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说,人是可以战胜怪物的,春天定可以。
莫妮卡孤身站在城寨外,用目光丈量这庞然怪物的悍蛮轮廓,一寸寸,不放过。
这是整个香港最疯狂的混沌之地,乌黑的淤泥下藏埋着枯骨和黄金。哪怕是在这样一个日照充足的午后,莫妮卡注视久了,也感到齿紧。
莫妮卡握了握包带,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敛下烦郁,继续等待着。
大约又过五分钟,她听到了两声俏皮的喇叭响,过于荒瘠的地面一旦被橡胶轮摩擦,就会生出一种类似焦糊的异味。它牵引着莫妮卡转身,移目,直到骑车的年轻身影,渐渐与他背后的寨楼重合,彻底占满莫妮卡的全部视线。
“你就是莫妮卡·黄?”他偏车停稳,英文发音意外地标准。
莫妮卡为之一振,不胆怯地直视、微笑:“是呀,你就是蓝先生?”
半长卷发的牛仔服青年咧着嘴咍道:“什么蓝先生啊?你讲话好似无线台。”
“……”莫妮卡似是哽住。
“我叫信一,寻常叫我就好啦。”信一目光从莫妮卡身上扫过,很快撤开。
其实莫妮卡也在观察信一。
他真的很年轻,宽大的牛仔衣像是随意扔挂在一颗孤松上,再配上张过于出众的面孔,不太似h社会。
似……莫妮卡点头微笑:“好呀,信一。”
信一偏首:“秋哥同你讲过啦,城寨的规矩。”
“是,”说着,莫妮卡便一板一眼地背诵起来:“不可以走大路外的条路,不可以在七点后出门,福利委员会的电话是……”
“OKOK,可以了。”信一伸手打住,嘟嘟囔囔:“果然是大小姐啊……”
信一明白,狄秋所说的那些规矩,只需要莫妮卡一个人遵守就好了。
他其实在外盯了莫妮卡很久。盯得小弟搞怪,直问他:“好看吗?”
倒也不是看这个。
城寨外从来都是荒芜一片,偶尔过几辆旧车,带来新鲜的响动。
信一却在莫妮卡身上看到绿意,她穿着宝石绿色的丝绸衬衣,头发与垂袖都被秋阳照得反光,腰身被马甲护住,看不真切,下身是一条茶褐色过膝长裙,两只手掌上还覆着同裙色的手套,左手一只箱,右手夹个包。
冤大头出街。
“信一,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我三点要同理事办入职手续。”
冤大头讲话又慢又清楚,笑容不改分毫。
信一应了声,拍拍后座:“走,我带你进去。”
“好,多谢。”莫妮卡将箱包递去,然后侧身踮足,轻巧地攀上。
“好啦。”摩托身的晃动几乎不可察,人却实实在在拉住了他的衣角,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气。
信一想:这女仔好轻,又好扰人。
油门声再次响起,莫妮卡被载住,朝九龙城寨挺近,她越看,越觉得那像一颗龙头。
龙的身躯埋在土下,高低参差的群楼是密集的齿牙,老旧的灯牌是混沌的复眼,通往里面的那条道路,是它的喉舌。
这只被锈铁、枯木与黑暗孵化的龙头,最后会被谁斩下?
1983年初秋,莫妮卡第一次,真正地进入城寨内部。
信一开得很稳,龙津道也还算平,一路直行过,间间像蜂巢般密集的铺档从莫妮卡身侧退,卖什么的,来不及看,只能靠鼻子嗅,像是消毒水味。
车停下来,信一提醒:“到站啦。”
莫妮卡跳下,还不忘从信一怀里拿过两只包:“这么快到,没看到大路啊。”
信一伸手指:“这条龙津路,就是大路,一直走,就到青年中心。”
巷道其实不窄,但如增生般的外摆挤占大半道路,浊水外流,人头攒动,无一处可落脚。
“你为什么要来城寨,就为做个区区青年中心副理事?”
被这样直白地问究,莫妮卡报以疑惑与沉默。
信一感到烦乱,偏他不能以盘问烂仔的方式让莫妮卡张口,于是他摊开手掌,边数边屈:“香港青年协会会员、少儿教育专家、赛马会名誉会员、伦敦教育学院一等学士……哇,第一次听,我觉得我帮你安排的房间都住不下这么多人。”
将这一长串报完,信一都服自己,感觉明天就能上大学。
莫妮卡只是摇头:“title嘛,都是他人给的,你想要都可以有。”
“我当然有,”信一腹诽:龙城第一刀,没你的长。
至于莫妮卡为什么要来,只因九龙城寨本身。它的存在背离了建设它的初衷,终有一日,会倒在多数人的期盼中。
拆迁、安置、重建、分流,每一寸,都是大肉。香港有无数人想摘龙头,却连入口都摸不见。
为了走通这条路,她老豆没少给狄秋送好处,要不是老阿叔鳏寡无欲,恨不得让莫妮卡当场认干亲,这还不算,城寨里能说话的阿叔也不止狄秋一个。
“对了,我都没有多谢龙哥安排,”莫妮卡拎起黑箱:“这是给他的谢礼……”
“不用啦。”莫妮卡手上拿空,信一已将黑箱接过,带路往里去:“龙哥只是个无聊的阿叔,一板一眼的,只会吓到女仔,不见也没关系,以后我会关照你。”
莫妮卡早有预料,也不失落,只从信一的风趣里,察觉到了戒备。
进入龙津路后,信一反倒话少,莫妮卡不问,他也不介绍,只是频繁伸手在包中摸索,却什么都没拿出。
莫妮卡猜他想抽烟。
沿街的人都朝莫妮卡投来目光,这倒使她找到理由公然地观察起来,龙津路上大多是食铺与卖货铺,但也不妨碍异味的飘出。
在这里,香水才是异类。
“信一哥,你条女?”
“收声啊扑街,这是青年中心老师黄小姐,我罩的。”
信一对几个过路仔笑骂道。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像是知道了黄小姐,二把手发话,城寨消息比水渠流的更快。
“对不住呀黄小姐,我觉得还是青年中心老师好记点。”信一懒散地说,他自如地走在路中,鞋面溅过污水也不在意,就像成年的狼巡视山林。
“是,这样就好啦。”
“不过老师一个月几多薪水,房租都不够,我还是搞不明白,你什么要来这里上班。”
说来说去,还是拷问。
莫妮卡有些倦了,张起大旗,摆明糊弄:“虽然辛苦,但很值得。香港百万青少年,个个都是未来的希望,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少年强则国强。”
信一转头,看向那张面孔,满口光正的话语,神情既不天真,也不认真。
她的眉很深,天生一双杏眼,像嵌在月牙里,眼神亮得吓人,嘴唇上涂着信一说不出名的红,血色好得像天天饮五红汤。
看得信一好气,他越气,手掌拍得越响:“哇,好了不起!我要是小时候这么好命,撞到你这种老师就好啦。”
然后信一手掌上就多了把糖,合都合不上了。
“现在撞到也不迟啊,来,请你吃糖。”莫妮卡抖动皮包,更开怀了:“别客气,细路仔都中意吃零嘴,我带了好多。”
丢!是拿他当小孩!
“喂,你……”信一倾身,想说些狠话,余光挂见卖鱼佬正向外泼水,他玩心起,将糖塞进裤兜,一把握住莫妮卡的手臂,装作要带她闪避:“小心!”
一扯一推,人却没动,不待信一应对,莫妮卡已从他臂下穿过,反将他抵在前,借那副宽肩将自己当得严严实实。
下一秒,水花激荡,褪色的牛仔布料上斑驳一片。
卖鱼佬真情实感:“呀,对不住啊信一,昨晚睡落枕,没看清楚。”
“有没有搞错啊?我看你不是落枕,是帕金森!”信一回骂,却并未真的动气。
卖鱼佬想了一会,两肩一耸:“可能二者都有咯。”
莫妮卡捂着嘴,还是笑出了声。
气得信一后面的路都不再同她讲话,等送到青年中心门口,才不情不愿说了句:“下班等我,带你去西城租屋。”
“好啊,多谢。”莫妮卡一直站在门口,直到信一的身影消失。
气闷与故作的吊儿郎当从信一面上消失了,他回身朝另个方向走,目的地是理发室。
城寨的路就多如毛流,如何走最快,已在刻信一的身体中。
“大佬,我打包票,这女人一定有问题。”进门后,信一将黑箱一抛,开口道。
二楼处伸出一只手来,稳稳将黑箱拖住,放在膝头:“怎么讲?”
“大小姐,进城寨像进自己家一样,好威风啊。”信一忍住没说的后半句是:明明我才系城寨少当家,却被衬得好似管家。
“她老豆房屋署的啦,全香港都是她的家。”黑箱的拉链被开启,楼上发出声冷静过头的慨叹:“哇,汤尼英盖,英国货,大手笔啊。”
龙卷风将烟掐灭,两手抱住全套的大师发剪,一支支抽出验看,评赞起来:“犀利。”
“秋哥好少直接插手这种事,这次为什么?”
龙卷风沉默一阵,才道:“你知道的,城寨总有一日会拆。”
信一却对这话题十分抵触:“当年三番几次都没有拆,很难的啦,还要很久。”
“多久?两年?十年?有差别呀?”龙卷风抱着理发套装,爱不释手:“多个朋友,多次选的机会。”
“大佬,不讲这个,就讲那个莫妮卡。”信一上楼,翘腿坐在对面:“她真的好可疑。”
龙卷风头也不抬:“你觉得她哪里可疑?”
“她家这么有钱,来城寨做老师,说什么,少年强就国强。”信一气道:“她意思就是,香港不强,就怪我们了?”
龙卷风道:“人家心善,仙女下凡,不行呀?”
“她指名要见你,也不怕你,没那么好心。”
“我知,亲自送礼上门嘛,我觉得她很有礼貌,是个好女仔。”
龙卷风怀里的剪发套装被信一夺走,他不满地抬眼,却无半点威迫的意思。
信一继续讲:“她一直看路边的铺档,记路,她还特别留意过三个人,瓦罉陈、狗肉潘、还有牛杂铺的阿润,好巧啊,他们三个都是重刑犯,都杀过人。”
龙卷风无言,沉凝之气如海上的浪般压过理发室,他转头看去,琉璃上,鬓角的花白色很是扎眼。
他伸手去捡烟,信一却并未噤声屏息,对接下来所说之事也十分怨念:
“她力气也好大,刚才一下,就把我薅住了。”
信一愤愤从兜里抖出糖来,丢进口中咀嚼,以此泄愤。清甜的蜜瓜味四散,暂时盖过了室内旧留的烟气。
龙卷风站了起来,伸手拍拍信一的肩膀:“照看好她。”
“我知。”信一不认同,却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上次火并,三个人都没有把你薅住,下次演像点。”
“龙卷风,烫头!”
“来了,哇你好急啊梅姨,跟女婿吃饭啊?”
龙卷风絮絮叨叨下了楼,信一一个人僵在原处,嘴里还剩半颗没化完的蜜瓜糖,可他分明闻到了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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