存在的异物,在确认门合好后飞快拨通电话。

阿叔没令她久等,狄伟几乎瞬间接起电话。不算熟悉的声音此时听来莫名亲切,她定定心神,道:“阿叔,我是小静,你知道了……老黎被差佬盯住脱不了身,家里估计都被人看紧。你讲给我就得……没事我记得住,你信我。”

一直以来,狄秋小心从灰色地带里划出一线地供韩静节试探。如今她终于迈出这精心划出的圈子,浅浅窥见一点阴影里的龌龊。

先前谁也瞧不上内地,偏偏狄秋不知发什么神经,抢先搭了线。有些聪明人这时反应过来,知道北面潜力巨大,哪怕蛋糕还没上桌,也要先把盘子全握在自己手里。

说来讽刺,狄秋当年做龙城帮白纸扇时名号未必有多响。今时洗白从商,倒是引得堂堂和联胜话事人关注,就这样急着将他除掉。

不知是太猖狂,还是太松懈,他们这单没做彻底。不仅人没死,这命大的人手里还握着一张底牌。

韩静节深深吸了口气,将狄伟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最后确认:“是家里生意,还是……那就不好牵连到祖叔叔他们。我会同老黎讲,他处理就好……手术好成功,可能要观察几日,你不要回来,这边未必安全。没事的阿叔,我会看好他,你信我。”

她挂掉电话,在这一天的末尾终于觉出些口渴。冬日饮冻汽水在她家多半是被禁止的,但在庙街,梁俊义和她可以一人一瓶畅饮。唯一会介意的人正躺在病房里,不知何时能醒来。

灌下最后一口冰凉饮料时,韩静节想起今早出门前,她跟秋叔叔说过等她好消息,而对方亦保证会早些到家。她不太相信魔法,亦知不能苛责人给出的承诺,但她始终觉得两者结合起来会有奇效。

那些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好事情就像骗过命运的许愿,迄今为止屡屡应验,韩静节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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