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一向守约,说好去接小孩放学,提前十分钟便到。他嘱咐车停远点,自己带着一瓶甜奶走到校门口。人群聚在那里,家长们纷纷隔着校门往里看。狄秋好奇跟着瞥了一眼,原来是一年级的小朋友们在院子中列队,等待老师护送出来。
校园不大,孩子笑闹声吵得人头发昏,他也试着辨认,还真就发现韩静节的身影。她年纪比同学小,身高矮人一头,穿着校服站在队伍第一排,跟身旁的女孩凑头聊天。
他以为小孩没看到自己,结果韩静节一出校门就直冲他跑来,停在他面前时看着有些开心:“你真的来接我啦,秋叔叔。”
狄秋笑笑:“当然,昨日不是讲好了。”说着把甜牛奶拧松递过去。韩静节眼睛更亮了,接过玻璃瓶道句谢,当即开饮。下午无事,狄秋也不催她。待她饮过几口喘匀气来,才牵她过马路坐回车上。
离家尚有一段路,正适合问小孩今天过得怎样。韩静节兴致高涨,各种小事都讲得事无巨细。答案听来是样样都好,老师教得全会,课程也都有趣,同学们都很热情。
话未说完,车已到家。狄秋遂道,开心就好,先洗洗手吃饭吧。当天晚饭果然见韩静节吃得都比平日多,他想着女仔真的省心,上学都能上得这般快乐,以后应当不会有厌学问题。
都道万事开头难,第一天就过得如此顺利,令狄秋有些盲目乐观。两周后他去城寨和张少祖饮茶,刚泡上一壶普洱,催命电话就来。堂堂大佬龙卷风接电话时态度堪称模范市民,撂下话机龇牙对狄秋说,学校老师叫家长去谈话。
狄秋还未在幸灾乐祸和表达同情间做出抉择,就听老友接着说:“小静都有份,你一齐去啦。”
起初狄秋不信,特意给家中去了电话,得知老师还真的找了阿文。他一度以为是学校搞错了,叫阿文不必出门,他应付就好。
哪知办公室里还真就乱作一团。一群小豆丁泣不成声。韩静节没在那一群孩子中,被单拎出来立老师面前,背手站得笔直,见到狄秋来才垂眼望向地面。蓝信一在她身旁,毫发无损,满脸凛然,对两位大人表示是挨打的人活该。
简而言之,就是蓝信一近日蝴蝶刀又有所提高,决定趁午休去找韩静节玩,给自己的忠实观众表演一番。谁知一入教室,就见阿妹被几个小孩围着,为首那个衰仔阴阳怪气问她为何广东话讲那么怪,是不是难民来的。
韩静节还在耐心解释自己不是难民,只是屋企讲国语罢了。这一套说辞也是狄秋提前叫她背好的,她还觉得挺兴奋,终于有机会拿出来应用。
哪只堵她的同学闻言更得意:“原来是个北妹。”
蓝信一哪里能忍,冲上去就与几个男孩打作一团。韩静节见他出手,本能就要上前帮忙拉架,倒是信一谨记秋叔叔嘱托,让阿妹往边上靠莫插手。他身手一流,以一敌多亦不落下风,丁点亏都未吃。
待韩静节的班主任赶来,战局已经平息。但二年级学生冲进一年级班里和学弟打架这件事太说不过去,老师当场发作,将涉事人都叫去办公室,问明来龙去脉后叫了这对难兄难妹的家长。
张少祖、狄秋两人来得很快,落座之后,老师决定先理清人物关系。张少祖是蓝信一的叔叔,这个她已经知道。而张安与他同姓,蓝信一又口口声声说这是他阿妹,想必这三人是一家。
没想到她刚对着张少祖开口,一旁狄秋就抬手,表示自己才是张同学的叔叔,方才电话就是打到他家。
“好的,那您怎么称呼?”
“我姓狄。”
老师目光扫过这两大两小共四名问题人士,决定绕过这复杂亲缘,直切要害:“狄生,安安讲是她让信一来帮她出头。”
韩静节仿佛捉到信号,原本还低着头,瞬间梗起脖子开始告状:“他们话我广东话讲得怪,还叫我北妹,我才叫阿哥来!”话说得硬气,眼框已经泛红,大有要落泪的样子。
其实韩静节交流已经很流畅,只是粤语非她母语,而且她在家还同阿文讲国语更多,所以口音与词句偶尔是不地道。但“北妹”这话就讲得太难听,狄秋本还出于礼貌收敛,闻言忍不住剜那几个恶童一眼。
老师也觉得此事不妥,她转向韩静节:“他们不该那样对你,老师也批评过他们了。但你遇到不公,那为何不同老师讲呢?”
韩静节嗫喏着没有回答,蓝信一便替她说道:“她害怕喽,一群人围她一个,哪有这样的道理?”
其实老师心中也不想太为难这两个孩子。她曾经教过蓝信一功课,知道这男孩成绩很好,为人良善,平日在校也只是调皮而已。张安入学两周,整个班里挑不出比她更规矩的学生,老师完全相信她的话。
只是蓝信一说得她心惊。她忧心这位学生今日以拳脚替人出头,未来就卷入街头械斗,所以才叫来家长,希望能家校协力共同劝诫一番。她苦口婆心道:“信一,打架只会伤身,不会解决问题。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谈,告诉老师或家长,但绝不可以动手。”
她看过家校联络本,以为两位家长一个开飞发铺,一个做小生意,都是安稳生活的平凡人,应当对暴力深恶痛绝才对。
经营小生意的狄生果然接话:“下次动手不好在教室,碰倒桌椅、误伤同学就不好了,记得去操场打。”
这话一说,老师心中更慌,试图找补几句:“狄生,你……”
开飞发铺的张生拍拍好友,示意他冷静,顺势道:“总好过有些小孩学人搞事,欺负女仔,还是以多欺少。”
家长这个态度,家校沟通是做不成了。还好午休结束铃适时打响,老师借机将那几个与韩静节起矛盾的孩子教育一通,令对方道歉后,又要双方握手和解。原本蓝信一与韩静节也该说句对不起,但是两位如此强势的家长在旁,这个环节就省去了。
流程走完,孩子们回去上课,两位家长的工作也结束了可以回家。虽然他们行动上全未配合,但老师还是按惯例感谢如此迅速赶来,说着就要送他们出门。
狄秋却没有急着走,他对老师说给张安下午请假,能否请老师回报代为告知一声,让她快些收拾书包,自己就在校门口等她。
这实在不太理智。张少祖与他并肩走出学校时,露出一个绝对可以称之为幸灾乐祸的笑容。狄秋看在眼中,自动翻译笑中深意:总说我太惯小朋友,你自己做也未见多高明。
确实,以往狄秋和阿虎看人带信一,总觉得对方太过骄纵小孩,没有做父兄的威严。如今自己被抬上这个位,才觉得家长未必比话事人好做。他摆摆手,示意老友先走,不要妨碍自己尽责。
张少祖虽然忍笑辛苦,但离去之迅速真的好似龙卷风,等韩静节背着书包从学校里走出来时已经看不见祖叔叔人影。她望着狄秋,眼中有一点惧。但狄秋接过她的书包,没有责怪的意思,所以那点惧意也不见了:“我们去哪里啊,秋叔叔?”
她说的是国语,显然是对刚才那一场争执仍有介怀。狄秋牵住她,用国语回:“去食糖水,平日里总打包,今日我们堂食。”他的普通话带着浓浓港音,逗得韩静节一哂。天气很好,确实是个适合散步的日子。他们走得很慢,一时无言,狄秋便随口说起很多年前这附近有条小河,日本人来时被改建,之后填了又改,变成今日模样。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扯这些闲话,正如他不知上学会有这些麻烦事。他当年在家跟家教学习,自己的小孩未到入学就早夭,以至于狄秋对校园生活一无所知。
还好,他稍微了解韩静节。所以他柔声道:“小静,他们是在欺负你。”
这话题转得突兀,韩静节的步子都慢了两拍。她沉默一阵,然后平静道:“可是我确实是北妹啊。”
她误以为北妹仅指自己的来处,不知背后轻蔑含义。至于说她口音奇怪,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客观陈述。她从真正可怕的事中幸存,这些小孩子的攻击相比之下太轻飘飘,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中。
还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口,比如她不能理解大家为什么不会写数字,一首古诗念很多遍也不会背。如果他们连这点小事都不会,说话也都是傻话。不过她还需要时间来验证天赋,所以这种自傲她自己都尚不能理解,可狄秋明白。
“那么讲人很不尊重,谁都不可以那样同你说话。”他耐心解释。“与你个人体会无关,他们不该那么说你。”
“而且你广东话都讲得好好,比我国语强多啦。”他又补上一句。
“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不在乎。秋叔叔你说过的,我不卷进麻烦,麻烦就不来追我。”小孩挥了挥手,像是要扫开这些烦人的事。
“我只是不想骗人,但是信一哥替我出头,总不好教他挨骂。”说到这里,她终于露出一点委屈。
狄秋回忆起韩静节在老师面前的表现。那时他看出小孩其实表演的成分多过难过,不过是为了给信一开脱才临场发挥找的借口。狄秋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件事,是该赞她机灵,还是教她处事不要太油滑。
不过此刻,他更不想听见自己无心一句话,被韩静节记在心里变成约束。狄秋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错的离谱,眼下唯有虚心承认:“他们靠拳脚,你是靠头脑嘛,没关系的。以前是我说的不对,有时你本分度日,麻烦也来找你。该回击时,也不要忍让。”
韩静节忽然停步,眼睛亮晶晶看着他:“那我之后打回去?”
……
狄秋一时语塞,忽然有些理解方才老师所讲,果然不应轻纵暴力。他及时补救:“你告诉我或阿文。”
“或者我可以告老师?”小孩歪头问他。
对道上的人而言,告密实乃大忌。但韩静节的眼睛太亮,以至于狄秋真的权衡了一下告背脊和打架斗殴哪个更恶劣,最后不无悲哀地认命:“若为保全自己安全,该告就告。”以后必须看她走白道,他在心中宽慰自己。毕竟这样教育下去,另外的路都给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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