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在鹤城,认亲这样的喜事值得放万响鞭炮,再摆席请邻里来吃顿饭,但韩静节的妈妈只是请他们回家坐坐。

来接的人很多,不过最后只有最近的亲人留下来,也就只剩她与两位长者和两个年轻人。论亲缘,韩静节该喊那长者姥姥姥爷,称呼那两个年轻人为张青松小姨和韩义小叔,这是她在世上除母亲外最近的血亲。

两居室是单位分配的,当年应当被精心布置过,近几年来少有人住,精心打扫过也还是缺点人气。屋内时间好像停在韩静节离开那年,玩具、衣物都放在柜子里,好像就为等待她回家可以随时用。

墙上有小孩拿蜡笔画的涂鸦,有形状奇怪的房子和花鸟,还有零零总总许多小人。每个人形下都有人用漆笔标注称呼,写明是哪个家庭成员,那是父亲给女儿的画加的注脚。书架上陈列着整排相框,从出生时的脚印、百天照、入读托儿所留影到全家福都有。

妈妈搂着韩静节一张张看过去,给她重新介绍家人。影像中慈祥长者有两位已经仙去,当时负责看护她的祖父祖母事发后因为自责,早早就郁郁而终。也有人被相机停留在盛年,永远意气风发。韩静节躲在母亲臂弯里,同照片里的父亲问好。他抱着很小的自己站在镜头前,笑容灿烂,仿佛在回应她。那是她当年在长春出院时的留念,全家人以为风雨已经过去,没想到更大的不幸刚开始酝酿。

客厅还挂了裱好的书法。安徐而静,柔节先定,善与而不争。妈妈说那是爷爷写的,你的名儿是姥姥给取的,就是出自这句话。韩静节盯了那行字许久,困扰她多年的问题有了答案,她终于明了自己姓名的含义。那不只是两个很好的字,而是家人精心选择的祝福。

狄秋这次来带了日志和相册,占了半个旅行箱。日志起初是为了方便照顾者换班,会记录小孩的身体情况。后来逐渐由阿文接手,记下狄秋不在时的大小事情,便于他回家后了解情况。再之后,狄秋也开始往里写字,不过是充当给韩静节的留言本。重要的事他会电话说,笔写的多是些零碎,例如她要的漫画书带回家了。

相片也有不少。狄秋不喜欢照相,只是想着父母不应错过小孩成长,坚持每年留几张照片当作纪念。相册第一页是她到家不久,头发还很短,再后来就是成长阶段各种场合,譬如去阿文家过年、给信一庆生、上学第一天云云,加上学校各种活动留影,林林总总凑了不少。他还带来韩静节从小到大的成绩单,厚厚一摞用文件夹理好。也许对韩静节的家人而言,成绩实在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狄秋愿意相信她的天赋与血脉有关,因此想要分享。

韩静节前后两段人生终于被粘合在一起。她给北方的家人介绍她的世界,舍去有些危险的部分,讲她在南方的家、朋友和学校,偶尔也有不太会的词要用白话或英文带过。偶尔她会向家人求证自己的回忆,比如父亲抱着她在屋里转圈,口中念着《将进酒》,或者伏在母亲背上走在枯草地中间,看到她呼出的白气。她讲到这里时,妈妈又哭了。除了见面时无法抑制住哭泣外,她好像怕吓到韩静节一样,一直收敛着情绪。

“就是你三岁那年,你爸国庆假期回鹤城,我们带你去芦苇地玩。一个没看住,你就往河边跑,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她擦干眼泪笑着说。一个月后韩静节就被带走,于是那次普通出游成了终场。也许是因为时间不算太久远,才得以留在韩静节的记忆里。

晚餐也是在家做的。小厨房挤不开太多人,要轮流进去做一两个拿手菜。韩静节等在厨房门口,随时被喂一点边角料。这样的情形对狄秋来说太久未见,他借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往阳台走去。哪知韩静节跑进来,拿筷子戳了个肉丸要让他尝。“妈妈做的,是不是跟我在生活课上做的很像!”

她没什么机会下厨,做饭算是知识盲区。之前在学校选修课上搓了盘肉丸拿回家给狄秋试,狄秋勇敢吃下,没想到还能入口。问她放了什么,左不过是酱油、盐、糖之类的调味,试了几次她觉得这个最好吃,才带回家。当时他们都以为是偶然,如今想来,也许是儿时尝过的味道就藏在心里。

哪怕韩静节的家人再三谦虚只是家常菜,狄秋还是觉得一桌菜量太夸张。他们轮流敬他,可惜他服药忌口,只能以茶水代为回敬。客套过后,韩义最先按捺不住,问道:“那个,狄先生您成家了吗?”

他们当然会在意是怎样的家庭收养了韩静节。先前韩静节介绍时,提到许多人,唯独没讲清人物关系。起先他们或许误解阿文是家里的女主人,听着又不像。韩义是韩静节父亲的弟弟,来接亲时特意换上警服以显庄重,无论身份还是职业都适合提问。

“我成家早,不过妻子同小孩也走得早。”狄秋平静道。“我有个弟弟,在马来做生意。另有两位义兄弟,刚才小静讲过的,当年也是他们救了小静。阿文、阿金他们都为我做事,不过相处很多年,同家人一样。大家都很喜欢小静。”

他讲得坦承,韩义倒有些不好意思,说着又敬他一杯。同为家长,狄秋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他不想看人为难,淡淡一笑:“我主做地产生意,也有些其他产业。以前是帮派的,小静上中一时退了。香港那边做生意,可能多少要过点手,但我们很守底线。”

桌上一时安静,只有韩静节还在一勺勺喝汤,想营造出些声音来打破沉默。张青松先开口圆场:“没事儿,过几年就回归了,都是一家人。”

韩义也补充:“别说香港,我们这儿也有不法分子!前两天沈阳那边还借调我们去抓行凶斗殴的流氓团伙,抓了得有上百个。”

在狄秋眼中,他们算是年轻后生。他想这群红旗下长大的年轻人应该对是非曲直有严格要求,就算言辞过激些他也不会介意,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此前他也猜测过韩静节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亲眼见过后,和想象的也差不太多,能从他们身上看见韩静节的影子。

吃过饭后,天已经全黑。众人带着小孩下楼去玩,只有韩静节的姥爷留在家里,客气地请狄秋再留下喝杯热茶。韩静节见状在门口磨蹭,她可能已经猜到马上要进行的谈话,不太想让狄秋独自面对。但狄秋更不想破坏难得的欢乐,对她道:“安心玩啦,有事会同你倾。”于是小孩挎住妈妈的手臂,被家人拥簇着下楼。

老人被多年戎马生涯淬炼得挺拔而沉稳。他很郑重地谢过狄秋对韩静节的养育之恩,然后问他知不知道是哪个狗东西偷的孩子。

狄秋知道他们肯定有怀疑对象,毕竟这里与南方有关联的人不会太多,算出韩静节可能在广州的那位神算都有嫌疑。他不知道这边会如何处置仇人,是否和港城规矩一样,所以比较谨慎。只说他们知道买家和香港那边经手的人,但当年是谁把她带来的没查到。他讲了自己多年来的找人历程,嫌疑人又多一个特征,是能与长春那边的医院搭上关系的人。

老爷子拖着步子走到里屋,从床下取出个箱子来,展示给狄秋:“鸟枪啥的以前家里好几把。之前小韩他们单位要收,我们做家属的配合工作,都交上去了。焆儿非得要,我就又给她做了一把。”

他说得很朴实,好像手里拿的只是给女儿做的玩具。狄秋这时才将面前老者与他参与过的那些惨烈战争联系到一起,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我可以帮手。小静很想她阿妈,没必要……”

“焆儿没几天了。”老人打断他,咳了一声,将盒子放回原处。“她去广州那边医院看了,前几年就动过那什么癌症手术,这次又复发。没见到孩子还吊着口气,这下也没心事了。都到最后了,她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吧。”

尽管之前张青松私下打电话给他,说韩静节的母亲生病,但狄秋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也就没跟韩静节讲。团聚还不算完满,就要准备说再见,连他都无法接受:“来香港吧,条件好些,就算为了小静也要试试……”

很多年前狄秋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能找到韩静节的家人,就邀请他们移居港城。不过那时他还天真以为只要小孩开心,他可以再不打扰,如今这个选项已经作废。所以这次来之前,他又仔细考虑过这个构想,整理出计划来。

老人缓缓摇头,谢过他的好意。他脸涨得很红,说他们家的命就到这里了。

他们是四八年那会儿跟着队伍解放长春的,之后留在那座城市,学技术当工人,等朝鲜开战时还作为技术兵上过前线。长子在战乱年代早夭,安定下来才有了韩静节的母亲,之后又有了二女儿。韩静节的祖父是他昔日战友,两家人关系很好。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结了婚、有了小孩,之后女儿服从调动,先带着孩子搬来鹤城。他们已经扎根在这片土地,他的小女儿正年轻,也许还能折腾,而他和老伴决意在这里守着大女儿过完最后时光。

“孩子丢的那天,本来勇子从长春回来探亲,应该在家的。是我家老二想高考,找她姐夫给辅导一下,她姐姐也跟过去了……这么多年,别说老大,老二也过不去这个坎。她老觉得要是她那天不多事儿想什么高考,孩子不会丢,家也不会散。”

他口音很重,但狄秋大概听懂了故事,叹息道:“那边出价很高,既然已经盯上她,肯定不会只试一次。”

要接受这件事很难,说到这里老人忍不住动容,问人就一颗心,如果给了其他人,他孙女要用什么。他不清楚所谓“价高”究竟值多少钱,得到一个超乎认知的数字后,追问香港那边有没有办法能够伸冤。他其实不需要答案,但沉默一阵后还是喃喃反问:“那资本家要我家孩子的命,他就白拿了?”

他也许默认无解,但狄秋给了一个简短承诺:“不会白拿,可能需要点时间。我答应过她,这件事会有结果。”

可他们现在偏偏最欠缺时间,想到这里,他难得烦躁,不知要如何跟韩静节解释。像是看穿了他心事,老人道:“没关系,这边的事儿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和孩子说好,让你们走的时候能踏踏实实走。”

火柴点着了韩静节手中的烟花,纷飞火焰发出噼啪的响声,映亮面前黑暗。

“这叫大呲花,好玩吧?”妈妈扶住她的手,却没有看火光。她回望母亲,从她眼中见到自己的倒影,不由兴奋道:“妈妈,你名字里也有火。”

当初韩静节记得家人姓名,却不知道是哪个字。所以很多年来,她都以为母亲名字是“婵娟”的娟,直到联系上小姨后才更正。

“是啊,火字旁的焆,就是明亮的意思。”张焆道,好像不能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乖乖?”

尽管听了一天,韩静节还是会为这亲密昵称而害羞。她嗯了一声,认真答:“很好。”她想这不算谎话,认识何子仪之前她确实蛮开心的。哪怕后来多了许多纠结,生活中也还是有很多事值得珍惜。如今她庆幸自己没做傻事,不然怎么能和母亲一同放烟花?

火花已经熄灭,她将杆子插进雪地里,转身紧紧抱住母亲:“我之前还好怕会忘记你们,不过现在不怕了。妈妈,你们来香港好不好?”

来之前狄秋已经跟她说过邀请,她只当自己是提前预告。可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狄叔叔对你好吗?”

这个问题只会有一个答复,可韩静节有些犹豫,好像说出来会太残忍。但答案如果不够绝对,好像同样会刺痛母亲的心。这个问题太难,她仰起脸,担忧自己不能解释清楚:“秋叔叔很好,我要什么他都会给,他答应我的事情都会做到。”

故事太多,韩静节很难说清到底是哪些小事让她体味到自己被坚定爱着。事实上,狄秋爱她好像爱得有点战战兢兢。怕她出事,怕她委屈,怕她生病,也怕她畏缩不能尽兴,所以各种对策都会给她想全,随便她用哪一种。他怕韩静节不够自在,所以一直说他们是家人,但又不提收养手续办好很多年,总说要送她回家。他肯为了救她涉险,又肯为她而求生。

“秋叔叔是阿爸。”她抱紧母亲,希望能传达心意:“和爸爸妈妈不太一样,但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

她惴惴等着母亲的回复,希望没有教她伤心。她感受到母亲的胸膛起伏着,隔着厚重衣物也能听清心跳,像是终于把悬置的心搁下。终于,她欣慰道:“太好了。”没有一点怨怼,尽是欣喜。她轻吻韩静节脸颊:“世上多一个人爱你,我们好高兴。”

“我和你爸之前特别怕你被卖去黑煤窑挖煤。以前我还老做噩梦,梦见你小脸黑黑的,都是煤灰。要不就是在深山老林里,给熊瞎子当媳妇。现在好了,看到你这么好,我和你爸都能安心了。”她笑着刮了刮韩静节鼻子,把韩静节也逗得一哂。她隐隐察觉到母亲话里有种平静的告别之意,可在细思之前,又被姥姥塞了一个团子到手里。

那黑团子毛茸茸、暖烘烘的,是只睁了眼的小黑狗,睡眼惺忪看着韩静节,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另一只黑色大狗殷勤蹭过来,韩静节刚刚已经见过,姥姥说整个家属院里没有比她更威风的狗。

“每次下仔都留只最好的,一代传一代,都数不清这是第几窝了。”老人搂住自己的女儿和孙女,生命传承的话题让她难耐伤感,连忙转移话题,假意埋怨道:“瞅瞅你小姨,非要给好好的狗取个人名,叫陈家洛。”

“我姐也喜欢陈家洛啊!”被点到名的二女儿也挤过来。“陈家洛,叫一声。”被点到名的狗崽真就打了个喷嚏,惹得几人都笑起来。闹过之后,韩静节忽然意识到刚刚还给她点鞭炮的小叔没有一起回来。她四下张望,想要找人,却被张青松叫住。

她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道:“他执行任务去了。”

单篇有点长,还是分段更新一下~感谢朋友们的留言和收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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