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视角
龟山樱溪精致最美之处,一条清溪蜿蜒流过,白云在天,繁花遍地,清泉怪石,罗列其间,亭台楼阁,错综有致。洞府幽绝,人行其中,几不知今世何世。
在如此清幽的仙境,往往无人敢大声说话扰了安宁,却偏偏有人喋喋不休。
苏樱放下手中的藤草,问坐在另一边的少年:“花无缺的脾性最好相与,竟能把你气成这样?”
江小鱼愤然:“他好相与?他好相与的话我就不会在这儿了!”
“喝茶要太平猴魁,喝酒不超过五盅,太辣不吃太甜不吃,过午不食过酉不食,一件衣服不能穿两天,连睡觉都不能超过辰时!你说,这世上还能找到第二个人,像他这么多规矩吗?”
“既然如此,你们何必整天在一起?”
江小鱼笑了笑,未置可否。
苏樱柳眉微蹙,更加疑惑:“所以你来这儿究竟要做什么?”
江小鱼道:“我想向苏大神医讨些烫伤药膏。”
“你烫伤了?”
江小鱼不说话。
“烫伤药镇上药铺多的是,为何问我要?”
江小鱼摆手:“因为你医术高超啊……总之一两句说不清楚。”
苏樱对此来了些兴趣,“你们吵架了?”
江小鱼又不说话。
苏樱心里已有计较。果然很快花无缺也来了,手里提着两份点心,一份是给苏樱的。
“花公子有心了,你来就好,不用带东西给我。”
花无缺颔首,“举手之劳而已,苏姑娘帮过我和小鱼儿,聊表心意。”他又道,“小鱼儿,我给你带了核桃酥。”
苏樱听见江小鱼轻哼一声,走过去接过油纸包,嘴上却道:“你不是说过午不食么,现在都未时三刻了。”
“你午膳没吃几口,现下肯定饿了。”花无缺的笑如春风和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让你不高兴的规矩,不提也罢。”
苏樱拿着点心去了厨房,顺带取些烫伤药,留他们在外面说话。如果没看错的话,花无缺的手腕红了一片。
行走间,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是魏无牙收养的孤女,走过的地方不外乎樱溪和天外天,更多的时候只她一人住在樱溪。
她与江小鱼花无缺相识,也才几个月。那时第一次见江小鱼,助他进天外天,不过是觉得有趣,没想到就这么从魏无牙手下救起伤重的他,“捡”回了樱溪。
江小鱼那么一个爱自在的人,天天被关着,急得又吵又闹。苏樱却很欢喜,有人陪她,总胜过一个人。江小鱼吵够了,闹够了,只能老老实实留下来养伤。
那段时日龟山很是热闹,捉了恶人谷小魔星,又来了位移花宫少主。
花无缺风姿卓越,那怕受了伤,待人依旧彬彬有礼,和江小鱼一点都不一样。
但她和他二人的初见,都藏着阴谋诡谲。
为了应付几位不速之客,直到入夜,苏樱才带着食盒去见江小鱼。
“他是移花宫的少主,风度翩翩,文武双全,你要是被他勾走,那真是你天大的福气啊。”
“那你和他是朋友吗?”
“本来是可以做朋友的,现在……只能是敌人了。”
因这“敌人”二字,苏樱想错了一些事。
“如果花无缺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江小鱼和她分开前,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再见时,是在一处阴暗潮湿的喇叭洞。
“你知不知道,这药发作起来有多难受?”
江小鱼回答得没心没肺:“不就是毒药,我倒要试试有多难受。”
“纵然江玉郎阴险狡诈,但你早看出这是一个陷阱,对吗?”
江小鱼反问她:“那又如何?”
苏樱越发不解,急切想得到一个答案:“如果他的陷阱比这个更傻更坏更阴毒十倍,你还要往里钻吗?”
“花无缺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
江小鱼笑嘻嘻地说:“他不重要,难道你重要?”
这一瞬间,苏樱像是被人抽去一半的魂魄,脸色煞白,怔怔地说不出话。
回想起来,那时她跳下喇叭洞伤了脚,心里又气又急,并没有懂他的意思,否则也不会有决战前的毒酒之局。
除了治烫伤的雪花膏,苏樱还拿了些常用的药,他们游历在外,总有应急的时候。
等苏樱回到院子里,他们相对站着,面上有些窘迫和不自然的红。
她顿时想把他们打出去了。
花无缺似是察觉到她的忧愁,走前特意多劝了几句。
“往事已矣,来者可追。苏姑娘若有什么不便与外人道的,不如出去走走,见了众生天地,心绪自然就开解了。”
苏樱:“花公子这话,像是颇有经验。”
花无缺轻轻笑道:“我也曾有困于囹圄的时候,但有了心里更要紧的,与之相较,那些也不算什么了。”
苏樱向他福了福身:“多谢。”
说来有缘,他们三人的成长环境各异,但抚育他们长大的人,同样都少了真心。
喜欢和爱,容不得一点造假和算计,恰恰是花无缺保有那份最难得的真诚,让他慢慢走进江小鱼心里。
苏樱聪慧通透,却也花了很久才想通这个缘由。
-
再次见到他们,是一年以后。去岁,苏樱走出樱溪,和铁心兰结伴同游,回来以后就在龟山镇上开了家医馆。
这天深夜,医馆的门被敲响,苏樱带着美梦被打扰的火气打开门,看到浑身是血的江小鱼和花无缺。
双方都没预料到会在这般情形下见面,稍稍惊讶片刻,苏樱连忙让江小鱼将人带进屋,点亮烛火着手给花无缺治伤。
花无缺强撑着清醒,现下沾了床,几乎立刻昏迷过去。
“是什么人伤了他?”
江小鱼握紧了拳头,呼吸有些沉重,“我们在山谷遇到了四圣和他们豢养的死士,花无缺左肩上的伤是朱雀砍的,剑上有毒,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毒。”
苏樱铺开纱布,敷上解毒药粉,一边打量着江小鱼:“那你呢?”
江小鱼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她在问自己的伤势,便答:“皮肉伤,不碍事。”
苏樱替花无缺处理好伤口,用清水洗了手,说:“肩上的伤不碍事,只是这毒我没什么把握,似乎是一种古法秘方,先用药压着,明天我去天外天查一查古籍。你的伤需要我帮忙吗?”
“我自己来吧。”江小鱼盯着花无缺青白的脸,心弦更加紧绷起来,严肃的神情让苏樱觉得陌生。
她指向堂内的架子:“内服外敷的药都在那里,上完药好好休息,我在后面的屋子,有事就来找我。”
去天外天之前苏樱又来给花无缺诊脉,推门看见江小鱼守在花无缺床边打盹,一只手抓着花无缺的手,连睡觉时眉心都未曾舒展。
苏樱不打扰他们,悄悄退了出去。
她在天外天翻了许久的医术典籍都没用头绪,最后在魏无牙的手札里发现了。
手札里零零碎碎记载了十二星相许多秘事,也包括这味毒药的配方和解法。此前苏樱从未见过这手札,想来魏无牙活着,也不会让她知道。
解药的药方里有一味芝兰草极为难得,幸好库房里还有一株完好的,苏樱将其小心翼翼收在怀里,又到后山上采了些新鲜草药。
回去时花无缺已经醒了,江小鱼用医馆后面的小灶煮了粥,也给苏樱留了一些。
苏樱今日将医馆歇业,花无缺身上的毒有些特别,虽有手札的配方,但调配起来还需斟酌,她需要时间专心做这件事。
医馆只有一间房,花无缺只能睡正堂给病人用的床榻。三人偶尔说说笑笑,倒也和谐。
江小鱼帮她打下手,但更多的时候心思还是放在花无缺身上。苏樱第一次见他那么有耐心地对待一个人,锋芒尽收的他,有种别样的温柔,像极了花无缺。
苏樱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江小鱼,哪怕是在樱溪朝夕相处的半个多月。那时江小鱼充满了防备,又怎么会对她敞开心扉。
她所看见的花无缺和江小鱼,不过是他们展现的冰山一隅,真正的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我什么时候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花无缺愣了愣,“苏姑娘说笑了。”
以他们的关系,即便在一起,断不能昭告天下的。
“等花无缺好了,我请你下馆子,好酒管够。”江小鱼说。
她又道:“要城里最大最好的那家酒楼。”
花无缺服了解药,毒性虽解,但因着药效发起低热,这是排毒时的正常现象。苏樱以为对花无缺来说,这点小病痛根本不算什么,怎奈她没想起人是会变的,尤其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
花无缺发烧,说身上没力气,偶尔咳嗽一两声,让江小鱼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直言苏樱的医术不靠谱。
苏樱自然是不服气的,可花无缺对她轻轻笑了笑,眼神里包含着千言万语。
苏樱瞬间就领会了,却又巴不得自己没懂。
她叹气道:“许是剑伤的影响,身体还有些虚弱,为免病情加重,小鱼儿,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好好照顾花无缺。”
刻意说得严重些,果然江小鱼对花无缺更上心了,恨不能替他受了这苦楚。
谦谦君子花无缺骗起人来,也像模像样的。
去药材间时角门没关,苏樱不由得听到了几句话。
“……需你陪着。”
“我一直在陪你啊……”
“别闹,当心传染……”
“……剑伤又不是风寒,不会传染……亲一下心情好,病好得快。”
苏樱捂着耳朵险些抓狂。
于是她用上了最好的药,花无缺退热之后,将两尊大佛“请”出了医馆,只准看病时再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过了一日,江小鱼又寻来,说花无缺情况不好。
苏樱赶去看了看,按理说毒性已解,不料却有反复之势。她斟酌半晌,才敢断定是朱雀改了药方,按着原来的方子,便不妥了。
但十二星相奉为绝密的药方,不是那么容易猜透的。
“若要解毒,你有几分把握?”
苏樱蹙眉凝思,开口道:“不到四成。”
江小鱼深深地看了花无缺一眼,沉声道:“照顾好他,我去找朱雀。”
苏樱拦在他面前,“你去哪里找?”
“就去遇见他的山谷。他伤了花无缺,应该能想到我会去找他。”
苏樱抓住他的手腕,“你们两人都不能全身而退,那里必定危险重重,你不许去!”
江小鱼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强压的情绪让她觉得害怕。
“如果花无缺醒了,我该怎么说?”
“瞒不过,就实话实说。”江小鱼推开她,拿上花无缺的剑离开得匆忙。
果然这对兄弟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花无缺醒来知晓江小鱼为他寻药的事,不出意料要去找他,苏樱劝阻不了,还得来一句令人眼眶湿润的话。
“若是不幸……请苏姑娘将我们葬在一处。”
江小鱼许是预料到花无缺一定会来,沿路都留了标记,找他并没有费太多时间。
他们赶到时,江小鱼击杀了最后一个黑衣死士,并没有什么四圣朱雀的影子,周围横了七具尸首。
江小鱼的衣衫被染红了,雪亮的剑身饮了血,在夕阳下泛出妖异的光。
他看见花无缺的那一刻,手中的剑落下,腿一软跪坐在地。花无缺上前蹲下身,轻轻抱住他。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没有拿到解药。苏樱叹了口气,低头的瞬间,瞥见土地上一片深褐色,看清后才发现,那是被人刻意踩碎的药丸。
这里发生过什么,苏樱已经猜的**不离十,难怪江小鱼要大开杀戒。她拨开碎石泥土,将药末拾进帕子里,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苏樱,别捡了。”
江小鱼伸出左手,掌心里是一颗碎成两半的药丸。“朱雀把药丸倒在地上踩碎来羞辱我,绝对想不到有漏网之鱼。”
他的眼眸里恢复了神采:“花无缺,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
有了这一粒药丸,找齐配方就不难。
过了十来日,江小鱼果真履行诺言,晚上请苏樱在当地最有名的一品居小聚。
因着是给苏樱的答谢宴,点菜都紧着她的口味,包间的一角还摆着谢礼,弄得怪神秘。
那二人略坐了坐,菜还没上齐,江小鱼说要先走,让花无缺陪坐。
苏樱猜不出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也算是个好机会。
“花公子,我有个问题埋在心里很久了,可能有些冒犯,不知当不当讲?”
苏樱本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他们彼此相熟,也不必如此客气,只是接下来的问题不是她该问的,却又按捺不住好奇。
花无缺:“苏姑娘但说无妨。”
“男子之间心生爱慕并不稀奇,可你们之间却多了一道兄弟之名,那便是世间罕见了。我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情感,和寻常的男欢女爱究竟有何不同?”
花无缺愣了神,对她所问有点意外,过了一会儿才浅笑道:“我想,应该是没有差别的。不知苏姑娘是否清楚,我和小鱼儿的初识,并不愉快。”
苏樱:“心兰和我提起过一些。”
即便有所耳闻,可她认识他们的时候早就不是敌人了,二人敌对的样子,苏樱想象不到。
“同世间其他有情人一样,我和小鱼儿也是在相处中了解彼此的,这跟我们的身份无关。即使后来得知了血缘关系,只会让我们的羁绊更深。简单来说,大约就是……”
“非他不可。”
花无缺一番话说得平静,苏樱却无端觉出了种如水般温柔而又震撼人心的力量。
“时候差不多了,苏姑娘请看窗外。”
苏樱沉思间顺着他的话向外看去,满天流光溢彩的灯火,一声长鸣,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引得游人驻足欣赏。
苏樱被赠予这等惊喜,不禁眉开眼笑。江小鱼给烟花点了火,很快回来,三人小酌几杯后,花无缺江小鱼同她告辞,一刻不愿耽误地去过二人世界。
她向花无缺提出的问题,曾经问过江小鱼一次,江小鱼的回答不像花无缺那么文绉绉的。
“何必想这么多,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只要是他就好。”那时他贱兮兮地笑,“怎么,你也想找个人成婚了?”
世间的情感大抵便是如此,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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