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神的惩罚吗？

这个想法凌迟处死一般在狄秋的心头碾压。

狄秋蜷缩在医院走廊的一角，这是他从狗笼出来就沾染上的毛病，喜欢用蜷缩的方式隐藏自己的慌张。

尽管觉得神明在惩罚自己，可狄秋还是在心里祈求神明。

——求求你，这次什么都冲着我来吧。

——求求你，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求求你，不要，带走阿薇。

龙卷风站在墙边，即使满眼的空洞悲怆，身姿却依然笔挺，阿薇的血把他衣服染的斑驳。他看着染血的衣服，脑海突然充满阿薇的脸庞和声音，生气的阿薇，开心的阿薇，有喊“大佬”的，有喊“龙哥”的，还有最气愤的那一声——“张少祖！”。

还有很多，还有更多，是记忆，也是阿薇在她身边长大的痕迹，更是他对阿薇最深的爱意。

狄秋和龙卷风能在道上混的风生水起，自然是黑白通吃的。所以他们抱着阿薇进来的那一刻，就有人认出来了，给阿薇安排了最好的医生抢救，何况院长和阿薇也颇有渊源。

手术非常顺利，伤口缝合的也很完美，现在信一和四仔在病房照顾阿薇，陈洛军也被撵进去了，不在狄秋面前晃荡。

手铐在上车那一刻就被龙卷风用蛮力强行扯开，阿薇和狄秋的手腕都毫发无损，他的手却划开深深的两道。

龙卷风草草洗了一下手上的血迹，就出来寻找狄秋。

他看到角落里蜷缩的狄秋，满头的银发与自己一样。不禁的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久到岁月的长河都模糊了记忆里自己的脸，他却始终忘不掉狄秋当年面庞。

狄秋年轻的时候其实有点像现在的信一。

长得很清爽，也很爱漂亮。中长的头发，带着些卷曲，经常随意的在后颈挽起来，只留几缕碎发在额前，不像出来混的，像个公子哥，狄秋也确实是个公子哥。

狄秋每天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可惜生不逢时，如果是现在这个年代，他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龙卷风！阿龙！阿祖！我出来跟你混吧！”狄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龙卷风

“出来混很苦的，小少爷，你看看你的手。”龙卷风哭笑不得的回

“跟我的手有什么关系？”狄秋摊开自己的双手，正反面翻看

“你的手连个茧子都没有，怎么拿的了刀。”

“学咯！我功夫也不错，你让我跟你吧！”狄秋烦躁的抓着他的长发，“家里的事业太烦了，还有我那个弟弟，我都不想提。”

“行，认识这么久了，跟我闯，你可别叫苦。”

“好啊阿祖！我算账好厉害的！闯不动还可以给你算账的！”

这一声阿祖，一叫就是几十年，这账，却几十年都算不清。

“阿祖，我拍拖啦，妹妹好靓的！”

“阿祖，我要结婚了，以后这就是我的老婆了！”

“阿祖，我老婆有了，我要当爸爸了！”

“阿祖，双胞胎啊，儿女双全！”

“阿祖，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

“阿祖，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

“阿祖……”角落里狄秋的声音把龙卷风拉回现实。

“阿秋。”龙卷风走到狄秋旁蹲下。

“对不起…我不知道阿薇…我不想的……”

狄秋颤抖的道歉，作为过来人，他太清楚刀捅进去那一刻龙卷风的感受了，他甚至不敢抬头，他怕抬头就看到龙卷风带着憎恨的双眼，就像他一样。

但是龙卷风没有。

“我知道，阿薇没事，是她太任性了，你不要自责。”几十年的兄弟情，让龙卷风更清楚狄秋内心的煎熬，作为出刀的人，狄秋的痛苦远在他之上。

“就不能有人给我个解释吗！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狄秋崩溃的把头从胳膊里抬起。

“好，我都告诉你。”龙卷风也席地而坐，坐在狄秋旁边，他们又像回到了少年，回到了曾经大马金刀闯天下的日子。

“我和陈占…”龙卷风缓缓开口

“你们有私情？”

“？”一句话差点把龙卷风干死机，“怎么可能？！”

“不然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狄秋又把头埋回膝盖，叱诧风云的商圈大佬，此时却像个脆弱的孩子。

“你和阿虎与我的同胞兄弟无异。”龙卷风把狄秋的头用手抬起来，“陈占呢，更像是世上另一个我，只不过他跟错了大佬。”

龙卷风缓缓道来他和陈占的相识，相互理解的过程，还有杀害狄秋家人时的被迫无奈，更有天后庙那一晚的手下留情和托孤。

这些过往的刀，确实贯穿了龙卷风的一生。

“所以他老婆孩子的命是命，我一家的就不是？”狄秋冷冰冰的开口，“那是三条人命啊！”

“所以没人让你放下…我欠陈占的，陈占欠你的，我愿意替他还，这辈子不够的下辈子还，下辈子还不清的还有后面的生生世世。”

“然后阿薇这举动又是想替你还！？”狄秋愤怒的用两只手揪起龙卷风的领子，把龙卷风拉向自己。

他想狠狠的给龙卷风一拳，他知道龙卷风不会还手的，所以狄秋举起来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最终还是无力的放下。

狄秋松开龙卷风的领子：“还真是天注定，就像你说的。”

龙卷风把掉落在额前的碎发拢回脑后：“我年轻的时候很信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狄秋喃喃：“现在不信了吧。”

龙卷风闭上眼睛想了下，然后搭上狄秋的肩膀：“现在也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命也由你，你随时可以来取。”

狄秋烦躁的搓了一下脸，站起身：“阎王都收不起你的命！我也收不起！你自己留着吧！”

“谁的命我也不要了……包括那个……陈……的。”狄秋说不出口陈洛军的名字，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地上的龙卷风，把龙卷风的身影深深的刻进眼眸。

“不是我放下了仇恨，我这辈子也不会放下的！我只是不想这个世界再少一个能叫我阿秋的人……毕竟现在只剩两个了。”

“就两个了。”他又自言自语般的重复一遍。

狄秋在这个时候突然恍然大悟，再追究下去只会带来更大的破坏，龙卷风不会让陈洛军死，阿薇信一不会让龙卷风有事，而自己，不想看阿薇信一和龙卷风当中任何一个出事。

杀戮抹不平仇恨，爱意也不能。但是爱能战胜仇恨，狄秋不是放下了，只是狄秋对龙卷风和小辈们的爱，让他不能再用报仇两个字带来杀戮和意外。

阿薇没事已经是上天最大的赏赐了。

“告诉那个陈洛军三天之内离开香港，再让我见到他，我还是会杀他！”

狄秋走了，没有回头看龙卷风一眼，因为他的脸上早已爬满冰凉，狄秋咬着嘴唇强撑着拐过转角，最后还是支撑不住的靠在墙壁。

狄秋失声痛哭。

痛到深处是流不出眼泪的，狄秋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流干了眼泪。但是有些伤，有些痛，有些已经痛到心口的溃烂，总是需要眼泪来洗刷。

用眼泪洗涮掉腐肉，才能露出新生的肌肤，即使疼痛，但是也能直面命运的作弄，然后才能有机会结痂，老化成疤。即使丑陋，那也意味着痊愈。

——X——

狄秋离开医院后，龙卷风走进了阿薇的病房。

失血过多让阿薇整个人都憔悴无比，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黑色的碎发散落在枕头上。

“阿薇怎么样了？”龙卷风问。

“输了两袋血，伤口也缝合好了，现在就是得注意后面的并发症。”四仔靠在窗边回答龙卷风

龙卷风向四仔点头致谢。

陈洛军走上前看着龙卷风，喃喃的开口。

“龙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你杀了我，给你兄弟赔命吧。”

“你老爸已经把他的命赔给我了，不用你的命。”龙卷风烦躁的揉了一下眉头，“但是你得离开香港。”

陈洛军沉默了，他甚至还没怎么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留给他的只有似有似无母亲的香味，和母亲还在时不会感到饥饿的肚皮。

还有母亲镌刻在他心里的一句话：“永远永远，不要加入黑涩会。”

母亲去世后，这么多年他辗转一个个家庭，却没有一个能接纳他，他终其一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够一觉睡到天亮的地方，现在又只能离开，风餐露宿，过吃饱上一顿没有下一顿的日子。

但他没有犹豫。

“对不起，我现在就走，谢谢你龙哥，谢谢你信一，谢谢你四仔。”他分别对几个人深深的鞠了一躬，“也帮我跟王九和十二说一声。”

最后他走到阿薇的床前，摸了一下阿薇的头，轻轻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害你受伤。”

陈洛军离开了医院，人嘛，总要先活过哀鸣的狗，再回来认他的命。

信一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阿薇的床边，拉着她的手，用毛巾把她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去，连指甲缝都擦拭的干干净净。

信一自欺欺人的动作，好像擦干净了血迹，就像阿薇从来没受过伤一样。

龙卷风拍了下信一的肩膀，信一抬头看向龙卷风。

龙卷风很多年不曾见过信一的双眼通红，现在的信一，让他不忍心的把手放在了信一的头上，像拍小狗那样的拍了两下，然后就看到信一颤抖着抿起双唇。

信一很想问龙卷风，为什么只有他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连阿薇都能知道他却一无所知。但是对龙卷风的信任和服从让他把话压在心里，最后只能一遍遍的在心里问自己。

——你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没发现这段时间大佬情绪的变化，为什么没发现阿薇的欲言又止，为什么没看到大佬看陈洛军的眼神。

随着龙卷风拍信一脑袋的动作，信一还是绷不住的释放了自己的情绪，毕竟龙卷风在的时候，信一就永远是个孩子。

“大佬，我太笨了，我什么都没发现。”信一的声音哽咽

“对不起信一，是我有意要瞒着所有人，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我早点发现阿薇就不用受伤了，或者我可以替阿薇挡这一下。”

“你受伤，那我和阿薇一样会心痛。”龙卷风的手指穿过信一的发丝，揉乱了他的头发，“坚强起来，信一，雷二不会就这么算了，他还会有动作的。”

而命运此刻像是要验证龙卷风的话一样。

院长疯狂的跑进阿薇的房间，“张，张先生，医院外围了好多人，是冲你来的！”

信一的BB机也在疯狂的震动，信一扑向房间的电话。

“0723复机……926”

信一放下电话：“大佬，提子说城寨外也围满了人！”

——X——

狄秋离开医院后，给Tiger打了个电话，几句话讲了事情经过，没有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然后和保镖一点点走回自己的家。

Tiger接过电话后就点起一根烟，静静的抽完后，他掐灭烟头喊来了十二少。

十二少乐颠颠的进了Tiger的办公室

“大佬你找我？”

“我听说你新交了一个朋友…叫什么…陈？”

“陈洛军啊！”

“对，陈…洛军。”Tiger又叼起一支烟，十二少马上打开火机递过去。

Tiger深吸一口说：“你跟他很熟？”

“很熟很熟！”

“对你来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Tiger问十二少

“信得过的人。”

“那什么是信得过的人呢？”Tiger又问十二少

十二少垂眸想了一下。

“是我敢把命交给他的人！”十二小太阳一样的朝Tiger笑起来

“我知道了。”随着Tiger的呼吸，白烟缓缓升起

“大佬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我在想我已经习惯一只眼睛看世界了。”

Tiger不是不在乎，也不是习惯了，但是狄秋都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为了不让十二为难，他能放下那一只眼睛。

反正已经一只眼看了半辈子世界，没必要多给世界制造几个瞎子。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把我的眼睛给你，大佬。”

Tiger轻车熟路的给了十二一个肘击。

“臭小子！把你眼珠子好好留在你的眼眶里吧！”Tiger伸手给十二揉了一下被打的地方，又抬手附上十二的眼睛，珍惜又羡慕的摸了下。

“就当…你已经给我了，用你的眼珠子替我去看世界吧。”

十二正想去找Tiger哥黏糊，电话铃响打断了他，他只能笑着去接电话，那笑却随着电话接起而一点点消失。

“怎么了，臭小子？”

“龙哥说阿薇受伤了在医院，城寨也被围住了，现在城寨里没有多少人…”十二声音颤抖

“喊上王九，去城寨。”

Tiger即刻起身，十二紧随其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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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所谓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