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恶人谷又下雪了。
漫天的鹅毛大雪,落在手指、落在鼻尖,忍不住发抖。整个恶人谷银装素裹。白雪覆在屋顶、树梢、小路,衬得屋前那几盏大红灯笼愈发鲜艳。
江小鱼坐在屋檐下,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看着它缀在掌心,慢慢融化。
“小鱼儿。”
“杜伯伯。”
杜杀拎着酒坛,给他一个白瓷碗斟满,“陪杜伯伯喝一会儿。”
江小鱼无有不应。
杜杀找江小鱼喝酒,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目光深沉的目光糅杂了说不清的情绪。
江小鱼道:“每次恶人谷下雪,我都感觉这里和以往不一样了。”
杜杀问:“如何不一样?”
“特别安静,特别美好,好像天大的事也不算大了。”
杜杀就着酒坛仰头豪饮一口,没有说话。
好在江小鱼早已习惯了他模棱两可的态度,继续说:“杜伯伯,你知道第一个来到恶人谷的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但他一定是一个枭雄,是世间最潇洒的人。”杜杀说道,“只有真正胆色过人的人,才能面对自己的一切,随心所欲,纵横而行。”
江小鱼听的一知半解。几片雪花飘进酒碗,他猛地一惊,赶紧喝了,追问道:“怎样才能成为这样的人?”
杜杀:“如果你足够强大,就有可能。”
他站起身拍了拍江小鱼的肩膀,转身走到雪中。
·
雪停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些,昨夜一场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暖炉中的碳火还有点余温,寒风钻过门缝悄悄溜进来,爬上床榻,透过棉被侵入皮肤。
江小鱼作了很久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将手伸出温暖的被窝去够衣架上的衣服。
当然没有成功。
他就这么找到了赖床的理由,裹着被子一滚,踏实地睡起回笼觉。
屋外的风声、隔壁小孩的嬉闹声似乎吵了些,江小鱼掀开被子的一角,眯着眼看外面的光亮。房间里的窗子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半扇,风吹进来,混杂着腊梅的香气。
“起床了。”
江小鱼重新蒙着脸,隔着被子说:“我睡着了。”
睡着的人说自己睡着了,真稀奇。
花无缺上手握住他的脚踝往外一拉,江小鱼瞬间清醒了。
“花无缺!”
“时辰不早,该起了。”花无缺说。
他穿了件金丝缂面衣衫,看起来很喜庆。
江小鱼仍旧负隅顽抗:“除夕早上多睡一会儿,晚上好守岁。”
花无缺只能替他盖好被子,甚为可惜地说:“既如此,李婶送来的银丝卷就不给你留了。”
“等等,”江小鱼叫住他,手肘撑在床上冲他一笑,“你帮我拿进来呗。”
花无缺:“守则第六条……”
“不许躺在床上吃东西。”江小鱼打断他,“我懂我懂,这就起。”
移花宫四季如春,花无缺小时候没见过雪,如今住在江南之地,四季分明,倒也见了许多场雪。
只是他看着小鱼儿塞给他的扫把有点懵。
“为什么要扫雪?”
江小鱼哭笑不得,顿时觉得他有些傻:“现在不扫,等雪化了,地上滑,走路摔个鼻青脸肿。”
“而且,今天不扫的话,明天就不能扫了。”
花无缺不解:“这又是为何?”
“大年初一扫雪,会扫掉一年的运气。”
花无缺想了想,点头道:“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还有很多,”江小鱼笑道,“扫完一起贴对联!”
-月
今晚月色很浓,树影人影都清晰地照在地上。江小鱼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又仰头看看月亮。自从来到海家班,他每晚都在院子里练功,从月缺到月圆。
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花无缺衣袂飘飘的身影。
他曾称他为“小白脸”,但这何尝不是一种称赞,花无缺那张脸,的确够扰人心神的。
论武功、名誉、谈吐,花无缺都已无懈可击。
越这样想,那个人的身影越是清晰,他腾空挥出一拳,想要把眼前那团影子打散,又像是泄愤。
嫉妒的感觉像在烧心,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恶人谷混的如鱼得水,能有这样一个人来恨一恨,也是好的。
可他又何尝不羡慕花无缺,初入江湖便是少年英杰,不用费心竭力心思用尽,一招制服那些宵小,何等快意。
而他需要多久去追赶?
·
夏日炎炎,屋子里实在闷热,两人吃了饭就在院子里乘风。
江小鱼躺在躺椅上打扇,看花无缺坐在桌子边解华容道。
无缺公子月下眉目如画,不管过了多少年,他总能为之心动,赏心悦目到足以满足那点爱美之心。
当真是非常惬意的,如果没有蚊子绕着他飞。
他挥着扇驱赶嗡嗡乱叫的蚊子,好奇地去看花无缺解题的成果。
“就快好了。”花无缺说。
“要我说,根本不用那么麻烦,”江小鱼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把木块拆下来,拼成想要的结果不就行了。”
听到有这种“捷径”,花无缺手一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江小鱼不动声色帮他把剩下的几步走完了。
“快点回去吧,这里蚊子太多了。”
花无缺:“哪里被咬了?”
江小鱼给他看挠红的手腕。
江小鱼招蚊子在恶人谷是出了名的,一到夏天,哈哈儿和屠娇娇都抢着带他,因为只要有小鱼儿在,他们一定能睡个好觉。
“我不服,明明我们待在一处,为什么蚊子只咬我一个人!”
花无缺:“也许……”
江小鱼:“明明孪生亲兄弟,为什么你不招蚊?爹娘实在偏心。”
花无缺无奈道:“也许是巧合。”
“你去年也这么说。”
于是花无缺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小钵熏香,“我幼时也总受蚊虫困扰,所以睡前宫人们会先点香驱蚊。”
“有用吗?”
花无缺仔细回忆一番,慎重点头,“我觉得有用。”
可不知是不是江南的风水格外养人,也养蚊虫,甚至养得它们格外强悍智勇,不仅不怕熏香,还专挑脖子和脚踝叮。江小鱼不想打扰花无缺安睡,只能任其肆意妄为。
第二日,出远门路过江南的黑蜘蛛顺道来拜访,本该与好友会饮畅谈的,谁料黑蜘蛛瞥见江小鱼颈间的印子,突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江小鱼奇道:“老弟,许久不见我,你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黑蜘蛛同慕容九夫妻和睦,又是最早知晓他们关系的几人之一,一下子被那痕迹扎了眼,不敢再瞧,只能支支吾吾小声提醒道:“小鱼儿……你你你、脖子…你们……”
“脖子?……你说这个呀。”江小鱼在脖子上轻轻挠了几下,“昨晚有只蚊子一直绕着我飞,害我大半晚没睡。”
他会过意来,睁大眼睛瞪他。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黑蜘蛛现在已经粉身碎骨了。
黑蜘蛛松了一口气,“我家用的一种风轮,上面是摇扇,下面是木桶可以放冰,机关推动风轮转起来,屋里又凉快又没有蚊虫。”
江小鱼:“听起来不错。”
“当然,我娘子设计的。”黑蜘蛛颇为骄傲,“不如我把设计图给你摹一份。”
“不必了,”花无缺端着茶壶姗姗来迟,出口就帮江小鱼拒绝了一样好玩意儿,“小鱼儿贪凉,有这样方便的东西,他半步都不肯出屋了。而且他定会用冰块冰水果,吃多了又要不舒服。”
江小鱼又转头瞪花无缺。
黑蜘蛛很会看眼色。根据他多年观察,此二人之间,小事听江小鱼的,大事听花无缺的,而诸如此类关乎江小鱼身体的事,是头等大事。
他很夸张地叹气一声,说:“我突然想起来有事,先走了啊,下次再聚。”
累得他大热天,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江小鱼被花无缺戳穿心思,自然是不快的。
花无缺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香囊,还没碰到他,江小鱼就立刻退开,“别离我那么近,热。”
花无缺只能把东西塞给他。
江小鱼放到鼻尖下闻了闻,有薄荷和许多草药混合的清香。
“驱蚊香囊我以前也做过,没什么效果。”
花无缺道:“是苏姑娘给的药方,今天刚配好,不试试怎么知道。”
江小鱼抱着尝试的心态戴了几天,果然有用。
-风
今日的龟山镇格外热闹,东街的赌坊里,贩夫走卒、世家贵族汇聚一堂,为赌局添上一注。
少年踏入赌坊,四下观望一番,问旁边的灰袍男人说:“老哥,你们在押什么呢?”
男人说:“押花无缺和江小鱼的决斗谁能赢,赔率一比一百。”
“一比一百?!”
“那当然,花公子是移花宫少主,前些时候大败慕容世家人尽皆知,和他比,赔率当然高。”男人给他一个“你连这都不懂”的眼神。
少年不忿道:“那你们也不能如此小瞧他的对手!”
“岂是我们小瞧,你看,押花无缺的赌桌早就堆满咯。”
而另一边尚有余地,赔率越高,风险越高,少有人敢轻易下注。
男人问:“小兄弟,你要押江小鱼赢?”
“不,”少年取下满满当当的钱袋放在赌桌上,“二十两,我赌花无缺赢。”
夜晚的风有些大,窗户门板被震得吱呀响,店主在店里支了床铺,打算连夜守着这些银钱。
又传来笃笃的叩门声,他打着哈欠开门,来了位穿披风的姑娘,身后一个小厮牵着马车。
“您位是来……”
“下注。”姑娘一招手,小厮从马车上抬下来两个木箱。
“这儿是五千两,我来替我们公子下注。”
“押哪一边?”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说:“押江小鱼。”
店主诧异了一瞬,拱手道:“敢问公子名姓,若赢了,也好将银钱奉上。”
“不必了。公子说,明天赢来的钱全部交给一个叫江小鱼的人。”
秋日凉风习习,本该是个舒爽惬意的季节。两个押镖的小哥停在一户农庄前,热得满头大汗。
“江小鱼江公子在不在?”
等了片刻,一个额头带疤的少年从院子里出来,“你找我?”
“江小鱼是吧,我们是镇远镖局的,你的银两送到了,请在这张纸上画押。”
江小鱼一头雾水,“谁送来的?”
“龟山镇的万户庄。原来有二十五万两,其中一百两是我们兄弟俩的路费,所以现在总计二十四万九千九百两。”
江小鱼迷迷糊糊画了押,看着抬进来的五个木箱,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什么?”花无缺进屋来,也被这些白花花的银两吓了一跳。
“万户庄送来的。可它不是赌坊么,为何平白无故送钱给我,肯定有诈。”江小鱼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面色渐渐凝重。
“万户庄……”花无缺垂眸思索,随后说,“可是二十五万两白银?”
江小鱼点头,手臂搭上他的肩,“你怎么知道?”
花无缺道:“因为是我同庄家说,我们这一战……平局。”
“你押了多少?”
“……五千两。”
“平局,赔率减半……”江小鱼转念一想,抬头与他对视,“你押我能胜出,又让赌坊直接把钱送到我这里,兄长,那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花无缺自知被看破,不敢久视他的目光。
“我也押了二十两,赌你赢,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赢。”江小鱼逼近他,在耳边轻声说,“你敢赌这么大,也是因为你知道我会赢,给我五十万,未来几十年吃穿不愁,你想的可真长远。”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花无缺心跳如鼓,想要逃离却被人死死按住了。
“花无缺,你告诉我为什么。”江小鱼第一次这么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花无缺喉结一动。他听见自己说:“你不妨猜猜看。”
江小鱼眨了眨眼,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他收回这个过于迫近的姿势,保持兄弟挚友间该有的距离,然而下一刻,一只手却被人握在了掌中。
就连他整个人,都被拥入了花无缺的怀抱。
熟悉的檀木香让他有些心热,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人牢牢扣住了,没有一点退路。
“小鱼儿,我承认我那时,确实有不太好的想法,但那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长在移花宫的漂亮木头终于开了窍。
“后来我对开赌局的人说,是平局,没有谁胜谁负,也没有一死一生。但这不是实话。”
江小鱼抬手环住花无缺的腰,声音轻快含笑,“实话是什么?”
“我下的那一注,就是实话。”
“其实我早就输了。”
-花
恶人谷成片的花卉并不多,都在后山,是些又小又白的野花。江小鱼偶然间得了一株腊梅种子,栽到花盆里,精心养着。他害怕恶人们发现,就藏在一间无人的小破柴房里。
一日阳光明媚,他把腊梅挪出来晒太阳,等回来时,花骨朵全被掐了,土壤里不知被浇了什么水,没几天整株花都枯死了。
后来他养了两只兔子,从手掌大小养到白白胖胖,可爱非常。
某天晚上和恶人们一起吃饭,饭桌上多了一道荤菜,他尝不出是什么,顺嘴问了一句。
李大嘴说:“兔肉啊。做饭的时候厨房里跑来两只兔子,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
江小鱼脸色一白,捂着嘴跑出去吐了个昏天黑地,险些把心肝脾胃都吐出来。
他三天没吃下饭。从那以后,再也不养什么东西了。
·
江南四季,花朵绿植种类繁多,处处皆是生机。
花无缺第五次抬头,江小鱼还在摆弄面前那盆栀子花。
他诚恳发问:“这花到底有什么来头,值得你看这么久。”
“没什么来头,隔壁李婶侄女开的花店,最近流行卖这个。”
花无缺点头,“李婶人好,平时也关照我们良多,确实应该照顾一下她家的生意。”
江小鱼用帕子擦了手,走到桌前,弯腰用手肘撑着桌面,笑说:“栀子是同心之花,刘令娴不是有首诗:‘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
“好。”花无缺依然埋头看账本。
江小鱼:就这样?
他深知开窍的木头依然是木头,没有点破,回身把花盆挪到外面。
大概稍过一刻,书房的窗沿被敲了敲,花无缺循着声音看过去,江小鱼推开窗户,斜斜跨坐在窗台上,手里端着一盘红艳艳的樱桃。
花无缺半是无奈地笑起来:“走窗户很好玩吗?”
“好玩,平时不常做的事,总是有趣的。”
江小鱼语声清亮,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就如春日树梢上沐浴着阳光的新叶。
他跳下来挨在花无缺身边,挑了颗红亮的樱桃喂给他。
花无缺对这等关心和投喂很是受用,并悄悄将其列为不可不做的风韵雅事之一。
就这么喂了几口,江小鱼估摸花无缺放松了警惕,突然拈起一颗果盘底下的青梅,打算刺激一下这不解风情的人。
还说了句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你人虽不在移花宫,每个月却有人把账本给你寄来,再贴心也没有了。”
花无缺果然被骗到了。一口咬下去,酸涩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不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他拼上此生最大的修养与定力,把果核扔到盘里,装作若无其事,接着回答道:“她们一直做的很好,我不过多看一眼而已。”
江小鱼歪头看了看他,却见花无缺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顿时觉得奇怪,“哥,刚刚那颗樱桃好吃吗?”
花无缺勾起若有若无的笑,“很甜。”
甜吗?
江小鱼拿起一颗青梅塞进嘴里,刚尝到味儿就吐了出来,猛灌了一口花无缺喝一半的茶水。
“怎么这么酸啊!”
花无缺低头闷笑了片刻,看起来愉悦不已,“小鱼儿,青梅有生津止渴、平心静气之效,多吃一些有好处。”
“花无缺!”
花无缺站起身,负手而立:“嗯,怎么了?”
江小鱼双臂抱胸,促狭一笑:“盘子里还有五颗青梅,这样的好东西,我看着你吃,不吃完今晚不许回房睡觉。”
花无缺微微蹙眉,问:“真的要吃吗?”
“必须。”
“正好,张府二公子邀我明日共游,今天就去他家借住一晚,顺便尝尝张小姐的手艺。”说着,竟真的像要出门。
江小鱼轻哼一声,转身背对着他:“张小姐做饭如炼毒,张大公子吃了她做的桂花糕,连夜请了大夫。”
说要去张府只是开玩笑,花无缺本想倒杯茶水,视线扫过窗外的栀子花,才发现有两朵竟是同茎的。
江小鱼正等着花无缺“君子一言、说到做到”,谁料花无缺忽然从身后抱住他,细微的风携起耳鬓的发丝。
“栀子花本是同心之花,这一株花开并蒂,更有并蒂双生、白首同心之意;并且在冬天孕育花苞,花期持续整个春夏,意味着长长久久。”花无缺亲了口江小鱼的发鬓,“小鱼儿,我说的对吗?”
人间红尘,不过风花雪月一场。
以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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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红尘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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