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阿诚是让郭骑云那一组的两个后辈押到教导所的。
押送车上就他一个犯人,门一敞开,郭骑云探进头来瞅了瞅。
换了粗布犯人服,头上胡乱裹着绷带,渗出一点血色,缠不牢,松开那一段遮住了小半边脸。
郭骑云见阿诚坐着不动,吆喝了一声:“怎么着?还得我扶您?”
犯人下了车,还没习惯拷着双手,身子打晃,郭骑云不情愿地搀了他一把。
过了门前哨、警戒哨,横穿操场。
四下无人,郭骑云才低声说:“减刑复议的材料交上去了,我在检察厅有同学,叫他至少拖个把月。”
“驳回减刑的机会有多大?”阿诚问。
“不大。”郭骑云一笑,“不过教导所缺个像样的医生。”
可是,教导所真要留下锦云,黎家鸿准得跳脚,阿诚想。
“我同锦云说了,她说她自愿留下,多久都行,就是想见一见黎叔。”
黎叔不在了,锦云还不知道。疏忽了。
阿诚目光一转过来,郭骑云就矮下去:“……我也同她说了。”
医务室在操场西北角的独栋小楼里,门口有人拦下他们,说一天只看三十个,满了。
郭骑云凑在那人耳边,余光瞥着犯人说,当街械斗、袭警,押回厅里,还说是我们给打成这样的,来验个伤,留个见证,省得给你们找麻烦。
那人上下打量阿诚一回,让开了身子。
地方不大,一道隔帘,约莫十个人等在外头,阿诚站在最后,里头的病人出来,隔帘拉开一线,锦云就认出了他。
下个病人掀开隔帘往里一迈,愣了一下,冲医生鞠了一躬,又撤回来。小声和几个认识的嘀咕,怎么哭了。
整个屋子立时静下来,帘后,许久,听见几声压低的啜泣。
隔帘又拉开,锦云立在一侧,接了病历,病人又照样来去。
等到傍晚时分,医务室就只剩下阿诚一个。
锦云一圈一圈揭开他头上的绷带,并没有伤,阿诚端正地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没有开口,她又找了干净纱布,把他的额头重新裹好。
“他们答应给黎叔治病。”锦云说。
有许多话想问,可她一句话,都回答了。阿诚等她说下去。
锦云收好病案,递过一杯水来。阿诚接了。她踱到窗前,侧立着望了望天色,就转过脸来,轻轻地对阿诚说话。
她说,从前黎叔在医院,没见过有什么人探病,有一晚忽然来了一伙人,说是白山行动组共事过的。
那晚她夜班查房,特意在门外多站了一会,听见这伙人同黎家鸿提起了白山事件。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开出条件,让黎家鸿当品格证人,证明黎叔私下坦白过,当年曾经蓄意破坏对战演习。
女子说找人看过黎叔的病历,只要黎家鸿答应下来,她就有办法把黎叔治好。
黎家鸿拒绝了。他说,父亲不是那种人,不需要坦白什么。
女子说这关乎你父亲的性命,你怎么做得了主。
黎家鸿就反问,这也关乎孤儿院那些孩子的性命,你们怎么做得了主。
交易没做成。一伙人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清理当晚的监控画面,就这样发现了站在病房外的锦云。
他们来找她。她对他们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锦云说出事那天,镇消防厅救援队和几个军人曾把北林西路那间小诊所的伤员移送到镇医院,她见过黎叔,因为不是本地人,所以记得很清楚。后来才知道,他是白山行动组的要员。
考上国家军用医药研究院以后,她查到了黎叔的资料,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又有颅内血管病变,退役后的去向也不难查到。
她对那伙人说,白山事件了结得轻描淡写,可是母亲把命都搭了进去,她辞了研究院的工作,跑到社区医院当护士,只想等黎叔醒了,问个明白。
天色已晚,操场周围的灯都亮了,接着,是监视塔上的探照灯,明晃晃地横扫而过,锦云停下来。
阿诚等了等,说:“那伙人调查了你,相信了你的话,于是放弃了第一个方案,让你以复仇的名义袭击那些要员,这样一来,警察厅一抓到你,白山事件就会重新曝光。”
“他们答应给黎叔治病,你觉得值得一试,又怕他们加害黎叔,所以监禁之前,叫郭警官不时去看看?”
锦云点头。她说,按计划是三次袭击,应该还有一名遇袭者,汪曼春。她家门显赫,又是国防部要员,出了事,一定是大事,可是汪芙蕖中止了这个计划。
“和黎家鸿谈条件的人,拟定这个计划的人,都是她?”阿诚问。
锦云说,是。
明楼猜得不错。
阿诚想,汪芙蕖不许侄女受牵连,又得让白山事件重上军事法庭。看来,王天风就是这么复职的。
锦云又说,执行计划的时候,就没见过汪曼春了。同她配合的那些人有组织,有上下级关系,可是,不像国防部的人,也不像军人。
郭骑云来接阿诚出去。
阿诚走了几步又站住,探照灯扫过来,一回身,锦云还立在窗边,他于是向窗上问:“你和黎家鸿是在那间小诊所认识的?”
雪亮的光里,锦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黎叔在白山执行任务,黎家鸿寄住在小诊所?”
锦云扬了扬唇角,摇头说:“黎家鸿,是孤儿院的孩子。”
阿诚静立了一会,由着郭骑云押走了。
锦云还是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她和黎家鸿是在孤儿院认识的。
记得那时,他叫小满。
是个雪天,钢琴在弹,孩子在唱。小院墙角的大梅树上头,开了一枝梅花。小小几朵煨在枝头雪里,红灿如灯。
小小的锦云站在树下,小脑袋使劲儿仰。
小满攀在墙头,小手使劲儿够。
碰着开花的那枝了,枝条一抖,一树的雪,白茫茫飞了满头。
小满又爬了两爬,撑着身子,攥住那一枝。
墙头积雪扑簌簌地掉,树下锦云小声叫着,当心,当心呀。
小手一撅,梅枝折下来了。
小满身子一歪,裹着雪,从墙头骨碌下来。
一团雪扑向锦云,她眼一花,等醒过神来,两个人都跌倒在雪里了。
梅枝小心地擎过来,半枝是花,半枝是雪,泛着淡香。
“你叫什么名字?”
“锦云。”
两个小人在雪里对卧。她拈住梅枝,细细看着,好不喜欢。
钢琴停了,得跟母亲回家去,锦云很不舍。
“以后都来么?”
“得等到下回上课。”
“那我叫大梅树等你来了再开花。”小满殷勤地说。
锦云点了点头,笑了。
下回上课,大梅树又开了几朵,只找不见小满。
嬷嬷说,出水痘,正关着,别去。
小家伙是让程老师抱着,一路小跑送到诊所的。
他发着高烧,梦着一场大雪,大梅树开得满枝红红的,像着了火。
锦云趁母亲不留神,悄悄牵了牵那只滚烫的小手。
在梦里,小满扑向了那一树的花,在花都烧成火之前,救下了一朵,浅浅的,小小的,攥在手心凉凉的。
没有梦了,他睡得很安稳。
孤儿院出事那天下着雪。
锦云在小诊所,等着母亲散课。
真冷,她呵了呵手,不肯进屋,就坐在过道椅上,抻着小脑袋向门口望。
她盼着,兴许小满听说她病了,悄悄跑来看她。
雪在门外空空地落,台阶上一行脚印也没有。
雪光那么亮,锦云望着望着,眼睛渐渐睁不开了。
风从很远的白桦林吹来,风很大,好像白桦树成片成片伐倒的声音。
小诊所还是静静的,锦云打着瞌睡,梦见大梅树开满了花。
消防车开过北林西路,人声像杂草一样,叽叽喳喳冒出来,拦不住,竟爬上台阶,穿过门缝,挤在过道上。
锦云抬了抬眼睛,一下这么多人,来去都是急匆匆的。
一声巨响,门撞开了,有人抱着个孩子,几个护士跑上去,一拥。
锦云跳下过道椅,这伙人簇拥着孩子,从她跟前一掠而过。
她的脚冻僵了,追着护士的白衣,一步一步捱到急诊室。
围着好多人,锦云踮着脚也瞧不见孩子的样子,只瞥见他的小手垂下来。
小手脏兮兮的。白的是雪,黑的是火,红的是血。
红的,是一朵梅花攥在手心,浅浅的,小小的。
锦云站在那儿,身边人来人往,扯得她东倒西歪,碍事,可是,没人看见她。
镇医院的担架把孩子抬走了。
母亲始终没有来。
锦云搭着急救车跟到镇医院,是第二天白天。
她穿行过好多白衣,跑过好多条廊,推开好多扇门,一床一床找一个手心攥着梅花的孩子。
傍晚,有个军人抱着个孩子,乘着乱,疾步离了镇医院。
绷带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小手在军人肩上颠了几颠,梅花掉在地上,早就蔫了。
锦云追到路旁,看着军人把孩子抱上车,开走了。
阿诚侧身掩入北林西路9区24号。
门在风里,吱呀吱呀来回荡了几荡。
天光不晚,也只照见几步远。
这间小诊所,静止在多年以前的那个时刻,紧急的样子还在,消毒液的气味也在。
左边取药,右边挂号。阿诚往右拐。
地板上结着霜,有几处霜白稍浅,是一行足迹,不久前有人来过。
阿诚摘下处方座上厚厚的一叠挂号单,掸了掸,几乎没落灰,是不久前有人细细点数过。
他抱着一线侥幸,黎家鸿在这儿找到了锦云的挂号单,或许,他还能找到另一张。
阿香说过,有个出水痘的孩子,曾经同他关在一起,后来,是程老师送去医院的。
阿诚想,找找这个孩子的挂号单,看看他的名字,去镇医院,查查这个名字的病历,他在白山事件中活下来了么?后来去了什么地方?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他记不起来的孩子,就是所有谜题的答案。
挂号台上,并没有这样一张挂号单。
阿诚又拉开几只抽屉,在凌乱的纸笺杂物中找了找,一无所获。
真有这样一张挂号单,又找不到的话,就是黎家鸿把它一并取走了。为什么?
天色渐暗,落了雪,门又在吱呀。
阿诚屏息听了听,有人进来,脚步轻而缓,大约是在害怕。
他一步迈出去,把人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提灯也扔了,让阿诚一把捞在手里。
“阿诚哥!”是阿香。她一边捂着心口抱怨,一边拎着篮子向阿诚示威,“又吓唬我,要是晚饭扔了,看你吃什么。”
阿诚去接篮子,让阿香一躲,落了空,她夺回提灯,挂上屋角的衣帽架,小屋一下亮了不少。
“你怎么来了?”
阿香把篮上的格子布揭开,铺在挂号台上。
“老梁来了,说你在这儿,本来要一道看你的,让孩子们缠住了。”
一碗炖菜、一碗红烧肉摆上桌,篮里还有几个馒头,一条手帕包了几块点心。
在白山,什么都逃不过梁仲春。阿诚笑了笑:“老梁,快成妖怪了。”
阿香抢了头一筷子红烧肉,数落着说:“你才是妖怪,回来了不回家,往吓人的地方跑。”
两个人都饿了,一人拿了一个馒头,顾不上说话,不一会,菜就下去了一半。
红烧肉还有一块,两双筷子打架,斗了几回合,阿诚别住另一双筷子,问:“上回你说,关我的地方没有窗户,那出事那天,我不是砸碎了窗户才得救的?”
阿香噗嗤一声笑了:“阿诚哥,真当自己是妖怪了。是救援队救的你,救上来的时候,像个出土文物。”
阿诚手上松了劲儿:“救援队怎么知道那儿有出土文物?”
“我知道呀。”阿香不急着抢那块肉了。
“人家听你的?”
阿香又掰下小半个馒头,向炖菜碗里,蘸饱了菜汤。
“当然不听。我就站在快塌了的地方,一直哭,谁也拉不走。”
阿诚好一会没说话,终于,夹了最后一块红烧肉,滚满了肉汁,往她的馒头上放稳了。
提灯留在衣帽架上,阿香回去之前,把那包点心塞给阿诚,又翻出几块牛奶糖,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阿诚哥,你别回孤儿院住了,夜里暴风雪要来,大雪封了路,你就得待上好几天才能回去了。”
北林西路9区24号又静止了。
雪夜就要降下,许多不知名的声音,在这间小诊所外攀援,敲打。
提灯孤零零亮着,此时的小屋,和孤儿院关着阿诚的那一间很像,阿诚不知道。
他拎了提灯往外走,想着,得赶上今夜最后一班火车。
“阿诚哥哥,下雪了。”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阿诚一回头,小满就站在屋子中间。
是多年以前的小满,出水痘的那个。
阿诚顿了顿,朝他走过去。
两只小手捧在半空,接了一会,递在阿诚跟前。
“是雪,你看。”
小家伙在手心舔了一口,好像他真有一捧雪。
“白白的,凉凉的,比馒头还好吃,比米汤还好喝,阿诚哥哥,你也尝一口。”
阿诚望着小满,摇了摇头。
小满原地转了一圈,又嚷:“雪下得真大,积得真深,阿诚哥哥,你会打雪仗么?会堆雪人么?”
阿诚只好又摇头。
小满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团了团,朝阿诚掷过来。
“阿诚哥哥,你怎么不躲,我都打中你了。”
小家伙踮起脚,掸掸阿诚的衣裳。
阿诚明白了。他像小满那样,也团了一把雪,向他投去。
“打不中,打不中。”
小满好快活,伸开双臂,呜呜叫着,像一只小飞机,绕着阿诚跑开了。
他教阿诚,手里团一团雪,怀里还得掖着两团,头一团打脚,第二团打头,末一团朝身上去,准没错。
那天,阿诚立在挂号室,儿时的记忆回来看他。
他和小满在不下雪的储物间里,打过一场雪仗。原来雪的记忆,都是小满给的。
阿诚找到那家小面馆了。
还没到饭点,小馆空着,他猜了猜明楼常坐的地方,挑了窗边那一桌。
点了两碗叉烧拌面,拨明楼的电话。这儿离得不远,等他下来,面就好了。
他想对他说,明楼,找到看雪的孩子了。那孩子什么都好,只是缺一个哥哥,不,两个。
明楼。
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接起来,却没说话。
阿诚心头一紧。电话打得不是时候。
他叫了一声明长官。
“你算什么东西。”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裹挟着长久积压的怒意,在耳边炸开。
阿诚没有马上回话。
“借着我的设计,爬到我头上发号施令。”
这是一个从没遇到过的紧急状况。阿诚想,他出了什么事?身边有什么人?
“你爱上哪儿发号施令上哪儿去,在我这儿想都别想,见都别让我见着你。”
最后明楼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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