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离开几日,张少祖走回城寨时,还是生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感悟。
商家几乎都已撤走,只剩寥寥几户居民还在等待搬迁。往日拥挤的城寨突然空落,他走到飞发店前,还来不及再多感慨,门就从里面打开。
蓝信一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脖颈。张少祖来不及看清他的脸,本能地抚着背脊安抚。“辛苦了。”他耳语道,感受到蓝信一在轻轻颤抖。
拥抱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的头马便站得笔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无碍后,才闪开身来。他身后,陈洛军原本坐在理发椅上,几乎是跳起来的。
看清是张少祖后,他低头叫了声龙哥,身体却不会骗人,明显是警惕的姿态。
他们见过很多次,但张少祖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看他。他想,这孩子长得同父母不太像,五官间看不出半点故人影子。
信一在旁轻声说:“十二和四仔去开车了,很快就到。”
方才那通电话里,他几句话交代清楚眼前境况。洛军就是陈占的儿子,越南帮知道,秋哥小静可能很快也要知道。
惊心动魄的故事被他讲得好没趣味,而张少祖全程不语,末了叹息一声,说他出面送走陈洛军。
狄老板给的赏金固然诱人,但龙卷风出马,谁都要给个面子。可是,他张少祖送人走,和小辈们胡闹是不一样的。蓝信一参不透大佬心思,紧张等待着张少祖发声。
张少祖背对着他,沉声说:“我同洛军单独说两句。”
蓝信一犹豫了两秒不到就转身出门,张少祖听到他跑出楼道,顺手翻起钱柜。现金半点不剩,看来是有人先他一步,搜刮去给陈洛军作路费。无奈之下,他摘下手表递:“等下我送你出去。”
然而陈洛军没接。他终于肯抬头,眼中满是血丝,看着张少祖愣愣问:“为什么帮我,不帮你兄弟?”
张少祖以为他第一句会是责问或申辩,没想到等来的是替狄秋打抱不平。但往事早就封存,张少祖无意对他这个局外人讲,只是平淡道:“我杀了你老窦。”
“我不认识他,他做了什么都同我无关。但他杀了你兄弟家人,杀了你的人,还差点连你都杀……你放我,说不过去。”
除了样貌,性格也不太像。张少祖印象中,无论陈占还是苏玉仪都很果断,除了家人外没什么在意的。他最初被陈占吸引,也许就是因为对方身上那股洒脱。
那人不在乎他人性命,也不在乎自己性命。而张少祖那时身上担着尚未成气候的龙城帮,以及许多野心,很自然地被那种轻盈吸引。他问过陈占,与自己来往不怕被雷振东发现吗,对方是怎么说的来着?
时隔多年,张少祖对陈洛军说出同样的话:“那是我的事。”
覆水难收,他欠狄秋的已是死局,今世理不清楚。但对站在面前的活人,兴许还能再谈以后。
这种时刻,张少祖很想抽根烟,可惜烟盒与火机都被他亲手交出去。他将表塞到陈洛军手里:“我送你出去,能不能活看你造化。”
钟表似乎不是个合适的礼物,而多数时候,张少祖也的确是个很传统的人。他印象当中,这好像是第二次给晚辈送上这类礼物。
上次要追溯到很多年前,阿秋家女儿一岁多时夜惊,金兰向他讨个随身带的东西压魂。那时他随时都要去搏命,只重方便,摸遍全身只有手表像样。那只表后来被金兰放在女儿枕下,再见面时高高兴兴同他讲:“祖哥,真是好有用哦,囡囡这几夜都没哭。”
刚养蓝信一时,他总是想起这些小事。狄秋一双儿女是他此前唯二接触过的小孩,自己当家长后,才知道养育孩童是怎样琐碎又幸福的事。所以每每狄秋执着于陈占的儿子时,他都不知如何应答。
好在后来有了韩静节,似乎一切都在向前走。张少祖一度以为,老友早已走出往日阴影,昔日仇恨会逐渐淡成遗憾。然而在听到蓝信一电话,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想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如今兄弟找了多年的仇人就站在这里,任由张少祖掌握生死。而陈洛军像是对此毫无自知之明一般,固执坚持:“你就这样送我走,你会有麻烦。”
“你没得选。”张少祖喝道,在看清陈洛军眼中水光后,他吸了口气,说:“这是我第三次救你,也是最后一次。你好自为之,走吧。”
陈洛军依旧望着他,嘴唇翕动像是有话要说。然而不待他做出决断,张少祖就变了脸色。
在这僵持之际,门外多出一串脚步声。来人没有刻意掩藏声音,一步步靠近,直至停在屋外。
韩静节推开玻璃门,走进这间她无比熟悉的店铺,对两人说:“早啊,两位。”
……
韩静节到城寨时,手上伤口早就止住血。只是她握方向盘太用力,淌了几滴在车上,看着心烦。
几个小时未见,街道房屋见了她好似都在诧异。残砖破瓦比往日垂得更低,四面八方聚涌过来问她怎么这么快又返来。
她挥挥手,像要散去这份压抑,人却不由自主地越跑越快。照理来说,她该先去找阿哥商量。然而不知为何,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陈洛军楼下。
这处屋还是当时韩静节替他租下的,因为是自家物业,所以免了押金和预缴房租。阿鬼死后,她还在这里找了间屋给鱼蛋妹母女俩,给陈洛军当过一段时间邻居。
不过现在大家都已搬到新的公屋去,整栋楼只有陈洛军还在。韩静节敲了敲门,见没有回应,又从头上取下发卡。
然而开锁之前,她突然想到什么,握住门锁试着直接去拧——
门被径直推开,屋主临走时大概粗心忘记锁门。韩静节闭上眼,过了一秒才敢睁开。屋内一片狼藉,像是被人匆忙翻找过,东西都四散摆开。
她愣了片刻,紧接着冲向下一处。秘密基地空空如也,冰室桌上还留着昨天夜里他们几个吃剩的叉烧,陈洛军打工的店早就闭店歇业,那就只剩……
她停在一个岔口,往左走是飞发铺,另一边是通向城寨外空地的近路。照理来说,她应该直奔左边,但心中那种预感指引着她往右走。
龙城帮和狄秋的势力是重合的,换言之,他们能用的人基本上都是狄秋打过招呼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听到任何消息,加上祖叔叔今早紧急出院,最有可能就是为这件事。
如果他是为送走陈洛军才回来,那阿哥也一定会同去,起码有三人,最适宜的通行方式是车。这种时刻坐的士风险太大,大概是自己行动,而离城寨最近能停下车的地方就是门前那片空地。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而过,韩静节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全力跑过,却也还有余力自嘲想得太多。为何要在这紧急时刻去验证这不够严谨的推论,还是内心深处,她不想面对更有可能的正确选项?
然而很快,逼仄的街巷尽头,架势堂那辆熟悉的银色轿车出现在视线里,好像嘲笑她这一次自作聪明倒是没有猜错。
韩静节停住奔跑,身体急急刹停,因为惯性多跑出两米。她一步步走向她的朋友们,有生之年头一次憎恶自己视力太好,看得这样清楚。
驾驶座坐的是梁俊义,副驾上是林杰森,两个人显然也都看见了她,在一瞬警惕后,不约而同掩藏好状态。
林杰森先下车,关上门时带起阵尘土。他依旧戴着面罩,两手垂在身侧,率先点头招呼韩静节:“今日来这么早?”
“是啊,昨夜来你不在。信一说你睡了,就没扰你。”韩静节对他笑笑,走到驾驶座那一侧。车窗是摇下来的,梁俊义看向她:“你真是不睡觉吗,大状?怎么了,没事吧?”
“龙哥早上突然从医院出来……”韩静节俯身看向他,看见他眼中闪过一瞬慌乱。但也无需更多佐证,余光扫到后座上的包裹时,韩静节就猜到答案。
“俊义哥,你真是不会撒谎。”她笑得有些苦涩,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刀插进轮胎。
相比于利刃,韩静节更习惯用棍棒,但她也的确认真学过怎样驯服刀具。那刀是她刚刚从陈洛军家的厨房里摸来的,看得出有得悉心保养,用着很顺手。
“我要去找祖叔叔。”韩静节抽出锋利刀身,柔声问:“你们是想去换个轮胎,还是想同我一起?”
就算城寨如今空荡荡,狭窄巷道也很难容下三人并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韩静节被夹在中间。林医生走在她身前,而梁俊义落在她身后半步。
“小静。”他叫了一声,过了一阵才有下文:“你几时知道的?”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想问什么。韩静节心平气和道:“今早。那你们又是几时知道的,昨夜吗?”
她看不见两人的表情,也没有得到回答。不过这种时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她不禁笑出声:“看来昨晚一定好忙,都没人想着同我讲一声。”
林杰森背对着她,步伐不停:“静仔,他们以前的恩怨,不关我们的事。”
韩静节淡淡道:“我们的家事也不关你的事,林医生。”
梁俊义伸手像是想去拉她,几番犹豫后还是收住动作,怯怯道:“洛军是你捡回来的,你了解他的……杀了洛军,秋哥的家人也不会回来。”
“我知道啊,俊义哥。”她讲得很平静,却莫名教人害怕,好像下一刻就要爆发。“我知道他是好人,我知道复仇不一定可以令人解脱,我知道原谅不是为仇人而是让自己放下重担。这些话我听了好多年,阿爸听得更久。”
几人中她最精通辩论,十几年来不知在自己假设的模拟法庭上论辩过多少次。林杰森清楚这点,所以他没有否认,只是说:“我懂被困住是什么感受,但陈洛军是纯粹的局外人……你杀他不会好受。”
局外人三个字像是刺痛韩静节,她忽然停步,站在原地深深呼吸。少了悬挂在上空的衣物和雨棚,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在西城路上看见虚弱的阳光。
她沉声说:“报仇不是审判善恶,是要给苦主一个交代。”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然跃进她脑海,她记起自己小时候向Tiger哥求证那场惨案时,叔伯说他们攻破青天会后一把火烧了那间库房,连同当初关阿秋的木笼一起。
厚重木板也非人力能够撞破,但在当事人的叙述里,木板变成铁笼。这种小细节混淆并不奇怪,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就是遗忘。可韩静节觉得,这样的混淆是有意为之,狄秋只是想把自己钉死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交给我们做决定呢?”她喃喃问,在刺耳的沉默中,只有她一人的话音回荡在石板与墙壁间。
恍惚间,梁俊义觉得自己好像听见滋滋的响动,也不知是回音,还是当年城寨的亡魂在叫嚣。
话已至此,似乎已不必再劝。他们这样走到飞发铺楼下,好像一场沉默的秋游。
信一就守在楼下,见到他们几人的那一刻面色几变,最后像是认命一般。他张开嘴,可能还想再说几句,然而在找出开场白之前,韩静节先将刀递到他手上。
除了刀,她连不离身的甩棍也一并解下。脱去所有武器才能见龙头,这是江湖的规矩,不是对自家人的规矩。蓝信一神色复杂,将东西推回给她,在韩静节上楼几步后,才喊了声阿妹。
他说:“对不住,本来是不想搞得你难做。不怨别人,是我不好。”
韩静节没有停顿,也没有回答。她知道有些事或许蓝信一可以做主,但早于他们出生前的恩怨只有一个人能解释。她胸口沉甸甸的,满心只装得下这一件事。
往日里熟悉的飞发铺如今冷清至极,堪堪容下三人对峙。隔着玻璃看见张少祖的那一刻,韩静节用尽全力,才没有失态。
“早啊,两位。”她推门而入,直视着张少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祖叔叔看上去还不错。
隔着那熟悉的茶色镜片,张少祖注视着她,一如既往地可靠。“静节。”他唤道,难得叫了大名,就是要说正事。
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韩静节想。怎么有一天他会挡在陈洛军面前,而面朝向自己?这是祖叔叔,当年救下她的命,将她交给阿爸。因为这个人,她才会站在这里。而在当她救命恩人之前,他先是狄秋的兄弟,灭青天会的英雄。
她目光扫过两人,直白问道:“今天我带不走洛军,是吗?”
被点到名的人瑟缩了一下,好像韩静节的话烫伤了他似的。陈洛军身后就是窗户,他的身手可以轻松逃走,然而在韩静节的注视下,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没有动。
韩静节的叹息几不可闻。可能旁人会说她虚伪,但她的确认为陈洛军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和她没有任何犹豫与狄秋站在一起并不矛盾。
张少祖目光短暂地越过她身后:“阿秋没来?”
“阿爸昨晚病了,我今早才拿到消息,出门时就没叫他。”韩静节答,“入境管理处那边说,他的出生证明一直都在。父亲母亲、出生年月,就连哪家医院都清清楚楚。大老板同王九能查到,阿爸不知为何当年就查不到。”
内心深处,她依旧存了一分侥幸。也许这迟来的调查结果只是因为档案近期才补全归档,没有人力干预。她不知这算不算自欺欺人,就像明知没有圣诞老人,也还在期待节日的小孩一样。
可惜今天注定所有人都要被真相剖开,没人能够逃走。张少祖在那张他最爱的理发椅上坐下,长久的沉默后,他说:“是我找的人。”
短短一天之内,命运二度落锤判他们败诉。来不及愤怒或悲伤,韩静节急忙追问道:“为什么?”
张少祖仿佛要被痛苦淹没,那方素日里无波无澜的眼此刻只有愧怍:“我和陈占最后一场时有约,如果他死了,我会照顾他妻儿。”
太卑鄙了,韩静节想。她从没见过陈占,如今又多恨他一分。这种托付要人怎么践行?她认定这是生死交战前的下作手段,是青天会杀人王从祖叔叔手中讨一份生机的龌龊伎俩。
她敬仰的长辈被这一个约定连累成失信之人,韩静节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凄厉道:“他为什么要找你托孤?他是雷振东的头马!”
可张少祖接下来的话让她呆立在原地。他避过韩静节的视线,好像不忍看她神情,却又不得不将真相托出:“我也不知,可能他只是想让我动手时不要有什么负担。”
这不是全部实情,但韩静节已然听懂他的意思。她怔怔看向张少祖,一时间忘了反应。她此生还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好像世界都在崩落,她立足之处亦积极可恶。
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什么,浮起一丝笑意:“你真的与他有交情。”这是陈述而非疑问,话音却是轻飘飘的。下一瞬,眼前景物忽然模糊,她本能抬手擦拭,摸得一片潮湿。
手指上的伤口沾了泪水,又泛起疼来。韩静节已经无力再细究,只是机械地追问:“为什么是他呢?”
几乎同时,一直沉默的陈洛军也发声:“你同陈占是朋友?”
“我们认识那阵,我不知他是青天会的,他亦都不知我是龙城帮的。只是走在路上遇人行凶,刚好一起出手救人,就这样做了朋友,后来才发现是对手。”张少祖沉沉说,话音微颤,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悲切。
陈占死了太久,但从他对狄秋家人动刀那一刻开始,张少祖就失去评价他的立场。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位故人该是什么感受,但如今这世上,好像也只有他能告诉陈洛军,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少祖听见自己说: “他是青天会的刀。”
他没有等来陈洛军的回应,却等到韩静节一声嗤笑。
她冷笑道:“他不是刀,他是选择去做刀!是他选了雷振东,是他选择助纣为虐,是他选择杀人。这都是他选的路,有什么好讲?”
“你也有的选,祖叔叔。”她面上泪痕未干,轻声反问:“你只是没选我阿爸,对吗?”
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道理,张少祖亦如此。如果韩静节想,她一定能够想清天平的砝码是如何分配。但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因为在她的天平上,只有倾向狄秋这个选择。
“对不起。”这句道歉完全出自张少祖真心,他的痛苦也无处遁形。许多年来,他也许都带着这样的重担在生活。但若是允许韩静节僭越来审问,她会忍不住责问,如果没有今日,他是否会一直沉默下去?
但这并不是法庭,韩静节也没有任何权力发问。这句道歉不是对她说的,她也无需分辨是为过往哪一桩旧债。她已经问完她的问题,剩下的只有当事人能够决定。
“你可以亲口同他说。”她从袋中取出手机,因为一直在通话中,机身已经有些发烫。
她并非孤身前来,在那个路口,她决定往左还是往右之后,便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头狄秋尚未全然清醒,便听韩静节急促地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带上她一起。
张少祖愣了几秒,木讷地接过手机。他没想到方才对话都被狄秋听见,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为何,竟又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阿秋?”他说,等待着对方任何责难。
片刻死寂后,他听见狄秋说:“叫小静回家。”
“三日之后,地方你定,我要陈洛军的命。”
在张少祖答话前,他先挂断了电话。
一直心心念念要写对峙场景,没想到真的写到这儿居然还是有点痛的。
龙哥坦白局还没有结束,小静质询完了,但有很多话还是要当面和秋哥说清楚的。作为作者,我不能说我是客观的,当事人肯定各有各的苦难。不过本文主要还是从小静和秋哥的角度出发,静仔那是明着偏心的。
目前为止大家都是不理智的状态(当然心态总归是好过电影里),报仇这个事情就像很久之前小静说的,有选择才能谈放下,不然就只剩恨自己无能。HE结局已经预定,但是后面还有这样那样的过程要走一下才能达成完美路线。总之感谢朋友们一直以来的陪伴,祝大家双旦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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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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