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九盯上时,莫妮卡会生出一种对自我认知的错位感,就好像她只是一只动物、一盘水果,而非一个人。
莫妮卡转动眼珠,上下一扫量,才似恍然忆起:“是你啊。”
王九原本也以为自己忘了。但在看到莫妮卡的背影时,竟然立刻将她和赛马场上那个花枝招展的富家女对上了号。尽管她今天只穿着水洗蓝牛仔衫加一条茶色工装裤。
那风格不免让王九想起了信一:“一个人呀?你男朋友没陪你?”
莫妮卡睇了王九一眼,嗔怪道:“玩玩而已,算什么男朋友?又不是十八岁,哪有这么纯情。”
说完就要转身走,王九手插衣兜,再次用肩将莫妮卡抵住:“你来这里干什么?”
“买珍珠啊。”莫妮卡脱口而出。
尖沙咀的确有收珠的档口,因出珠量大,价又不贵,颇受女人欢迎,听说近来还搞起定制生意,许多充门面的富婆也爱来档口淘珠。
王九又问:“你买到中意的了?”
“……”莫妮卡沉吸口气,缓缓将包打开,竟真的从里面取出一方丝绒盒,打开后,莹白的珍珠项链正安然卧在滚槽中:“怎么样?正宗南珠,颗颗都大过十点位,不比澳白差哦。”
王九终于将目光从莫妮卡的脸上移向那盒子,那串圆滚的白珠很亮,该值不少钱,女人会喜欢,他还想思考,却被莫妮卡的自说自话打断:
“我想用它配卡梅奥的手雕牌,应该很好看才对,嗳,我觉得你也很配珍珠,”
王九怔住,半眯的眼中闪过一线震惊——莫妮卡竟然会主动把天聊到他头上。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不急也不怕,自来熟地像是和哪个老友吹水:“热带风本来就惹眼,会跟金项链打架,喧宾夺主,我看配珍珠正好。对,你可以配巴洛克异形珠,想买的话,我可……”
“闭嘴啊。”
王九的声音骤然沉压下来,不复轻佻,莫妮卡适时闭嘴,他才侧身,让出了离开的路。
香风随着莫妮卡的离去逐渐变淡,王九的倦怠也到达顶端。他本不觉得莫妮卡出现在这里是个巧合,蓝信一的女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们接了城寨那对倒霉母子的单后现身尖沙咀,这很怪。
所以王九过来试探。但越试探,失望的也是他自己。那个车厘子一样鲜亮的女人正在迅速失色,就像他的记忆一般。
无聊。王九将宽肩一耸,事没做完,想女人有点早。他很快也收了心,往码头内走去,肉票没到之前,还能吓吓那对卖亲的兄弟玩。
届时,一辆黑色轿车从他身边擦过,王九霍然被定住身,回头瞭望,切齿咬牙:“丢!敢撚耍我。”
王九朝着盯守的马仔高声斥令:“都是死人呐?开车追!”
有一辆最先发动。经过时,王九飞身入窗,一脚踢走开车小弟,把住那方向盘,如脱缰的疯狗般追咬着莫妮卡的车尾而去。
“痴线,收珠店五点就闭市了。”
莫妮卡余光挂住后视镜,推杆换档,足下缓缓往油门踩。天色已渐黄昏,码头水岸如血浴一般,黑色轿车竭力挣脱那被余晖吞噬的命运,头也不回地逃入香岛将明的霓虹臂弯之中。
“老师……”车速平稳提升着,蛋仔越发感到不安:“我们不见舅父?为什么掉头开?”
“钱嘉生。”莫妮卡郑重地叫过蛋仔大名:“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住。”
“无论等一下发生什么,你都不准喊,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身后的车追的很紧,莫妮卡尽量简短道:“你爹地是警察,现在有坏人追杀你,就是后面那辆车。我们现在去庙街就安全。”
但真的能这么顺利?
一阵刺耳的笑声透过车窗骚扰着莫妮卡的耳朵,身后的三辆车在夜间的马路上横冲直撞,视交规为无物。不多时,便贴近了莫妮卡的车,有一辆最劲,已然贴在后尾,一旦被追上包夹,逃无可逃。
莫妮卡聚精会神,将档推满,朝着最近的弯道急甩,借力又甩开一截,莫妮卡听到身后撞响剧烈,车灯也熄灭下去,威胁暂时解除。
“好险啊。”
顺利穿过三个街区,莫妮卡打灯看指示牌,正想往左驶,却见刚才消失的那辆车鬼魅般地从左逆行而来,只能猛打方向盘,被迫往右开。
庙街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再次绕个大圈,莫妮卡手心直发汗。
更糟的是,右边的街宽逐渐收窄,尽头俨然是条车辆禁行的羊肠小道!
两声喇叭响高亢地发出嘲讽,身后的车反倒提速,不要命地朝着莫妮卡的车尾撞了过来。
“癫佬!”前方形同绝路,刹车又来不及,莫妮卡只得咬牙偏向,主动让自己这边撞上了近旁路灯。
拧开车门,莫妮卡跌跌撞撞从驾驶侧挤出,拉开外侧蛋仔车门,松了安全带,将他抱下来:“有没有事?”
蛋仔发着抖,咬牙忍着泪,摇了摇头。
不远处那辆车打开了车门,王九走在最前头,身后跟了三个马仔,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尚未褪去的兴奋。
莫妮卡一把将蛋仔掩在身后,站直了身体。
“开这么快做什么?想加入Theodore Racing?”王九不急于上前,反而叉着腰,恣睢乖张。
莫妮卡已无心同他虚与委蛇:“你究竟想想干什么?”
“小姐,讲道理好不好呀?是你,抢了我的肉票。”王九躬下身,如逗狗般拍了拍掌:“别浪费大家的时间啦,将那个小崽子给我。”
“把他交给你,他还活得了吗?”莫妮卡道:“买凶杀人,他们给了你多少?我出双倍。”
马仔立刻道:“九哥,她都知道了,不能让她活着。”
“嗱,你听到咯,”王九告状一般,将马仔推向前:“不是我说的,是他说要把你一起灭口,乖啦,把那小子给我,说不定你还跑得掉。”
“……”没得谈了。
莫妮卡用手心按住蛋仔的脑顶,将他转了过去:“蛋仔,看到有光的方向没?一直跑到那条街上去,十二在那里等你。”
“老师……你怎么办?”
莫妮卡轻拍在蛋仔后脑勺上:“我说过的,听话,走。”
蛋仔想起莫妮卡在车上的交代,咬咬牙往身后的小巷跑去。
莫妮卡移步至巷口正中,两只手套如褪去的茧皮,剥落下来:“老师我呀,送他们去见先人。”
“九哥,她……”
“怎样?砍人还要我教?”王九不上反退,靠在车前:“她要当菩萨,那就成全她的功德咯。”
三人闻言,立刻朝着莫妮卡冲来,莫妮卡垂手而立,眼光瞥过,两人持械,一人赤膊。
头一人近前,挥棍往莫妮卡头上击去,却被反掌折挡,拧手折腕,偌大身形被迫下压,裂响伴随惨叫,铁棍稳稳落入莫妮卡手中。那人还想挣扎,只见一记穿心脚,再无知觉。
此时,王九动了,他急奔而来,衣衫斑斓,长发过面,口中呜嚎如笑如泣,犹如夜叉附身。
莫妮卡刚解决完剩下二人,便见一记降龙腿往胫骨而来,撤步偏移,手中棍顺势当胸一抵,直击剑突骨。剑突护心,碎裂后反扎心脏致死,可王九不躲不闪,生生吃下一棍,自他身上发出了难以置信的锵硬之声。
莫妮卡不迟疑,铁棍接着又往头、腰等地方去,皆击不穿,打不破。
“啊哈哈哈……怎么样?够硬吧?”
“外功……”铁棍打不动,更非莫妮卡所长,她即刻丢下铁棍,用脚跟拨远,走马站中,起手问路。
咏春以“仇”字为诀,对王九,正正好好。
王九拳腿重若雷霆势起,眼看将要落中肉身,莫妮卡偏能躲闪开去。
怪笑如恶咒萦绕在耳边,王九步步紧逼,掏手锤腹而来,莫妮卡见他指型怪异,不敢硬接,于是后手摊伏而下,以寸劲打肘髎,击中时,王九的速度有所阻滞,然收效甚微。
一次不行,就多几次!
莫妮卡拳如蜂针,掌似清风,既快又密,连打后果然王九身形有所僵直,趁这抢来的先机,莫妮卡一步踩上他肋,当胸连打,日字冲拳。
“哈哈……”王九的癫笑在胸腔受击的震动中更显低哑、怪异:“用点力,你刮痧呀?”
“刮你老豆!”莫妮卡正欲摊掌击喉,顷刻天旋地转,一个滚身后,反被王九死死压在地上。
一捋发缠上莫妮卡的颈,墨镜后逼视的眼,如抢食的鬣狗般猩红:“打够没?”
促热的呼吸烫上发肤,莫妮卡汗出沾背,恶声恶气:“打你,我打不够呀!”
莫妮卡顶膝借力挣脱,一个鲤鱼打挺,往通往庙街的窄巷奔去。
王九随后如蝙蝠般掠进暗巷,伸手欲抓莫妮卡后心,鬼叫不断绝:“赶狗入穷巷,等你咬我啦。”
四仔将浇汁的咕咾肉盛入餐盒,装了有足足半碗。
莫妮卡不喜食甜,四仔正好改良过酱汁,胸中跃起些隐秘的期待。他端着饭菜上楼,照例放在门口的凳上。
然而从黄昏到黑更,他未听到楼道传来任何响动。
“还没回来?”
平时如果莫妮卡不拼饭,一早也会贴上门条,今天许是临时有事,可惜了。
四仔平常地揣测过后,照常晚休,关门前,特意留了一盏灯。
然而陋巷无灯,只有王九发出的逗狗“嘬”声。
他一边长驱直入,一边偏耳倾听,欲捕捉莫妮卡仓皇奔逃的动静,然而莫妮卡并未如他所想,早已在巷中落定,竖起食指:“Shhh,what a bad puppy.”
王九听不懂,只回以一记推山掌,莫妮卡就着那掌拍手抢攻,招招打向筋穴。
小巷不过五尺宽,大开大合的拳法被地形挟制,腿法再难施展,王九的金刚指接连打入墙体,石灰漫扬,如烟如沙。
戳指,收手,王九又受莫妮卡几记拳掌,反复受击的几处筋穴,泛起阵阵难耐的酸痒。
然而王九浑身似有铜皮,只退不伤,莫妮卡甩他不掉,干脆以攻代防,蛇形掌上下翻飞,贴身短搏。
乱腾腾的猩狞之色舔舐过王九的面孔,不过十来招,竟渐渐跟上了莫妮卡的速度,反有压制之势。
莫妮卡心愈紧,快打快思:外功强劲,要攻下此人,必得找到罩门,罩门……她脑中冷不丁出现王九眼下那道疤。
半夜戴墨镜!领悟间,莫妮卡偏身傍马,虚架臂肘,王九半点不让,两袖于拉扯间扯裂、争锋。
莫妮卡一手假意杀颈,一手直取王九面门。
标指!
右手标月,莫妮卡将寸劲聚于掌尖,墨镜一击即飞,摔成几片玻璃渣。
温热的,粗糙的皮肤触感犹在,莫妮卡摸到了那道疤,却同时与一双无伤的、大睁着的下垂狗眼猛不丁地平视。
瞬目之间,莫妮卡的手腕如被铁钳拖拽,猛力向后一掰,臼声裂响,莫妮卡口中不禁溢出痛呼。
“捉到你啦。”
就着莫妮卡的伤手,王九将她往后一搡,提脚直踹,那具软韧的身躯径直向后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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