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便下起大雨,此时雨势转小,但仍然透着沁骨的凉。黑夜沉沉,古城里在风雨的掩饰下,几乎听不见异样飒飒声。雨水打在屋檐上,顺着屋檐流淌而下,却被横空飞来的一把大刀狠狠劈碎。
夜色中一抹身影晃过,那刀擦着衣摆深深砸进瓦片中,紧接着几片飞刀袭来,砸碎脆弱的屋瓦。江小鱼躲过致命几击,飞速落下并穿过院子登上一旁的高高墙。
墙外是一处极陡峭的土坡,坡下密林如漆黑的无底洞,追杀的人见他已到穷途,纷纷用箭弩搭在墙头瞄准。江小鱼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足尖轻点,护着右肩的伤滚下土坡。
其中武功最高的那个也追着他跃到土坡。
江小鱼在密林里穿梭,指尖在袖中探了探,将最后一枚暗器藏在手心,藏在树后只露出半边身子。
未经修理的枝叶层层叠叠遮挡了雨滴,黑衣人放缓了步子,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持着火折子,竟还勾起了嘴角,仿佛胜券在握。
“江湖规矩,你拿了不该不该拿的东西,要么老老实实交出来,要么我用你的人头回去复命。”
江小鱼紧盯着他的脚步,声音丝毫不乱:“可我不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怎么办?”
黑衣人声音很冷:“那只能恕在下无礼了。”
江小鱼:“左右丢的东西是你主子的,不是你的,而且今夜来追的人在我手上折了好几个,咱们各退一步,你带着剩下的人回去,想必他不会怪罪,我保证永远不出现,不会让你露馅,如何?”
黑衣人盯紧依靠的那棵树,话里多了分狠意道:“好主意……可惜呼啸山庄的暗卫从来只听主上的命令。”
那边只是沉默,他只当江小鱼是将死之人不愿再做挣扎,把火折熄灭扔在地上,缓缓举起长刀对着江小鱼的颈项。江小鱼手中的暗器才要出头,只听一声痛呼,黑衣人被人从身后击中,栽倒下去。
来人悄无声息,然而他武功再高,也不能在这雨夜里赤手空拳对付纷飞的弩箭。
江小鱼避开右边的,又不慎被左方的箭头擦破皮肤,紧接着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来人带着他冲出密林,来到悬崖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几个黑衣人紧赶着到崖边,低头望去,水面只有雨水的波澜。
-
潭水仿佛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入体的箭矢上涂了麻药,江小鱼的意识随着身体在水中反复浮沉而逐渐涣散,他咬着牙被人牵上岸,岸边有个山洞,靠在石壁上看着花无缺脱下两人湿透的外衣,又拾来干树枝生火。
“从没见你穿过一身黑,这趟值了……”
来不及得到回应,他终于还是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意识模糊间隐约听见了恶人谷叔伯们的吵闹声,鼻翼下飘过缕缕药香,舌尖竟也不合时宜地尝到了药的苦涩。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覆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江小鱼张了张嘴,发现药味是真的,原来花无缺给他喂了一颗解毒丹。
“……没有,不算噩梦。”
火堆里枯枝燃烧发出噼啪声,洞外雨已经停了。肩上的箭被拔出,伤势也简单处理过。江小鱼问:“什么时候了?”
花无缺答:“还有一个时辰天亮。”
江小鱼点点头。花无缺穿了身束袖的夜行衣,衬得整个人高挑颀长,他先前脑袋晕乎乎的,此时倒是眼前一亮。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按理说我引开那些人的时候,你应该还在呼啸山庄的客房。”
“直觉,”花无缺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你从聚宝阁里偷了什么?”
江小鱼笑了笑,“那东西本来就不是呼啸庄的,怎么能用偷呢。”他抬手在胸前摸了摸,脸色微变。
花无缺拿出一个做工精妙鱼符,“你在找这个?”
江小鱼松了口气,心落在实处:“这枚鱼符,本该是龙回城、呼啸山庄和天归阁轮流掌管的,今年轮到龙回城。有传言说呼啸庄主想登上空悬多年的两岳盟主之位,他占着鱼符不肯交,可谓是司马昭之心。”
花无缺会意,接着他的话道:“三派轮流掌权,意在制衡。你想把鱼符送去龙回城?”
“不用我们亲自去。世间有一个门徒遍布天下,天亮之后把东西交给他们,明天就能收到鱼符到达龙回城的消息。”
这样的门派在江湖上必然鼎鼎有名,花无缺稍稍思索,说:“丐帮?”
江小鱼轻轻眨眼,算是默认:“灵宝阁丢了鱼符,我们两个又都不在山庄,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是我们拿的。”
“你要做什么都该告诉我,而不是一个人犯险,你可知……”花无缺思及当时的情形,还是心慌得厉害,语气也多了几分责备。
江小鱼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伸手抓着花无缺的手腕,声音低低的:“我原本想查探好了告诉你,哪知道灵宝阁的守卫那么多,用香迷晕了十个,又来了二十个……反正人都被引来了,我就顺手拿了鱼符……”
花无缺的脸色却越发沉了:“第几次了?”
“第二……三次……”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鱼儿难得缩了脖子。
花无缺转身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往火堆里添枯枝。
江小鱼:“我们的行李怎么办?”
花无缺出来得急,身上只带了荷包和金疮药解毒丹,还有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
因为换了夜行衣,丹药和玉佩藏在里头一件衣服里,两人的荷包都在坠崖时丢了。
花无缺:“不要了。”
“那我们岂不要露宿街头?”
“不会的,天亮以后找间客……找户农庄借住两日,找个大夫帮你治伤。”
“行,听你的……”江小鱼喘息几瞬,揉了揉了作疼的太阳穴,“花无缺,说实话,我现在感觉挺不好的……”
花无缺急忙摸了摸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淋雨落水加箭伤,已经让他烧得浑身滚烫了。
“很难受吗,能不能撑住?”
江小鱼闭着眼睛,语调带着浓重的鼻音:“头晕,你让我靠一会儿。”
花无缺伸出手臂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一时间心里又酸又痒。
天亮后二人出山找到一户农庄,夫妇二人带着七八岁的儿子,都挺和善,听了解释就让他们暂时住下,还贴心地收拾好房间准备了吃食。
江小鱼的伤耽误不得,花无缺将他安置好就去了附近镇上。
小镇没有大城镇热闹,店铺不多,当铺只有一家。花无缺走进去,掌柜立刻拿了把纸扇迎上来。
掌柜是个人精,看花无缺虽然穿得潦草狼狈,但周身的气质是掩盖不掉的,殷勤道:“公子要什么?”
花无缺拿出玉佩放在桌上:“当东西。”
掌柜敛了笑意,接过玉佩翻来覆去打量片刻,又偷偷看了眼花无缺,像是很为难:“这玉佩做工不错,可值七十两。”
花无缺并不打算告诉他玉佩的来头,只道:“请掌柜细看。”
他的话没什么深意,无形中却有种不容反驳的威压。掌柜硬着头皮左看右看,说:“最多八十两。”
花无缺皱眉:“这是上等和田玉,少说也该价值一百两。”
掌柜的脸色当下便不怎么好看:“公子的玉佩虽是好东西,可我们这儿都是小村小户,开价高了,未必有人收的起,某家可不做亏本生意。公子若急着用钱,我出九十两,或者四十里外的三源典当行,公子自便。”
花无缺收了九十两,忽然反手从那掌柜手里夺过扇子,合拢压在他肩上。
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扇子仿佛轻点在肩膀上,却让人丝毫动弹不得。
花无缺道:“玉佩请掌柜给我收好,改日我来取。”
这掌柜是个极贪财的,保不齐有人出价稍高些,玉佩转手就会被卖出去,须得敲打让他知道轻重。
掌柜果然不惊吓,慌忙点头应了。
有了钱,花无缺在镇上请了大夫到农庄,回医馆拿药时走了一趟西街。
西街是镇上最贫苦的地方,鱼龙混杂,乞丐也多。
他假装不经意落下一块烧饼,缩在街角昏昏欲睡的乞丐们登时醒了,冲上去抢这块烧饼,唯有一个年轻些的小乞丐倚在墙头,手里捏着半块冷硬的馒头。
花无缺走过去蹲下身,说:“我想请贵派替我送一样东西。”
小乞丐目光一凛,正色道:“什么东西?送去哪里?”
花无缺在他面前放下一个油纸包,“鱼符送去龙回城,多谢。”
此地的百姓都知道鱼符的重要性,小乞丐打开纸包看了一眼,里面果真放着鱼符和银两。他问:“我如何信你?”
“我知道贵派有传递消息的门路,你只要把东西交给你的上峰,告诉他这是从呼啸山庄灵宝阁里取来的,他们一定会相信。”
花无缺看着小乞丐飞奔离去的背影,竟然生出一瞬空荡荡的迷茫。
江小鱼自小跟着万春流,身体很好,平时鲜少生病,这回受伤喝药,更是左推右挡不愿意。
“太烫了,放着放着,我一会儿喝。”
“明明一点都不烫。”
“……太苦了,真不想喝。”
“有蜜饯。”
江小鱼讶异于花无缺油盐不进准备万全,正绞尽脑汁想托辞,岂料花无缺拧眉像是咬牙切齿道:“你还是听话一些吧,哥哥。”
“……什么?”江小鱼瞬间愣住,怀疑自己发烧将耳朵烧坏了。
花无缺端着药碗,面不改色:“你说过只要我喊你哥哥,什么都答应,我喊了,快喝药吧。”
江小鱼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他兄长怎么突然想起这一茬来,只好闷头喝了药。
如此忙活一通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花无缺先前买了吃食,又给江小鱼煮了粥,他吃完便睡下了。
花无缺守在床边小憩,骤然惊醒时,握着他的手发觉热度退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已近三更,月色在云层之后若隐若现。花无缺已无睡意,给江小鱼掖好了被角,就起身出了房间。
夜凉如水,四下寂静,农夫一家早已熟睡。花无缺坐在院里的木凳上,回想这两天的遭遇,那种恐惧的感觉似乎还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思忖时他总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玉佩,如今只摸到一片空。花无缺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自己非常珍视的玉佩就这么被送去当铺换了钱,以一个过于低廉的价格。
昨晚在山洞里,除了担心江小鱼的伤势,更有身无分文寸步难行的忧虑。
江小鱼曾经说他“不食人间烟火”,那时花无缺觉得他说的不对,只因他也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员,没什么不同的。
而今多了这番感受,便是一步步尝到愁喜百态。说来当玉佩这件事,也是他急着找大夫,慌不择路了。但其实也没有更快更好的方法。
热度退下后,江小鱼睡觉不老实的毛病又找上门来,翻身去够身边的人,却摸到床榻一片冰凉。睁眼在屋里看了一圈不见人,只好披上衣服起身,推门就见花无缺怔怔地坐在院子里。
江小鱼快走到近前,花无缺才察觉脚步声,上前拢紧江小鱼的外衣,急忙道:“夜里凉,你还病着,跑出来做什么?”
江小鱼从衣服里伸出手抓住花无缺的手,冲他挑了挑眉。花无缺反应过来想收回手,却被紧紧握住,“三更半夜不睡觉,吹了多久的风?”
花无缺紧抿着唇,拉着他回房去,江小鱼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有心事,在想什么?”
花无缺淡淡道:“没想什么。”
“哦。”江小鱼眨下眼,扯了扯他的腰封,“那你的玉佩呢?”
“……”
“买药买衣服买吃的,当了多少钱?”
“……九十两。”
“多少?九十两?!”江小鱼气得甩开花无缺的手,忿忿道,“那玉佩最少能卖三百两!从小戴到大的宝贝,我都替你心疼!”
花无缺不禁怀疑自己:“小鱼儿,我是不是很没用?钱袋丢了,我想不出办法,连当东西都没有好价钱。”
江小鱼啧了一声,“哥,你怎么会这样想?要来钱快,那的确是最好选择,你没有错,就是收你玉佩的那家当铺……太缺德。”
他执起花无缺的手,又笑道:“你是移花宫的公子,从来没有为钱财困扰过,所以你不必怀疑自己做得不够好,人都想着十全十美,可我却不希望你有一点点的负担。在我这里,你不用事事周全。”
“从前我听人说,真心爱慕一个人时,他的一切都是刚好。那时我不懂,只觉得这话颠三倒四云里雾里。花无缺,现在我想再说一遍,小鱼儿喜欢你。”
花无缺呼吸一窒,眼眶微微红了。
江小鱼见状笑意更深:“这么肉麻的话我只说一次,你可要牢牢记住。”
花无缺恢复了情绪,嘴角微挑:“好,每一个字都记住了。”
江小鱼心下又甜又喜,此时一阵凉风过,不由打了个颤。
花无缺一矮身,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走回屋里,放到床上,自己也脱了衣裳躺下。
江小鱼当即靠过来,心道有花无缺在睡觉最舒服,一面又开口问道:“过几天我们去一趟呼啸山庄吧。”
“好。”
“你不问为什么?”
花无缺:“我们和鱼符一起消失,山庄的人势必要搜查我们的行李留作证物。等鱼符到达龙回城的消息传来,呼啸山庄做贼心虚,不会追究我们拿走鱼符的事,行李肯定能拿回来。”
江小鱼:“到时候就能把你的玉佩取回来。”
花无缺睁眼看着他:“怎么比我还急?”
“我关心你啊。”江小鱼在黑暗中摸索着吻住花无缺的唇,随后道:“我听说发烧的时候里面很热,要不要试试?”
花无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伸手在江小鱼背上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快睡!”
发热的人皮肤较往常更敏感,江小鱼嘶一声,身子挪了挪,寻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花无缺睡了。其实他就是嘴上撩拨,动起真格他第一个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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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帮兄弟的脚程很快,第二天下午鱼符送到龙回城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江小鱼也不再发热,二人给农户夫妇留下了一点银子告辞离开。
下榻客栈,总算可以好好梳洗一番。江小鱼肩上还缠着绷带,不能在浴桶里泡着,擦洗之后,花无缺用余下的热水帮他洗头。
江小鱼歪着头,花无缺站在他看不见的方向,热水沿着水瓢缓缓没过发根头皮,丝丝清香窜入鼻尖。
指尖的力度恰到好处地揉搓头皮,舒服到令人喟叹,周身血流似乎也变得通畅了。
“花无缺,你怎么这么会照顾人啊,照顾人的本领比你的武功还要厉害。”
花无缺顺过江小鱼后颈的发丝,温声道:“那还是武功高些比较好。”
江小鱼微阖眼眸,想到自己从前说——
「别人都羡慕你完美无缺,可你缺的也太多了」
现如今花无缺真能当得起“无缺”二字,他所缺失的都在过往的一点一滴里慢慢补上,补全了花无缺的,也补上了他自己的。
他用手按了按胸口,发觉这里的情感已经强烈到不知何处安放。
清水冲洗之后,花无缺用干帕子给他擦头发,发现他有些走神,就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以前的样子。”江小鱼向后伸手接过帕子,一点一点汲着头发,“缺心眼得让人讨厌。”
花无缺闻言失笑:“为什么?”
“当时你为了保下江别鹤,完成了慕容家的三道题,我气得恨不能冲过去揪着你的衣领,问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花无缺挨着他坐下:“看来我还要多谢江公子嘴下留情,没有当场冲过来骂我。”
江小鱼也一板一眼同他演起来:“花公子客气。不过那第三题的解法,当真令人佩服。”言语间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花无缺听出了那稍许情绪,又偏偏假装听不出:“除了取巧的法子,在下也的确可以掌力隔空劈开那马车门。”
“你——”江小鱼转头看过去,正对上花无缺的眼睛,心莫名跳的快了些,“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也罢。”
“嗯,不提了。”花无缺也知那段经历对他们而言并不算愉快,却不知江小鱼在那时就已为此动容,早就不再有芥蒂了。
江小鱼知他隐忧,就勾了勾他的手指,眉眼俱笑:“无缺,你真的很厉害。”
花无缺慢条斯理地将捋起的袖子放下,语气意味深长:“小鱼儿,你这两日总说我的好话,莫不是接下来就要捉弄我。”
江小鱼不服气:“我是这种人吗?”
花无缺贴在他耳边,用气音轻声笑道:“怎么不是呢?”
江小鱼耳朵一瞬酥麻,抬手攥住花无缺的衣襟,咬牙道:“看来你对我没有当面骂你这件事深表遗憾啊——”
花无缺顺势捧住他的脸,送上一个珍视而不带**的吻。
从前他的心海里只开一种花,江小鱼来过以后,这里人间四季,万千荣华。
“小鱼儿,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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